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飞想伸手去扶他站起,手刚碰到就被推开。
卫思宁说:“我自己来。”
他是看不见了,但不能认命当个废人,往后所有事他都要一样一样自己做。
两人相互搀扶着往前走,雪埋在腰际,抬腿走路都很费劲。
好在他们运气不错走对了方向,十几步之后像是走上了一片高地,雪埋得越来越浅。
眼睛传来的痛感越来越弱,让卫思宁之前还抱有侥幸的心慢慢沉下去。
真被曲昀说中了,他真的要瞎了。
他忍不住开始心慌,瞎了之后怎么办,阿旻怎么办,皇兄要怎么交代,林悦曲昀他们会不会骂他。
他为什么要冲动跑出来,他如果再思虑周全一些,应该回武川等着喻旻,就不会累得好些近卫为他赔命。
卫思宁步子迈得沉重,心头突然漫上一层恐慌。
什么也看不见的将来,彻彻底底变成喻旻的累赘。
或许死在这里也挺好,这个念头在脑子里闪过的一瞬,同时又有声音问他:阿旻怎么办?
卫思宁勾起一个颓然的笑,黑漆漆的眼眶里忽地又像出现了喻旻的影子。
他甩了甩头,还未站定就被余飞推出去,耳边是个陌生的声音:“是大衍人!大衍兵!”
余飞护在卫思宁身前,那两个北胡人应该是刚刚从雪堆里爬出来的,兵器都没找到。
看见他们的装束便如临大敌,先是往后退了几步。随后看到卫思宁,像是重伤的样子,这才重新欺身上来。
两个北胡人从雪地里挖出两把弯刀,大叫着朝余飞两人砍过去。
余飞体力已经不济,拼尽全力挡着他们靠近卫思宁,但撑了片刻就倒地不支。
另一个北胡人看到余飞拼死相护,猜到卫思宁的身份不一般,找了个空子就朝卫思宁去。
余飞趴在地上呕出一口血,看着北胡人的弯刀去向,惊惧大叫:“殿下!”
卫思宁此时所有感官都失灵了,唯独耳朵听得清晰。他听见脚踏细雪的声音,听见寒风刮过兵刃的声音,甚至听见北胡人刻意压制的喘息声。
余飞撕心裂肺的喊声一出,他便猛地双手撑地,腰上使力朝前一踢。那想要偷袭的北胡人没料到他一个瞎子动作这么敏捷,未作设防,被这一脚踹翻在地。
余飞大吼一声爬起来,将缠斗他的那个北胡人甩开,急着要去救卫思宁。
倒地的北胡人反应很快,雪地里也摔不疼他,立马爬起来就举着弯刀想要再劈一刀。
卫思宁侧头听着风声,来不及躲开。
下一刻兵刃互击的尖锐声响在他耳畔炸鸣,他感觉到一股强力的劲风,却没觉得刀刃入肉的痛感。
直到北胡人的惨叫传来,他才从惊惧中回神。
余飞如获新生,叫声都破音了,“大帅!”
喻旻一剑将另一个北胡人捅了个对穿。
卫思宁抬手在虚空中探了探,颤声唤道:“阿旻...。”
喻旻转头看他,瞬间心沉寒潭。
他只看到血,卫思宁满脸的血。
他两步跑过去,半跪在卫思宁面前。
卫思宁抬着手,想摸他,因为找不到方向,双手在空中颓然又孤独地抬着。
喻旻也抬着手,手指伸了又缩,怎么都不敢摸上去,他甚至都不敢叫他。
余飞在旁看着,不知怎的就鼻酸难忍,哽着喉头道:“是大帅,大帅来救我们了。”
“阿旻。”卫思宁 又叫了声,眉头因为得不到回应紧紧皱起。可能皱眉的动作都很疼,他往后缩了缩,双手在前方胡乱摸着。
喻旻拽住他的手,将前胸贴上他的后背,从身后吻上他的脸颊,闻到一股血腥气味。
最后将下巴放到他肩上,哑声道:“我在,我在殿下。”
卫思宁往后靠过去,喻旻的铠甲硌得他后背疼,却也叫他心安。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重新出来了,雪沫在日光下打着闪,竟然也格外好看。
喻旻将卫思宁抱起来,一步步往外走。
乌狸跟在身后,喷出细细的鼻息。
卫思宁从劫后余生的噩梦中醒来,知道喻旻抱着他,不会再有任何危险。
他贪婪地嗅着怀里的气息,静默了半晌,终于褪去软甲,朝喻旻崩溃哭道:“我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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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真惨。
番外一:回门酒
正德九年初春,大衍兵马元帅喻旻在乌支山大败柔然北胡联军,退敌天堑河外,柔然新王请降。
同年四月,东原七十二部上书来归,战事方弭。
五月初,喻帅率部归朝。陛下在铜陵台设宴洗尘,随军各将皆加官进禄。
三日后恰逢小侯爷喻旻生辰,陛下恩赐大办,被勇毅候喻安婉言谢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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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
