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顾大人福。”顾淮笙不让起,常朔跪了一会儿便自己起来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咱们做奴才的,就好比那攀墙藤,墙塌了,依附便没了,能一隅苟活,便是上天最好的恩赐。”
顾淮笙低头浅笑:“我看常公公这日子过得挺滋润的,想来,应是有了新依托呐,这攀墙藤啊,甚是顽强,一墙塌了,攀二墙,最懂得如何夹缝求存了。”
常朔笑容一滞,但随即就恢复如常:“许久不见,顾大人还是这般风趣。”
“拙嘴笨舌,哪敢当着风趣二字?”顾淮笙理理腰扣,话锋一转正色道:“不知常公公找本官来,所为何事?应该不是叙旧的吧,咱俩也没到那份儿交情。”
闻言,常朔便也正了脸色,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此处多有不便,还请顾大人里边小坐。”
顾淮笙瞥他一眼,抬腿就要进,被云墨伸胳膊拦着。
“无妨。”顾淮笙含笑压下云墨胳膊,径自走在前面:“走吧。”
云墨眯眼看向常朔。
常朔见状,笑着又是一伸手:“墨大人,请。”
云墨没有理他,眼看着顾淮笙已经跨进门槛,便大步跟了上去。
老者看了一眼两人,两步走到常朔身侧,正要说话,就被常朔抬手打断了。
“这是贵人,不可怠慢了,吩咐下去,把我珍藏的贡茶拿出来。”常朔说罢,敛襟就进了大门。
“顾大人这边请。”常朔亲自引路,却不是去客堂,而是领着往内院里走。
谁待客不去客堂是往内院引的?
云墨本就戒备的神经更加紧绷起来,握着剑柄的手也不由跟着加重了力道。
倒是顾淮笙神态自若,不见半点紧张之色,瞥见云墨的动作,还伸手安抚地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放松一些。
两人的互动常朔亦是看在眼里,却仿若未见,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句解释,很快就带着两人左弯右绕,到了最里面的一处小院。
院子高墙做围,便是这个季节,满墙的藤蔓依旧郁郁葱葱。
顾淮笙看到藤蔓的瞬间就忍不住笑了。
便是云墨,想到方才在外面顾淮笙与常朔那一番对话,眼下再看这满墙的藤蔓,亦握拳掩嘴,才止住了上扬的嘴角。
然而待走得近些,闻到空气中扑鼻而来的苦药味儿,两人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
“这院里住着的贵人常年体弱,全靠药给吊着,味儿大了些,还请顾大人见谅。”常朔一回头看到两人反应,笑着解释道。
“哦?”顾淮笙闻言挑眉:“常公公既然带本官过来,想来这贵人,应当是个熟人了?”
常朔却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旁的一句话也不接。
对此,顾淮笙也不介意,左右都到这里了,是人是鬼,进去见了便知。
然而进去后,一路从院子到屋里,却并未见到人。
常朔哈腰:“顾大人请稍候片刻,奴才这就去把贵人给请出来。”
顾淮笙跟云墨对视一眼,方点头,待常朔离开后,两人便自行转悠打量起来,刚一转身,顾淮笙就被墙上一幅观音坐莲图吸引了目光,下意识便走了过去。
云墨本来也要转身朝另一边去,看到顾淮笙的动作,便跟着走了过去。
“这观音坐莲图,可有不妥之处?”云墨仔细端详着观音坐下的莲盘,总觉得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顾淮笙没有回答云墨,而是伸手摸着莲盘若有所思,不过碍于场合,却也没有深究,看了看,便目光微闪的收回了手。
“回头再说。”听到门外传来的轱辘声,顾淮笙小声提点了云墨一句,两人便转身面向门口,随即就见常朔推着一人走了回来。
那人身着灰衣,头戴斗笠,黑纱几乎挡住了整张脸,放在木轮椅扶手上的双手修长而苍白,腿上盖着毯子,不过从毯子下露出的双脚隐约可见与常人有异,如此足以可知,此人腿不能行是个残废,但若说贵,浑身普通,却是看不出半点贵气,倒是整个透着一股子死气阴翳。
“顾大人应该看过那幅画了吧?”刚进门,那人就抬手示意常朔停下,然后理了理腿上的毯子,漫不经心的开了口。
声音倒是挺好听的,音色清越,听着似乎挺年轻,估摸着应该三十上下。
顾淮笙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对方,闻言点了点头:“笔法精炼,着墨均匀,整幅画纹路清晰栩栩如生,实乃不可多得的佳作也。”
这纯粹就是胡说八道,顾淮笙心思全在莲盘上,压根儿就没仔细看别的,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场面话张口就来。
“呵呵……”那人轻笑一声,语气难辨喜怒:“那不知顾大人有何赐教?”
