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福见秋雨桐实在站不起来,便又叫了两个小太监,抬了一顶小撵过来。他把秋雨桐扶上小撵,自己跟在旁边,一行四人摇摇晃晃地出了静心殿,往西六宫去了。
夜色已深,一路过去,两边都是高高的赭红色宫墙,只能看见一条窄窄的漆黑夜空。
大宁宫极其宏伟,分为前朝的三大殿,以及后朝的东西六宫,都是赭红宫墙琉璃瓦片,占地足有数百公顷大小。此时此刻,即便在夜色之中,这座宫殿也显得气势恢宏,森严肃穆。
小撵摇摇晃晃地走了许久,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一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偶尔遇到一两名提着灯笼的宫女太监,见了随行的张德福,都赶紧弯腰避让。
秋雨桐低下头,望向张德福:“张公公,我们这是往哪里去?”
张德福看了他一眼,目露同情之色:“西六宫翡翠院。”
秋雨桐有些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西六宫……翡翠院?”
大宁宫的后宫,分为东六宫和西六宫,当年老皇帝自缢之后,陆霄把皇贵太妃江氏,打发去了东六宫软禁,西六宫则空着。
秋雨桐对后宫不熟,自然没听说过什么翡翠院。
张德福似乎以为他不高兴了,柔声劝道:“唉,雪容公子,既然进了宫,也得有心理准备,是不是?江南柳家那个金枝玉叶的小公子柳碧桃,还不是给打发去了西六宫听雨居?他大吵大闹了一通,最后被拖去慎刑司打了三十仗,也就老实了。其实,想开一点儿,也没什么的……”
秋雨桐稀里糊涂地听了半天,总算明白过来了。
虽然张德福没有明说,但意思非常明显,如今的西六宫,就是陆霄的冷宫。陆霄把那些不方便退回去的“贡品”,比如什么柳家小公子,以及自己这种“美人”,都打发到西六宫胡乱养着。
原来是冷宫啊。
这简直……太好了!
他可以不用绞尽脑汁应付陆霄,专心研究怎么回朔雪城了!
“嗯,我明白的。”秋雨桐努力压抑住喜悦之情,装作十分失望的样子,勉强点了点头。
“其实吧,这个翡翠院,虽然偏远了点儿,但收拾一下还是不错的。雪容公子,你也别灰心,来日方长嘛。”张德福是个话痨,一旦打开了话匣子,整个人絮絮叨叨个没完,“老奴也会找机会,经常在陛下面前提起公子的,或许哪天陛下一高兴,又召公子伺候了……”
“张公公,你不用这样,真的。”秋雨桐大惊失色,赶紧一口拒绝。
“公子不必同老奴客气,老奴也是为了……唉。”
就在两人鸡同鸭讲的时候,小撵缓缓停了下来。
张德福扶着秋雨桐下了小撵:“雪容公子,到地儿了,请吧。”
秋雨桐抬头望去,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大门朱漆剥落,台阶上满是湿滑的青苔,显得十分破败。
“这就是翡翠院?看起来还不错嘛。”
秋雨桐对环境并不怎么在乎,对他而言,一床一剑足矣,如果还有几册才子佳人帝王将相的狗血话本,那就更好了。眼前这个院落,虽然有些破败,但看起来十分幽静,他还挺满意的。
张德福见他“懂事”,欣慰地点了点头,又让一个小太监上去叩门。
不多时,随着院子里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他见了张德福,哆哆嗦嗦地“扑通”一声跪下:“小,小喜子给张公公请,请安……”
“行了行了。”张德福受不了地摆摆手,“以后,这位雪容公子就是你的主子了,好好伺候吧。”
小喜子赶紧转过身,冲着秋雨桐接连叩了好几个响头,结结巴巴道:“公,公子……”
张德福又仔细嘱咐了秋雨桐几句,这才离开了。
秋雨桐在小喜子的搀扶下,慢慢走进了院子北面的堂屋。
堂屋里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除了简单的桌椅矮塌之外,没有多余的陈设,看起来甚至有些寒酸。西侧放了一幅泛黄的屏风,屏风后面就是卧房。
秋雨桐在矮塌上坐下,一边扫视着屋子,一边心中感叹,巍峨华丽的大宁宫,竟然也有如此萧瑟的地方。
小喜子垂手站在旁边,小心翼翼道:“公,公子有什么吩咐吗?”