多年未见的兄弟俩相对而坐,面前正走着棋局。
卫思燚执着白子落下一步,黑子紧随而来。
他终于忍不住眉头一抽,怀疑是不是北疆没有围棋的缘故导致卫思宁技艺生疏至斯。
三两步把黑子吞尽,卫思燚赢得及其没有成就感。
从今早起卫思宁就是这副恹恹的样子,原因无他。今日是喻旻生辰,他却去不得。
喻安之前辞谢他为喻旻大办,说是多年未见喻旻,只想同家中亲眷过这个生辰。
他若下旨大办,京中权贵大小官员免不得要上门祝贺送礼,卫思燚知道老师一向厌烦这些,便也不好再说。
这下挡住了想趁机结交的一干勋贵,累得卫思宁也去不成了。
这才一大早就闷闷不乐心不在焉 。
卫思燚心疼弟弟,怎么说也是心上人二十五岁生辰,顶重要的一个日子,暗自思忖了一会,开口出了个馊主意,“要不晚上朕前去喻府庆贺,再带些好礼,你跟着我去也算合情合理。”
卫思宁抬头看他,露出一个明明白白的嫌弃神色,开口就泼上一盆凉水:“您这贸然前去老师得当场呕血给您看。”
卫思燚细想也是,家宴确实不好贸然打搅。在喻安眼里恐怕他比那些上赶着送礼的人还烦。
“那...那今晚就算了吧,改日再单独补过一回?”
这回卫思宁连个眼神也懒得给他。
卫思燚讪讪地端过茶,再不敢说话了。
卫思宁心里直发苦,补过的生辰那还有什么意思。又有点委屈,明明是对着天地喝过合倉酒的人,到头来连他的家宴也没个席位。
******
卫思宁没在宫中多留,早早地回府去取给喻旻的生辰贺礼。
虽然门进不去,酒也喝不成,但是贺礼总要当面给的。
太阳迫山的时候他从王府走出来,一个仆从也没带,怀里抱着只长形檀木盒子。
喻安说是家宴,就真的是正儿八经的家宴,一个外人也无。
喻旻两个叔叔一家并小姑一家,外祖娘舅再一家,热热闹闹坐了三个大圆桌。他在外近五年未归,深知父母记挂。所以那日在铜陵宴上父亲说要办家宴他便也顺着父亲的意思。
只是有些委屈卫思宁。
下人悄悄来报的时候他正领着锦意在院里同表兄们说笑。
将锦意交给母亲就匆匆走了,喻夫人一手拉着孙儿,追着问了句:“这就开席了你上哪去?”
喻旻跑得飞快,听见母亲问,转过身倒着跑了两步,“马上回。”
卫思宁没敢去正门,就在西北院最偏的一个门等着喻旻。
他站在两臂宽的窄巷里,面前是只挂了一个灯笼的小窄门,再往前跨一步就是喻旻的家。
他抬脚压上阶梯,又退回来,过了会又一只脚迈上去,再退回来。
他就这么百无聊赖地玩了一会,窄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响在这静巷突兀极了。
喻旻今日穿了一身绛紫广袖长袍,捆着着条白底金纹的腰带,头发半束半散,英锐之气隐去不少。他甚少穿广袖的衣服,头发也是尽数挽进发冠,这样的装束卫思宁也少见,一时有些看呆了。
喻旻嘴角挽笑,站在他面前轻声唤他:“殿下。”
之前藏在心头的委屈和不愿,在这人眉眼弯弯一声低唤里全都化作云烟。
卫思宁把怀里的盒子递给他,柔声道:“来给你送生辰礼。”
喻旻双手接过揽进怀里。
卫思宁往门里看了一眼,没有下人也没有守卫。他走上前去拉住喻旻的手,尽量装得平常:“进去吧,今晚多喝几杯,来岁平安顺意。”
喻旻心里突然堵得慌,他宁愿卫思宁把不高兴写在脸上。
“殿下.....”
尖锐又急促的一声吱呀门响,站着的两人都僵住了。卫思宁反应很快,手已经先松开了。
但下一瞬又被喻旻重新紧紧握回手里。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他听到门响,然后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这个时候他越想要抓紧卫思宁。
“喻、喻夫人。”卫思宁心如擂鼓,来的是喻安还好,大不了挨顿臭骂。可来的偏偏是毫不知情柔柔弱弱的喻夫人。
他选的这个地方原本想要避开人多眼杂,现在这情景怎么看都是另一个意思。
夜静无人,自己儿子在一个看起来就是偷情的好地方与另一男人手拉着手,这个打击不知道喻夫人受不受得住。
卫思宁暗自发力想要把手抽出来,又怕动作太大反而引起注意。下一刻又安慰自己今日喻旻穿的是件广袖,或许看起来只是两人站得比较近,应当看不见底下缠在一起的手。
喻夫人将整个身子从门框里移出来,抚着胸口作惊魂未定状,“原是禹王殿下呀,我方才路过看这边无人把手,却有人声,可吓了我一跳。”说完又朝喻旻道:“咦,这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是殿下送我的生辰礼。”喻旻手上使劲压住卫思宁想要逃出去的手,面上笑着问母亲:“好看吧?”
