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镇守京都,时常觐见陛下,甚至早年也见过还是殷王的六皇子,可却从未见过陛下如此脆弱无助。一国之君总是强硬霸道的,总是无所不能,永远不会倒下的。很多时候他们这些做臣子的都无比庆幸,现任君主比暴虐残忍的先皇更多了一份宽容,即位几年从未惩治过宫人,从未在朝堂上说过一句重话,他总是公正无私,光明磊落。
这才是他们期待的想象中的贤明君主。
然而碰上影卫大人,他又见识到了陛下的铁骨柔情,连日奔袭这么久,他曾以为不光是影卫大人的缘故,还有玉石关的安危,还有小齐大人的下落。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深切感受到,陛下对影卫大人的深情,而这深情又到了何等地步。
那是已经刻进了骨血里。
“陛下,捉住了一个活口,似是知道一些线索。”高山鹰道,贺珏淡淡地扫了一眼,没说话。
他们在快速赶回玉石关,而玉石关这边,裴行歌也将齐乐之与白芝兰带了回来,主帅安全归位,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林季远也昏迷着,医官看治后说脚可能不行了,以后能不能走路还得看情况。
其余几个暗侍卫都受了轻重不一的伤,但都比林季远好得多,最严重的断了半只手掌,血流得可怕。
齐乐之对他们既感恩又心怀愧疚,他们却不以为意,只道职责所在。
“我们是玄衣司暗侍卫,每个人的性命都是豁出去的,只要头儿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也闯得。救小齐大人,只是在完成任务,不必感谢,属下等也受不起。”每一个身着鹰纹服的年轻人,脸上都是淡漠而正直的神情。
他们腰背挺直,持刀而立,仿佛穿上那一身制服,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玄衣司,属于陛下,属于南唐。
齐乐之没来由觉得感动,这才是他想象中一往无前的战士,勇敢果决,热血无畏。
他忽然发现从前对靳久夜的看法似乎有所偏颇,那个男人绝非杀戮者,也值得陛下的看重与托付。
如果史书上非要留下一位男后,那么一定是靳久夜这样的人才当得。
与此同时,齐乐之也很担心葫芦谷的情况,毕竟贺珏只带了三千京畿卫先行,而玉石关的两万驻军行动缓慢,若是贺珏遇到了危险,或掉入了敌人的陷阱,若是赶不及救援,那他齐乐之便是南唐的罪人了。
医官给他看诊之后,嘱咐他多歇息,但他却歇不下,等到傍晚,夜色渐渐落下,一天一夜又过去了。
齐乐之终究忍不住,找来裴行歌,“陛下在葫芦谷,我始终不放心。”
裴行歌连忙劝道:“齐帅,你才从北齐回来,若是再涉险,玉石关便再无主帅了。”
齐乐之犹豫的也是这个原因,但他担心贺珏会因为靳久夜出事而冲动,自己从小跟他长大,或许能劝慰一二。
正说着话,外头的传令兵奔进来,兴奋道:“京畿卫回来了!陛下回来了!”
“可看见影卫大人?”齐乐之急问。
传令兵道:“影卫大人也回来了,被陛下抱回来的……”
齐乐之一听,立刻快步走出军帐,裴行歌紧随其后。营地里,贺珏抱着浑身是血的黑衣男人,满脸焦急与躁怒。
“医官!快!医官在哪儿?”
医官从另外一处军帐中跑出来,他正在给受伤的暗侍卫包扎,忙碌了一下午,总算将最后一个看好了。
他年纪大了,步子也不快,听到消息跟着跑出来的暗侍卫,干脆一左一右将他架起来,他双脚离地,被带着跑得飞快。
“哎,小老儿自己走,你们还有伤,别,别动!那个脚趾头断了的,你还要不要脚了?”
可惜没人听他的话,暗侍卫虽然继承了影卫大人冷面肃容的传统,但多多少少不是毫无感情,甚至有的私底下还八卦爱开玩笑。其中就有人道:“救咱们头儿要紧,你就别关心我们了!要是救不了头儿,说明你是庸医,我们也不要你看!”
