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斐亲手关了门,门扉紧阖后,他的手却紧紧握着门环不肯放松。
众人看不清那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只见他的头低垂,一贯英挺的脊背微屈,仿似不堪重负。
额头抵门站了良久,他似想起了什么,一言不发向后摆了摆手。
众人互看了一眼,华夜容走上一步,极轻的声音道:“侯爷,大公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你一宿未睡,脸色不好,不如去休息一下,这里让我们守着,一有消息……”
男子一动不动,华夜容越说越低,终于说不下去了。
在近处,她才看清,比那极度惨白的脸色更骇人的是他眼神里的空洞与灰败。面前的这个男子整个人似已被什么掏空,他的人站在这里,但他的灵魂已不知落在何处。因此,就算在这么近的距离,她说任何一个字,他根本什么都听不到。
华夜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与她感同身受的还有白如海、丹泉和看见莫斐的所有人。
“侯爷……”白丹泉不顾父亲的眼色,忍不住上前。如有必要,让现在这样的莫斐与青枫一样睡一觉也许是最好的处置。他伸出手,悄无声息的向莫斐颊边处拂去。
莫斐忽然转身。
“我没事。”他抬眼,环顾众人一圈,语声稳定平静,脸色虽仍苍白,但已没了先前的凝滞木然。
“高瑜留在偏厅休息,其余人出去。海叔,将正院所有仆从带走,穿堂以内,所有人不许走动,不许说话。”
他一面思索,一面清晰的下达命令。
“丹泉,准备水和食物,云冕赶路一日体力或有不支,如有需要,随时送进去。”
众人皆愣了一下,未料到他如此迅速便能恢复如常。
“侯爷,让我留下。”华夜容跪倒在地,“夜容陪你。”
她看得出他在强撑,这个时候,她不想再离开他了。
莫斐就要摆手拒绝,不知想到什么,愣了一下。
就在这时,屋门被从内打开。
众人皆是一惊,十几道目光齐齐看向走出来白衣青年。
那青年仪表堂堂,举手投足自有一股文士气度,儒雅中带了几分倨傲。他在阶前站定,扫视众人一眼,漫声问道:“你们这里谁是主事人?”
莫斐答道:“是我。”
去神药谷请人的御林军侍卫必然已将朱雀侯府的大名报上,而云冕一如既往全不放在眼里,以一介平民的身份,即不行礼,也无敬称,若非此刻有求于他,立刻押走定他个犯上不尊之罪也无不可。
云冕上下打量莫斐一眼,又问:“里面那位是你何人。”
“是我夫人。”
“哦?”青年嗤笑一声,“难道不是仇人?”
这是明显的讽刺与挑衅,白丹泉压住怒气,手中长剑出鞘三寸。
莫斐神色不动,淡淡道:“神医何出此言?”
云冕鼻中哼了一声:“我说错了?他明明内力精纯,怎的会任由余毒肆虐。其实那余毒本也没什么,若非常年郁结于胸,血气无法通行,毒气凝滞集结,怎至于病入膏肓至今日的地步?”
莫斐身子晃了一下。华夜容变了脸色,伸手去扶,却见他摆手,自己站稳。
“神医说得不错。”那声音嘶哑、干裂、痛苦,男人拱手,下拜,“还请妙手回春。”
云冕并没有因为这罕见的放低姿态而收敛,仍是冷笑道:“看来你是后悔了?怎么,把人逼成这样,才知道他的好么?”
这天下第一神医的刻薄辛辣早有耳闻,但句句诛心,击中要害。
他从不知道在那总是微笑着的云淡风轻的外表之下,他的心里到底埋藏了多少委屈与苦痛。
在他眼中,他从来强大到不可打倒。却原来,这个人是这么脆弱,他只是把所有的伤害都深埋入心底,用自己的精气血肉慢慢包容化解。但一个人的精气血肉总有限度,到再也承受不住时,他便是这样毫无征兆的轰然倒下。
就在刚才,他还微笑着交代着自己的后事。他说那些时,是那么平淡而毫无感情。是他的满不在乎,让他气得发疯,以至完全失了分寸,不顾一切的便要针锋相对。
可是,就是自己反唇相讥的一句话,只是那一句话,就能令他伤心到吐血,这是因为已到了这山穷水尽的地步,若他还有一丝力气,大概仍会微笑着说:“侯爷高兴便好”。
这是个什么样的傻瓜!