卫思宁:“.......”干什么呀!生怕你娘瞧不出端倪吗。
不料喻夫人还真认真凑上去看,还顺带摸了摸,完了衷心赞道:“好看。”
赞完便插着腰朝喻旻囔囔,“禹王殿下特意送礼来,你怎么不把人请进去,往日我就是这样教养你的!”
喻旻心弦一松,忙含笑点头道:“是是是,我错了,这就迎殿下进去。”
“等一等,”喻夫人忽又抬手拦了一把,“站着等我。”
卫思宁:“......”
怎么回事,真没看见吗?听这意思还许他进府了。
他惊魂未定地去瞧喻旻,喻旻回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他此刻惊吓过度脑子转不动,但也能看出来喻旻神色是愉快的。
两人在门边站了一会,卫思宁背上透出一层汗,被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战栗。
“.....你娘做什么去了?”
“不知道,等着吧。”
听着这话卫思宁又紧张起来了,一边想着喻夫人其实是被吓疯的可能性有多大。
门再次打开,喻夫人手里多了只托盘,上面放了两只酒杯并一只白瓷酒壶。
门外并排站着的俩人齐齐疑惑对望。
喻夫人一手稳住托盘,另一手往两只空杯里倒酒,而后一人递了一杯。
两人端着酒杯傻站着,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喻夫人一本正经道:“我们家的规矩,这个...这个上门贺喜要先喝一杯再进门,以示诚意。”
喻旻:“......”
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规矩?
卫思宁狐疑地偏头看他,似乎也在问他你们家怎么还有这种奇特的规矩。
喻旻道:“喝吧。”
还能咋办呢,今晚要把卫思宁领回家就是掺了泔水他也得喝。
喻夫人紧紧盯着两人喝完,眉开眼笑地让路:“请吧。”
踏进门前喻旻又拉上卫思宁的手,为了试探他故意将动作做地很明显,然而他娘还是一副没瞧见的模样。
喻旻忍不住侧头看他娘。她端着托盘走得端庄又娴静,半点异样也没有。
可刚刚那诡异的酒又是怎么回事。
思索间他放慢了步子,卫思宁还在被喻夫人亲自引进门的震惊中尚未清醒,被他拉着一起落在喻夫人身后几步。
三人绕过西院,进到灯火通明的前院中,喻旻忽然凑近,神神秘秘地问:“你知道方才喝的是什么酒么?”
卫思宁晕晕乎乎,说出一个他猜测 多时的答案:“毒、毒酒?”
嗯,他还是觉得喻夫人要毒死他的可能性比较大。
“......”喻旻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但是藏不住心中雀跃,继续凑上去神神秘秘道:“我也喝了,我娘会毒死我么。什么酒会让两个人一起喝,喝完才准进门的。”
卫思宁满脑门的疑惑掰扯不清,这会也分不出神去猜那是什么酒。
他继续晕乎乎问:“什么酒?”
“回门酒。”
“啥!?”卫思宁冷不丁一下跳起来,嚎出一声险些破音。
前面走着的喻夫人回头看他,“禹王殿下怎么了?”
喻旻道:“没事,踩着只耗子。”
“你、你得臆症了吧,怎么可能!”卫思宁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喻旻摊手道:“我家根本就没有那什么进门喝酒以示诚意的规矩,再说你才是上门来贺的,你喝就够了,为什么要拉着我一起。方才我两次牵你的手,我娘肯定看见了。”
卫思宁这厢还惊魂未定,喻旻又道:“当年你给我写的信被我又拿到北疆了,记得么。当时是我娘给收拾的行李,我方才想着肯定那会她就看见那些信了,过了这么多年也该琢磨出味儿了吧。咱们在北疆那些风风雨雨少不得也要传回盛京,我娘看似没心没肺的模样,想要知道的事情也是有法子知道的。”
卫思宁“......那我们在北疆拜天地的事也....?”
这事儿经不起细想,越想越像那么回事。
喻旻点了点头,“所以我说,方才那酒八成就是回门酒了。”喻旻拉着他走在灯火氤氲的长廊里,语气欢欣,“我娘认你了,开不开心。”
“我觉得像是做梦似的...”事情来得太突然,他努力按捺狂喜,生怕这是春日里做的一个 无比真实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