“你,你你你们这群小崽子,真是无法无天!”医官被架进了靳久夜所在的帐篷,贺珏将他轻轻放在榻上,男人的身体依旧冰冷。
军帐里置了火盆,温度要比外面好得多,贺珏嫌不够,又让裴戎去安排多置几个。
“医官,快来看看!”贺珏伸手将老头子扯到靳久夜的面前,眼前的男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紧闭着眼如同没有呼吸般。而浑身的鲜血已经凝固,看不出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旁人的。
裴行歌命人端来了热水,贺珏亲手替靳久夜拧帕子,帮人把脸跟手一一擦干净,他握着对方的手腕,发现已经瘦了一大圈。
这一个多月在边关,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眼底下的乌青也越来越重,恐怕一到玉石关就没好好休息过。
医官望闻问切,上手捏靳久夜脉,被男人的体温吓了一跳,几乎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贺珏,“陛下,影卫大人……”
“怎么?”贺珏的双眼通红,语气冷冽。
医官没继续说,他感觉自己触碰到的是一具尸体,但陛下的神情太过可怕,只好捏上脉查看。
看诊的间隙,齐乐之适时上前拜见,“陛下,臣无能被擒,如今归来,请陛下恕罪。”
贺珏这才看到齐乐之,青年也消瘦了许多,冒出来的胡茬也不曾打理,脸色差得好像生了重病,完全没了在西京城意气风发的样子。
“你辛苦了。”贺珏淡淡道,“阁老与长公主他们都很担心你,阿瑶还有不到三个月就要生产,这厢事了,你可先行回去陪她。”
说完这话,贺珏的目光就紧紧锁在医官与靳久夜身上,医官按脉许久,神色间尽是疑惑,随后转化为惊恐,帐中众人皆看着,他额头冒了一层汗,又掀了靳久夜的眼皮查看瞳孔。
贺珏问:“如何?”
老医官连忙回答:“陛下,臣捏不住影卫大人的脉,他浑身冰冷,没有脉搏呼吸,恐怕早已……”
“不可能!”贺珏断不能信,“他怎么可能会死?”
齐乐之亦浑身呆住,定定地看着那个男人,他,强大如他,竟然会就这样没了吗?
突然鼻头发酸,几近落下泪来。
老医官也无法,可事实摆在眼前,“陛下,哪个活人会浑身冰冷成这个样子?连脉搏也无,呼吸也无?臣不会撒谎乱说,方才查看影卫大人的瞳孔,也就只有瞳孔没有涣散。”
贺珏没说话,只盯着榻上的男人,死死看着男人的脸,神情似是盛怒,又似是悲伤。
军帐中一片沉寂,许久过后,有人发出低声的啜泣,细下一看竟是玄衣司的暗侍卫。
“朕不信。”贺珏吐出三个字,“朕听闻有人心跳停滞也活过来了,靳久夜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
他再也说不出那个字,一提到就哽咽,心里作痛说不出话来。
老医官叹道:“臣听说影卫大人一人面对成百上千的狼烟骑,震慑敌人不敢上前,坚持到陛下前去营救,恐怕也只是撑着一口气。一旦见到陛下那口气就散了,人就容易……”
“不会的。”贺珏相信靳久夜,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
他说过的,只要主子还活着,属下不敢死。
他贺珏要活个长命百岁,他的夜哥儿也应当跟他一同老去,最后老得走不动路,牙齿都掉光,连猪蹄都啃不了,他们就相拥着一起死去。
“朕要你现在就给他治,继续治他身上的伤,他一定会醒过来。”贺珏看着男人的脸,坚定地说道,“朕相信他一定还活着。”
“陛下!”老医官长叹一声,见贺珏执拗不已,只能应了,“是,臣遵命。”
“他身上受了许多伤。”贺珏上前,一点一点帮靳久夜解开衣裳,赫然看到那胸腹上的无数箭伤,数不清,也不敢数,可能有十几个,有的箭头没有拔出,与血肉都凝结在了一起。
除此之外,还有刀伤,但好在都没有伤在要害,贺珏看得心都揪作了一团,忽然心底生出些许怨恨,怨恨这个男人为什么不爱惜自己?为了救别人就搭上自己的性命,难道他的命就这么不值得珍视吗?
可思来想去又怨恨不得,靳久夜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忠诚,他的无谓,他的执着,都是他。自己不能强求,也不能改变他分毫。
随后贺珏又帮忙检查了四肢,摸到了三四个箭头,除此之外再没有更严重的伤。
然而就这些,都已经让驻守边关几十年见多识广的老医官骇然了,他几乎无从下手,更加坚定了对方已死的想法。
可是陛下悲痛过度根本不信,神色看起来冰冷而严峻,气压低得可怕,他作为医者跟臣子,也不得不继续救治,哪怕徒劳无功。
“幸而影卫大人没将箭头拔出,否则事先拔出而得不到相应的救治,血会不断流失进而血尽而亡,也就坚持不到葫芦谷了。”医官如此说道,贺珏嗯了一声,又用干净的帕子从滚烫的热水中拧起,一点一点帮靳久夜擦洗身子。
“只是任由箭头在身体里,尤其还要行动,只怕疼得厉害,影卫大人能坚持这么久,实在是罕见。”老医官光觉得忍受一个箭头在体内都觉得可怕,更何况是这么多,还带了这么多伤。
光看一眼这伤,他的老眼都快湿润了,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心痛,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那现在要替他□□?”贺珏问。
老医官点头道:“是,只是臣年纪大了,手只怕不稳,若是陛下信得过,让臣的徒弟来?”