这么多年,把自己包裹在看似无懈可击的坚强外表下,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却原来,表面毫发无损之下,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莫斐颤抖着手撩起衣袍下拜。
“侯爷!”白丹泉不可置信的惊呼。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男子双膝点地,跪倒在那一代医圣面前。
“救他。”莫斐以头触地,“我求你。”
云冕怔了一下,终于有些动容。他微侧过身,是受不起他这大礼的意思,迟疑片刻,摇头道:“他一心求死,我从不救无心向生之人——救了也是白白浪费气力。”
这是医圣的原则,就如三年前归隐,若他不肯,即便皇亲贵胄也绝不破例。
众人心中皆是一沉。
云冕随意的拱了拱手。
“我给他点了穴,应该还能撑上两个时辰,有什么后悔话,赶快去说。让下面人好好操办后事。告辞。”
云冕大踏步向门外而去。
这变化实在太快,白丹泉机警过人,呆了一呆,才想到要去拦人,不由看向莫斐。其他人更是呆立当场,不知作何反应。
莫斐直起身子,缓缓自地上站起。
“云冕,” 男人开口,声音微沉,带着风雷之势,与方才跪地乞求判若两人,“当年云昔一心求死,她的命难道不是你救的么?”
他冷冷看着那个背影,“不仅救了人,你还亲手将她送入皇廷,做了陛下的皇贵妃。现在却在本侯面前说什么不救求死之人,你不觉得很可笑么?”
青年潇洒离去的步伐一滞,他忽的转过身来,难以置信似的盯着莫斐的脸:“你……你怎会知道?!”
莫斐唇角微挑,面露不屑之意。
“天下人都知,神药谷出诊,从无失手。你既然来了,我朱雀侯的夫人便是你的病人。想我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今日/你走出这个门,不出半个时辰,朝野江湖,天下人人皆知,我夫人是在你的妙手之下不治而亡,你师父与神药谷一世英名,便会一旦尽毁。”
男人的声音凌冽如利刃划空,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云冕倒吸一口冷气,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你是爱惜名声之人,何去何从,不用本侯教你了吧。”
“你!”举止风雅高高在上的青年被逼得几乎要跳脚,他狠狠转身,举步,硬生生又顿住身形。
身后却又传来那男子低下去的嗓音。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语声已没了方才的咄咄逼人,温和中几乎有一种哀求的味道,“云神医,这世上只有你能救活我的发妻,我求你,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一面是强势威逼,一面是示弱苦情,这朱雀侯与传闻中那浪荡子弟的模样简直有天渊之别,厉害之处,怕是朝中最精干的能臣也不相伯仲。
云冕脸上青红交替,一条腿欲跨不跨,僵在门口多时。愤愤吐出一口气来。
“罢了罢了,正是这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众人听他这等古怪脾气居然肯改变主意,都是大喜过望。
云冕回身,看着莫斐,冷哼一声道:“救人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你未必做得到。”
莫斐松了口气后身子又是一晃,不动声色站稳,淡淡道:“你且说来听听。”
第24章 毒药
紫棕色的小瓶中倒出几粒同样颜色的药丸。
云冕托在掌心,目光闪着别样的光芒。
“这是紫眉蛇胆精炼而成的药丸,一刻钟后便可以置人于死地,剧毒无比。”
莫斐静静听着。
云冕接着道:“大公子身上的毒已无解药,若要活命,只能以毒攻毒。这些紫眉丹,便是可以克制冰蟾剧毒的良药。”
众人闻言,皆是大喜。
华夜容与白如海几乎同时道:“既如此,快给大公子服下!”
高瑜却眉头紧蹙,试探着问:“云神医,紫眉丹毒性太烈,大公子垂危身弱,怕经不起这猛烈药性?”
云冕对于同行倒还有几分客气,看了他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既然不能直接服用,”莫斐蓦然开口,“可是需要一个药引?”
云冕料不到他聪明至此,不由有些刮目相看,不自觉改了称呼:“侯爷厉害。在下便再考考侯爷,什么样的药引可以降服这毒药?”
众人其时都是心如火焚,苏锦言危在旦夕,不过就是两个时辰的性命,谁有心情与他猜谜。
莫斐知道此时救人全仰仗这脾气古怪的医圣,强按下心头惊涛骇浪,想了想后淡淡道:“既要有毒性,又不可太剧,如果我猜得不错,是需有什么法子将这紫眉丹溶解分化,再取其精华喂给病人。”
“侯爷英明!”云冕忍不住大赞,“正是。”
高瑜听了这许久,已是明白过来,不由额头渗出冷汗,刚要伸手,却见莫斐从云冕掌中拿起那几粒药丸。
“侯爷不可!”高瑜骇然惊呼。
莫斐本只是猜测,见他这样,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向云冕点头问道:“需要服用几颗才会有效?”
旁边诸人还都一头雾水,高瑜急得大喝:“白丹泉,快把药抢过来!侯爷!千金之躯,不能以身犯险!”
