贺珏一行三日前在庆阳府修整过,如果有意探听,那么御驾已至的消息,玉石关很快就会知晓。
这处小镇已是庆阳府的边缘,再往北走,便只剩荒凉的戈壁荒原,一直要到玉石关才会有人烟。自上次修整,马带着人连跑了三天,每日夜里只歇不到三个时辰,现下人马都十分疲惫,贺珏下令临时歇息一个时辰。
“还有多久?”贺珏问高山鹰。他没让惊扰镇里的百姓,只沿着官道远远路过,让人去充实了一些干粮和水,顺便喂了喂马匹。
高山鹰看了眼天色,“约莫还有一两百里,若是快马奔袭,夜里也不停歇,明日午前便可到玉石关。”
这是用最快的速度,以最短的时间。
贺珏思忖道:“今日再往前走五十里,寻到合适处扎营,全军戒备,夜里调换两倍于前两日的岗哨巡逻,不许有人落单。待明日白天接近玉石关,先不要冒然去叫门,等看清情况再说。”
“是。”高山鹰应了。
当天入了夜,贺珏就让停下,篝火一堆一堆地生起来。高山鹰准备给贺珏搭帐篷,贺珏说不用,帐篷这种东西并非个个将士都有份,他也不是没吃过苦的人,旁人能裹着棉衣围着火堆过夜,他又凭什么不能?
更何况,如今已到边关境地,夜里遇到紧急情况,帐篷只会碍事。
一夜无事,天边的日光缓缓透出亮来,地上的杂草也凝结了露珠,贺珏从熄灭的篝火旁醒来,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站起身,看向远处薄雾笼罩的山林,缓缓升起的日光竟让人觉得气象一新,好像从后脑勺冒出一股暖流,那股暖流如同被强烈的太阳沐浴着,浑身也跟着暖洋洋的。
这是他的江山,是南唐的国土,如果不念及玉石关如今的处境,眼前这副风景,用江山如画来形容也不为过。
天地如此广阔,人又是如此渺小。
贺珏在心底感慨,就在这时,一队黑甲骑兵从远处的山林中呼啸一般冲了出来。
“戒备!”高山鹰嘶声大喊。
京畿卫训练有素,立时提刀跨马,呈保护之势将贺珏团团围在了人群之中。
“准备战斗!”高山鹰领头,双腿一夹马肚子,马儿嘶鸣,加速向前冲,紧随他后面的,亦是一队数百人的精兵。
贺珏这时也翻身上马,坐在马背之上,能看到更远处。
两股兵马冲击撞在了一起,刀兵相见之际,对面为首者高声喊道:“我乃玉石关副将裴戎,尔等可是护卫御驾的京畿卫?”
高山鹰听到这话,当即一挥手,下令停了行动,但仍然持刀戒备着,“我是京畿卫高山鹰!”
“末将前来接驾,陛下可在?”裴戎行了一个抱拳礼。
高山鹰亦回礼,没说贺珏在没在,只道:“可有身份凭证?”
裴戎当即递出了将令腰牌,高山鹰仔细检查后还给了对方,“请裴将军随我来。”
裴戎被高山鹰领着,独自骑马离开队伍,来到了护卫贺珏的阵前。高山鹰叫停,翻身下马,裴戎亦下马,两人徒步穿过层层包围的京畿卫。
在贺珏面前一丈远,裴戎扑通一声,跪地行礼,“臣拜见陛下!”
他行了个叩首大礼,再抬起头来,脸上竟有两行泪水。
贺珏惊道:“玉石关难道又丢了?”
裴戎摇了摇头,“不是,臣只是数年未曾见到陛下,一时有些激动罢了。”
贺珏连忙叫起,高山鹰也去扶,裴戎拭去眼角的泪,感慨道:“陛下,边关儿郎背井离乡许多年,甚至有些人再回家时,已是一副枯骨。臣,上次见到陛下,还是三年前随马将军回京述职,那会儿只远远瞧着陛下……“
说到这,裴戎笑了笑,露出两排憨厚的大白牙,“陛下似乎从未变过,也不知如今西京是何模样,臣那儿子还否记得臣的样子。”
贺珏听到这些话,心里感到一阵沉痛,“朕代南唐百姓,谢诸位边关将士。”
裴戎连忙道:“这是臣等分内之事。”
贺珏下了马,走近裴戎,离得近些才瞧见这位年轻将军的皮肤被风沙吹得粗糙,有些地方还皲裂起皮。
他感慨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只触及到厚重的铠甲,忽然又想起这人的身份来,“马先守是你什么人,舅父么?”
裴戎点头,“是,是臣的舅父,陛下竟还记得?”
“马将军为国捐躯,朕与南唐百姓皆会铭记于心。”贺珏道,“如今玉石关主将乃何人?情况如何?”