“嗐,顾某就一俗人,哪懂这个?”顾淮笙瞥一眼常朔:“门外汉看热闹还行,赐教可不敢当,就是不知阁下,为何有此一问,莫非……此画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那人没有接话,直到下人奉上热茶,才慢悠悠道:“常公公这贡茶啊,是先帝在时赏的,一直宝贝着谁都不舍的给,今儿难得托顾大人福,倒是有幸蹭上这么一回。”将喝过的茶盏递给常朔,那人道:“瞧瞧,竟是拉着顾大人说了这许多废话,都忘了请二位入座了,来来来,都别站着,坐下喝茶,咱们慢慢聊。”
话题突然就莫名其妙跳到茶水上,也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顾淮笙这人别的没有,最不缺的就是与人扯皮的耐心,闻言半点没不快,笑了笑便转身走到一边茶桌那撩摆坐了下来,对方不急他也不急,端盏喝茶,相当的沉得住气。
云墨没有入座,却也守在顾淮笙身侧,同样耐性十足,一副顾淮笙不急他就不急的样子,实则紧绷的神经就没松懈过,尤其眼前之人古古怪怪,虽是残废,却半点不敢掉以轻心,打从进门他就提高了警惕,时刻戒备着。
那人等了许久,也不见顾淮笙开口,忽然就笑了起来,笑的肩膀一抖一抖,活像个神经病。
“顾大人就不好奇,我为何而笑么?”笑了半天也不见顾淮笙有点反应,那人终于停了下来,幽幽问道。
“高兴了便笑,有何好奇的?”顾淮笙喝茶的动作微顿,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其实已经隐隐有了猜测,正因如此,他对那人面纱下的容貌愈发好奇了,然而面上却不露分毫,端的是稳如老狗。
“顾大人。”两人一番较量下来,便是常朔都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出声道:“这是赵九爷,便是奴才先前提到的贵人了。”
姓赵……
这姓氏,顾淮笙敏锐的闪了闪眸,方放下茶盏抬起头来,却是揣着玲珑心思装糊涂,拱手作揖:“原来是赵九爷,幸会幸会。”
他这话一出,赵九爷抓着扶手的手便是用力一抠,好一会儿才卸下劲道。
“顾大人……”赵九爷深吸口气,再开口,便是隔着面纱都能听到咬牙切齿:“你知道自己这性子,很讨厌么?”
“我又不是真金白银,还能人见人爱么?”顾淮笙笑的欠抽,眸底却矍着精光:“有人喜欢,自然就有人讨厌,不过赵九爷会这么说,看来,是讨厌了。”
“油腔滑调。”终于,赵九爷忍不住斥了一句。
“彼此彼此。”顾淮笙站起身来:“己之坦诚,当换彼之坦诚,赵九爷自个儿就面纱覆面不露其容,说话更是拐弯抹角没有半点诚意,如此,又以何讨别人坦诚相待?我想,二位故意把顾某找来这里,应该也不是只为了这般不痛不痒话家常的吧,咱们有事说事,不是更好?常公公,你说呢?”
“你看过那幅画,就没有什么想要问的?”常朔还没应话,赵九爷就抢过了话头:“既然如此,那就赵某来问好了,顾大人应该没仔细看吧,不妨转身好好细品,看看这幅画,到底有何特别之处。”
闻言,顾淮笙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当真依言转身去看那幅画,但也就看着,半点没有要先开口的意思。
他越是沉得住气,赵九爷气压就越低,终于没忍住先开了口:“顾大人就没觉得,那观音坐下的莲花,眼熟么?”
第119章 顾钊
闻言,顾淮笙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容,缓缓转回身,目光深沉地看着赵九爷,却依旧不接话茬。
“顾淮笙,你在怕什么?”隔着黑纱迎上顾淮笙的目光,赵九爷阴恻恻地问道。
顾淮笙双手一抱,下巴微抬不答反问:“我有什么可怕的?”
“你可真没个酸腐文官的样。”赵九爷叹了口气,败下阵来:“你应该已经猜到我身份了……”
“赵氏,行九……”顾淮笙低头一笑,再抬起时,笑意尽敛:“想必,便是那位素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曌王赵允祯了,亦是,六瓣莲主人。”抬手整整外袍,便又笑了:“我说的可对呀,曌王爷?”