听他这么一说,几人都不笨,立刻就明白过来。
莫斐一收手掌,白丹泉扑了个空。
华夜容与白如海一起跪倒在地。
“侯爷三思!”白如海一头冷汗
华夜容急道:“这药,我来替侯爷服下,用我的血给大公子克毒!”
白丹泉跪地道:“我来!”
云冕到这时才发现屋内还有女子,不由多看了华夜容几眼,摇头笑道:“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这药引——需得与病人血脉相融之人,服下这毒药,制成药性温和的毒血,喂给病人,才能见效。”
莫斐沉吟:“何谓血脉相融?”
“两人血液可以融于一处,不会如油水一般分离脱节,便是血脉相融。”
莫斐点头,“几粒?”
“开头一粒试试效果,若不行,可以加量。”
莫斐再次点头,将手中药丸尽数放入口中,咽下。
“时间紧迫,来不及试了。”
云冕笑道:“也是。这三粒,毒性应是够了,侯爷英明。”
他皮里阳秋,说话总带讥嘲,想是方才被莫斐奚落威胁,心中不爽,此时不免就有幸灾乐祸之意。
“侯爷!”华夜容扑到男人脚下,泪水疯涌,“你这么做,大公子活下来,心里又怎会安乐!?”
莫斐俯身将她扶了一下,长眉轻挑,笑意懒散:“莫哭。冰蟾毒无解,这紫眉丹却并非无解。等有了药引,云神医自会为我解毒,是么,神医?”
云冕扯扯唇,一幅被人识破心思的怏然模样,哼道:“侯爷倒是事事精明。”
即便是有解药,但剧毒入体,必是痛楚万分。
众人眼望着莫斐面上神色变化,华夜容流泪不止,白丹泉与白如海亦红了眼眶。
“你们先出去吧。”莫斐表情轻松,淡笑道,“云神医诊病,不喜人多口杂。”
云冕瞥眼看他,等几人拖拖拉拉不情不愿的走净,才笑道:“想不到侯爷如此体恤身边人。”
莫斐与他目光对视,并不示弱,也笑道:“等会儿我毒发,他们闹起来,云神医该骂人了。”
两人你言我语,只是一味闲扯。
云冕脸上虽然轻松,暗自却小心观察他的脸色。
毕竟是一朝王侯,他一介江湖布衣再怎么目中无人,也绝不能害了他的性命。而紫眉丹剧毒无比,并非儿戏。他确实存了要给他吃些苦头的心思,但若真伤了人,却不是本意。
紫眉剧毒入到肠胃便会引起剧烈痛楚,此前有人尝试用引毒入血之法救人,却每每因为无法忍受浑身毒痛而服下解药,半途而废。
他本等着看莫斐忍不住痛楚时的狼狈模样,这种锦衣玉食的王侯贵胄,此时悔恨肯舍身救人,不过是一时冲动。等到真的疼将起来说不定便要求饶讨解药,到时便可趁机讥嘲挖苦几句,却左等右等,都不见他有任何反应。
云冕终于沉不住气,道:“侯爷若觉得内腑太痛,不妨直言。”
莫斐额角已现冷汗,摇头只笑道:“还好。”
又过一刻,莫斐唇角散漫笑意渐敛,紧咬牙根,双手紧握成拳,背上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云冕觉出异样,探手按住他脉门,惊骇道:“你运功做什么!”
“有内力推助,”莫斐闭目咬牙,语声不稳,“毒入得深些。”
云冕皱眉:“毒若入体太深,便不易解。”
“若入体不深,血中怎会带毒?”他的唇角带出几缕血色,显是痛到难忍,咬破皮肤,“若我猜得不错,应是越深越好。”
云冕定定看他。
“你猜得不错。只是,若一味运功将毒深入五脏百骸,我的解药也未必能救得了你。”
莫斐额角冷汗涔涔而落:“无妨,我心里有数。”
云冕凝视着男子因忍受剧痛而近乎扭曲的惨白脸孔,缓缓的点了点头,脸色郑重,语气微沉道:“是我看错了,想不到你情痴若此。”
莫斐腹中有如数把利刃同时搅刺骨肉,痛到极处再坐不稳,半跪于地。他以手支撑,勉力抬起头来,目光抚过床上人的面颊,笑了笑道:“不过是亏欠太多罢了。呃……”
他弓起背,伸手抓住胸口,终于发出痛苦呻吟,身子一侧,失去了平衡。
豆大汗珠自脸上滚落,连串呻吟压抑不住,男人蜷缩起身体,浑身颤抖,果然是狼狈不堪。
然而云冕此刻再生不出半点挖苦讥讽的心思,快速自袖中取出特制的医刀,蹲身去拉男人手腕。
“等……一下。”莫斐剧痛之中拦下他的手,“未足一刻钟,真的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