“不必,朕来。”在过去十几年,贺珏帮这个男人清理过无数次伤口,上过无数次药,“朕的手很稳,不会伤到他的。”
“……好。”老医官沉默片刻,应道。
方才擦洗的那一盆水被人换下,又端来了一盆新的,贺珏的神色很专注,一心一意只有榻上的这个男人。
这时候,裴行歌拖着裴戎来到齐乐之跟前,神情严肃:“齐帅,这小子说,他看见陛下受了伤,也不知情况如何……”
“受伤?伤在何处?”齐乐之惊问。
裴戎道:“伤害腰上,是一把短刀刺进去的,当时陛下说没事,但龙体为重……”
“是啊!”裴行歌附和道,“医官都说了影卫大人已然没救,陛下一时悲痛无法承受,但咱们做臣子的却不能不管不顾。齐帅,还望您劝劝陛下,斯人已逝,不若早日入土为安。”
齐乐之瞪了一眼裴行歌,“这样的话,你别在陛下跟前说。”
他在不远处偷偷打量着贺珏,贺珏似是不知道痛一般,完全看不出受伤了,帐中其余人等已经被请了出去,这会儿也就几个武将,只消声音大些,贺珏便能听见。
他遂将裴行歌拉到帐外说话,嘱咐道:“我会尽力劝陛下,但很有可能陛下根本听不进去,他一颗心全放在影卫大人身上了,这几日很难想得开,咱们都顺着他吧。你也有妻有子,应当明白失去挚爱的痛苦,陛下对影卫大人的感情,比你我想象的都要深。”
裴行歌其实不大明白,“可末将听说,影卫大人不过是一个影卫罢了。”
齐乐之听到这话,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眼神如刀刮在裴行歌身上。
“曾经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后来我改变了想法,也许我现在说不通你,但希望你谨记。对待影卫大人,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口头提起,还是对面相见,都要拿出对待南唐皇后的尊敬来,甚至比皇后还要尊敬。”
说完这句话,齐乐之径直进了军帐中,里面的暖气越来越足,贺珏全身心跟随着医官的指示,专心致志地处理靳久夜的伤口。
他的动作无比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靳久夜,可齐乐之想到医官起初得出来的结论,心里便一阵疼痛。
“陛下,听闻你也受伤了,不若先包扎治疗,且先看看伤势,影卫大人这边,臣也可以帮忙。”
话说出去,贺珏却像是没听见,齐乐之又唤了几声,他才道:“乐之,你别打扰朕。”
看这意思,贺珏是根本就不听劝了,齐乐之很能理解对方的心情,只好作罢。
他静立在一旁等候着,不时让人准备好炭盆,准备好热水,还有药物之类一应必须的东西。
他甚至将自己换做贺珏的处境,把靳久夜当做赵瑶,恐怕他也会疯魔了,光想想都觉得无法承受,更何况是面临生离死别的贺珏。
陛下已经做得够好了,至少没有崩溃颓废,至少没有迁怒旁人。而其余的事,还有他,还有外头那么多人,他们一定会处理好玉石关的一切,不让陛下再忧心。
齐乐之这么想着,突然听到贺珏惊喜出声:“医官,你摸摸看,他身上是不是暖了?他还活着,是不是?”
医官本觉得不可能,但上手一摸,是常人的体温,他连忙探脉搏,有微弱的脉搏跳动。
此时已近午夜,齐乐之身心疲惫,刚才差点儿一头栽地上去,听到贺珏的话,不顾形象地凑到靳久夜面前,“影卫大人活过来了?”
医官道:“许是太冷的缘故,之前脉息微弱,臣先入为主没有把出来,但现在影卫大人的确有脉搏,只是还很虚弱,恐怕也十分危险。”
“恭喜陛下。”齐乐之忍不住脸上的喜悦,“上天保佑!”
贺珏亦道:“朕便知道他福大命大,朕替他求了平安符,又日日替他念祈福经,怎么会没有用?”
他松了一口气,尽管还担着心,可总比被医官下了死亡诊断要好得多,天知道过去几个时辰他是靠什么支撑着自己,如今就像死里逃生了一般,再没有比靳久夜还活着更能让他高兴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