赵九爷……赵九爷静静的看着顾淮笙,沉默须臾,抬起手突然啪啪鼓起掌来。
“不愧是顾大人,果然洞察力惊人。”赵九爷夸赞道。
“王爷都提示这么明显了,我若还猜不出,那也太蠢了些。”顾淮笙抬手指了指头:“只是我有一事不明白,王爷深藏不露,踪迹难觅,为何如今却主动暴露?且把我弄来这里,莫非……”
“嗐,哪有什么深藏不露,不过是我这老人家,跟小朋友们玩个游戏而已。”赵九爷这语气,居然学顾淮笙学了个八九成,可谓惟妙惟肖:“顾大人你看,这谜底是不是很有趣?”
“有趣啊。”顾淮笙露出标准括弧假笑:“王爷要是把斗笠摘了,就更有趣了,以及啊,谜底解一半很不可爱的,王爷要不,把剩下的也给解了吧。”
这话一出,赵九爷忽然就沉默了。
顾淮笙也不急,就那么耐心的等着。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就在顾淮笙以为他什么也不会说时,赵九爷抬手摘掉了斗笠,露出了一张堪比恶鬼,奇丑无比坑洼满布的脸。
看到真容的瞬间,饶是顾淮笙心理素质再强,也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很吓人吧?”赵九爷正要抬手摸脸,却被旁边的常朔一把握住了手腕,他缓缓转过头去,眼底各种复杂情绪交错闪烁,最终归为沉寂:“我没事,就是习惯摸一摸。”
常朔没说话,只是把斗笠又给他戴了回去。
看着两人的互动,顾淮笙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转头跟云墨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看王爷这意思,也是无心皇位,既如此,那为何要搅入这一池浑水?”看到这里,顾淮笙基本已经看出来,对方志不在皇位了,可到底为什么,他却看不太明白,若说仅仅是疾世愤俗,看着也不像:“人之所为,必有一图,所以,曌王所图何为?”
“所图何为?”赵九爷抠了抠手指,冷笑一声:“窃来的朝廷,难得久安,自根上就坏掉的东西,留它作何?我之所图,就是毁掉,也省的祖祖辈辈再争得你死我活,陷害忠良,兄弟阋墙,父子反目,何苦来哉?坐拥天下有什么好,两腿一蹬,不还是枯骨一堆?至于这天下,少了赵家,还会有张家王家李家,没所谓,己且苟活,哪管许多,顾大人,你说,对么?”
“是非对错,看似直白简单,实则玄妙高深难以参透,顾某才疏学浅,实在不好评断。”顾淮笙眼眸微敛:“不过,有一事我很好奇,曌王既有毁天灭地之心,那找上我们又是为何?”
“赵越乃皇长兄唯一子嗣,我这当叔叔的,总是希望他好的。”赵九爷摸着膝头:“况且,我哪有什么毁天灭地之心,不过是想讨个公道罢了,为自己这张脸这双腿,为皇长兄,也为……你父亲。”
听到父亲,顾淮笙心头一震,表情不由收敛起来,瞬也不瞬地望着赵九爷。
赵九爷将顾淮笙的反应看在眼里,低笑一声,正要再说话,就被常朔弯腰给打断了。
“王爷,您该休息了。”常朔给顾淮笙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等,便推着赵九爷离开了,留下顾淮笙云墨面面相觑。
“这曌王……”云墨待人离开后,才开口,道出心中疑惑:“怎么感觉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神神叨叨的?”
顾淮笙也有同感,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把自己叫过来说这些是什么用意。
“再等等看吧。”顾淮笙示意云墨稍安勿躁,自己则转身继续去看那幅画。
云墨也跟着去看,良久叹了口气。
“看出什么了?”顾淮笙听见了便转头问他。
“这幅画,就是画的曌王自己。”云墨道:“莲盘与轮椅雕刻手法一致,而坐莲观音,腿有畸形,且与传统观音画像相悖,此面相,为男子。”
闻言,顾淮笙便笑了。
“顾大人为何发笑?”云墨见顾淮笙笑,还以为自己分析的不对。
却见顾淮笙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云墨还要再说,听到脚步声响就自行打住了话头,跟顾淮笙一起转身朝门口方向望去,便见常朔从门外走了进来。
“让顾大人久等了。”常朔进门便对顾淮笙拱手一礼。
顾淮笙摆了摆手,示意常朔免礼,待对方直起腰才问道:“曌王他……”想了想措辞,方抬手指了指脑袋:“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
这话问出来,顾淮笙自己都唾弃废话,就赵九爷那个样子,一看就是经受过非人遭遇,不被刺激才怪。
果然,听到他话的常朔笑了,只是笑容颇有些一言难尽:“顾大人应该也听过,曌王三岁识字,七岁成诗,素有神童之称,十几岁便成大器,不论谋略才华,皆属佼佼,在当时,除了祁太子,便属他最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