“是臣兄长,裴行歌。”裴戎答道,“自去年腊月狼烟骑战败,便再也没有来骚扰过,如今关内尚算安定,但陛下也知道,齐帅失踪已有一个多月,如今影卫大人失去联系亦半月有余。”
“半月有余?”贺珏算了算时间,“是上次奏报说寻到齐乐之线索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是的。”裴戎点头,说起那日的情形,“影卫大人得了线索,只带了几个暗侍卫出去,士兵则一个都没有带,臣等曾苦心劝过,但影卫大人不听,兄长甚至误会影卫大人冥顽不灵一意孤行。”
“他素来是这样一意孤行的。”贺珏神色不明,说不清什么情绪。
裴戎顿了顿,又继续道:“后来影卫大人身边有个姓林的暗侍卫,私底下告知兄长与我,说是此去风险极大,很有可能回不来。玄衣司上下皆可为影卫大人驱使,为陛下刀山火海豁出性命亦在所不惜,但玉石关将士却不能,须得留着性命抵御外敌。臣等这才明白影卫大人的用心,他是担心狼烟骑趁虚而入,若敌人设计调虎离山的陷阱,那么辛苦打回来的玉石关恐怕又要丢了。”
“所以他孤身涉险?”贺珏语气突然有点冷。
裴戎辨不清贺珏的心思,一时噤声。
贺珏叹了口气,心知靳久夜便是这样的人,他惯于将自己逼入绝境,又从绝境中浴血杀出。他总是默默承担,却从不会表达,他的沉默往往犹如千万斤之重。
“罢了,先去玉石关。”贺珏与迎接的裴戎汇合之后,原本对关内的担忧也消减了许多,遂下令众人全速前进,直奔玉石关。
玉石关守将裴行歌率一干将领在城门外列队迎接,其中也有跟随靳久夜过来的两名武将,见到贺珏亲临更是涕泗横流,差点儿趴地上抱着贺珏的大腿痛哭。
他们虽不是专门来保护靳久夜的,可到底是跟随对方而来,如今将宫中专房之宠的影卫大人弄丢了,害得陛下亲自来寻,一时觉得脑袋上悬着一把刀后颈发凉,一时又觉得无头苍蝇有了方向,心里也跟着吃了颗定心丸。只要有陛下在,天大的事也能稳得住,若陛下都稳不住了,那南唐还有什么希望?他们也干脆一同陪葬得了。
“陛下,玉石关如今最难的,不是虎视眈眈的北齐狼烟骑,至少近两月已许久没有看见他们的踪迹,说明他们也需要休养生息。”裴行歌向贺珏说道。
贺珏问:“什么时候没踪迹的?”
裴行歌想了想,然后答:“约莫就是腊月里,齐帅带臣等打回玉石关,那几日他们退走时,放出去的斥候兵还能带回一些消息,后来就再没有人看见过了。”
贺珏嗯了一声,裴行歌又继续:“依臣看来,如今最紧要的,还是要将两位大人找到,陛下亲临边关,想来也是这个缘故。”
那日他写奏报的时候,手都是抖的,字迹写出来连他自己都无法看,可当时已经穷尽所能,连着十余日派出去的斥候兵都找不到影卫大人的下落,他们不敢深入北齐境内,只能担着犯君怒的风险往西京报。
“你方才说,齐乐之是突然失踪,就在玉石关失踪的么?”贺珏回忆起裴行歌禀告的细枝末节,忽然问道。
裴行歌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那靳久夜是自己出去,然后再也没联系上,对么?”
“是的。”裴行歌不明白贺珏到底要确定什么,但也据实回答。
“其实你报靳久夜失踪,是因为他一直未曾回来,而并非有其他的线索加以佐证。”
裴行歌一听贺珏这样说,当即冷汗下来,连忙解释:“陛下,当时的情形臣不得不谨慎,并非有意虚假奏报。”
贺珏神情冷淡而平静,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心思,只说道:“你不必忧虑,朕明白你的压力,如果一直等着,恐怕会惹出更大的祸端,你担心你与玉石关上下皆担待不起。”
“是。”裴行歌垂首。
贺珏没再说什么,也许现下问出来的也算个好消息,至少意味着靳久夜不是真的出事,好歹松了一口气。
裴行歌见贺珏不再问话,便领着人进城门,随行的将士也跟着,乌压压一群人。再有护卫的岗哨,以及贺珏带来的京畿卫,整个城门口像是又被狼烟骑堵住了一样。
“报!紧急!救、救命!——”身后有人歇斯底里地喊,不知从哪儿一头冲进人群里,顿时吵吵嚷嚷起来。
京畿卫反应最快,直接拦住了那人,贺珏转身去看,发现那人浑身带血,双足扭曲,身着玄衣司鹰纹服,是暗侍卫。
那名暗侍卫也瞧见了贺珏的样子,当即不要命地往前扑,“陛下,属下……属下是玄衣司林季远!”
京畿卫还在拦,刀已出鞘横在林季远的身前,他却不知痛地扑上来,伸出带血的手像是要抓住贺珏一般。
“陛下,是陛下来了对吗?陛下,您快去救影卫大人!”
贺珏立时向前走去,挥退了阻拦的京畿卫,众人散开,林季远突然失去了可以依靠的力道,竟是站不住,一下就瘫倒在地上。
“靳久夜在哪儿?”贺珏捏住人的肩膀,盯着人问。
也就在此时,他才发现林季远手中那把玄衣司佩刀已折了一半,只剩下不足一尺的断刃。
林季远咬着牙,支撑着自己勉强站起来,他冲着贺珏,眼睛里像是看见了光。
“陛下,影卫大人在葫芦谷,狼烟骑也在葫芦谷……”他几乎欺君犯上地死死抓住了贺珏的衣袖,“陛下快去,影卫大人等不及的!太多狼烟骑了,杀不完的!刀都砍断了!眼睛都糊了血,只一片红色,什么也看不见!”
林季远急迫而激动,甚至连字词都说不完整,更别提让人听清楚。一旁的裴行歌连忙命人拿水来,先让林季远喝一口喘息一下,回一回神。
贺珏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神情竟让人觉得凶狠残暴,像是要吃人,但又极力克制。
“属下、属下是被影卫大人掩护着逃回来报信的,我们是在葫芦谷分开的。”林季远开始交代信息,仍不忘强调,几乎在乞求所有人,“你们得赶紧去,你们一定要赶紧去!影卫大人支撑不了多久!”
“他为了救小齐大人潜进日月神殿,在一个叫明王坛的地方,出来的时候惊动了那些杀手,狼烟骑蜂拥而至,我看到大人身上中了许多箭,逃跑时来不及拔仅折断了箭羽……”
贺珏心口一窒,猛吸一口气,竭力冷静地问:“齐乐之救出来了吗?”
“救出来了,除了小齐大人还有白小姐,剩下人手都护着他们,狼烟骑一直穷追不舍,我们带着人逃了许久,可能有好几天……“林季远闭了闭眼,似乎不愿回忆地顿了一下,“实在摆脱不了,影卫大人便决定将追兵引到葫芦谷,属下跟着影卫大人一起去的,小齐大人他们则被其余几个暗侍卫带着安置到另外一处。你们沿着北河岸下游去找,肯定能找到。”
“那些人像疯子,根本就不怕痛,断手断脚也不会停下,除非将他们的脑袋砍下来,影卫大人根本就是拿自己的命去换……”林季远喃喃自语,“他还让我走,说是搬救兵,可那么多人围着他一个,他……他……”
林季远垂下头,不敢再想,不敢再说。
他只能怀着期待与希望,只能相信靳久夜能撑到这个时候,可是他自己很清楚,他从葫芦谷跑回来,一刻不停歇都跑了整整一天一夜。
那个男人,还能坚持到现在吗?还能坚持到玉石关的救兵赶过去吗?
搬救兵,回玉石关报信,究竟有没有用他都不能去想,奔逃到最后只剩下心中一个无法抹去的执念。如今见到了贺珏,他拼命坚持的执念突然就没有了依靠与着落,他意识到时间根本就不够的,靳久夜就只是把他支使回来。面对那样凶险的境地,而且是在北齐境内,那个男人或许只有死路一条。
难以压抑的恐惧布满全身,即便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他仍然咬着牙跋涉了一天一夜,可到现在,他却忍不住咬着拳头,颤抖着哭出了声。
“陛下,您救救影卫大人!求求您救救影卫大人!”血与泪混合着从他的脸上滑落,他抬起脸来,把所有希望与渴求都寄托于贺珏,他的陛下。
贺珏则紧绷着脸,眼睛也是通红的,他到后面几乎没有说话,大概是忍耐了许久才维持住表面的冷静。
然后他凛然开口:“裴行歌,你带人去北河下游搜寻齐乐之!高山鹰,你带上京畿卫所有,立刻跟朕去葫芦谷!”
“是!”高山鹰应道。
裴行歌却犹豫了,“陛下,你不能去葫芦谷,有狼烟骑在,还是让臣与高将军带兵前去。”
“你阻拦朕?”贺珏狠戾地看向裴行歌。
裴行歌惶恐,但又不得不道:“陛下还是坐镇玉石关,等待消息为好。”
“不可能!”贺珏断然否决,歘的一下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剑身闪着寒光,他的声音亦寒冷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