秋雨桐斜靠在矮塌上,随意摆了摆手:“你也坐吧。”
小喜子微微一愣,犹豫了片刻,才战战兢兢地在圆凳上坐了,也没敢坐满,只挨了半个屁股。
秋雨桐心中好笑,也不勉强他,随口问道:“多大了?”
“十,十四了。”小喜子嗫嚅道。
“你是怎么进宫的?怎么这院子里,只有你一个人?”
“元,元德二年,家乡遭了水灾,爹娘养不活,就,就把小的卖给了人伢子……再后来,就进了宫。”小喜子小声道,“大,大伙儿都嫌小的结巴,不,不乐意和小的一块儿干活,管事就让小的来守这院子。”
“元德二年啊……”秋雨桐喃喃道,“对了,今年是不是元德五年?”
小喜子老老实实道:“今儿是元德五年九月初十,刚,刚过了白露。”
秋雨桐呆了片刻,而后轻轻吁出一口气:“原来不是做梦,真的已经五年了。”
“公,公子,你说什么?”小喜子眨了眨眼睛,似乎没听明白。
秋雨桐也不解释,望着桌上那盏昏黄的油灯,略微出了一会儿神,回过神来的时候,忽然发现小喜子正呆呆地看着他。
秋雨桐好笑:“你看我做甚么?”
小喜子陡然回过神来,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吞吞吐吐道:“公,公子,你真好看……比,比其他院子的主子们好看多了,陛,陛下一定会喜欢公子的。”
这什么跟什么啊……
秋雨桐简直哭笑不得,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赶紧道:“对了,这屋里有镜子吗?”
“有,有的,小的这就去拿。”
小喜子很快翻出一面小小的黄铜镜子,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秋雨桐。
秋雨桐拿过镜子,一时间竟然不太敢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淡定,淡定,就算看到一个涂脂抹粉的娘娘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他才硬着头皮,缓缓把镜子举到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08 19:49:54~2019-12-09 18:16: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酒白酒阿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牧归荑、春风一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6464560 33瓶;猫 15瓶;酒白酒阿白 13瓶;欢喜今天也要开心、糖醋丸子酱 10瓶;若影 5瓶;DragonProudS裤y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这……这怎么回事?!”
秋雨桐瞪大了眼睛,脑子一片空白。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看到什么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或者涂脂抹粉的娘娘腔,都不会惊讶。
可是,可是镜子里这张脸……
这张脸,分明是他自己的脸!
这张熟悉无比的面孔,肤色白得几乎透明,眼珠乌黑如同点漆,嘴唇的颜色非常浅淡,下颌的弧线锐利完美,就连左眼下面那颗小小的鲜红色泪痣,位置都一模一样。
这,这到底是……
秋雨桐僵硬地望着镜子,脑子里简直一团乱麻。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勉强定了定神,又凑近铜镜,仔仔细细端详着,试图找出一些不同之处。
凑近了看,镜子里这张脸,和他原来的脸,还是有一些细微区别。这张脸的轮廓更加柔和一些,鼻尖微翘,下巴更尖,气质也偏向清冷柔弱,而不是随意散漫。
秋雨桐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之前的许多疑问,终于拨云见日。
原来,小太监们神秘兮兮说的“那个人”,张德福喃喃自语的“太像了”,以及陆霄厉声的质问“你顶着这么一张脸”,竟然是这个意思。
所谓的“那个人”,就是过去的他,秋雨桐。
这个男宠的身体,长了一张他的脸……
秋雨桐只觉得头痛欲裂,几乎要无语问苍天。
他揉了揉太阳穴,忽然又想起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
既然这个男宠的身体,长了一张他的脸,这么说,陆霄恨得要死的“那个人”,就是他秋雨桐。
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当年,陆霄对他这位师尊,可以说是十分尊敬,而且非常乖巧懂事……他怎么可能恨自己?还是说,当初自己太过迟钝,没有发现陆霄的恨意?
秋雨桐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陆霄那句“朕最讨厌的事,就是别人长得像那个人。”,心中一阵不是滋味。
他就这么讨厌自己?至于吗?
好歹两人也是师徒一场,相依为命了整整十年,他还救过这小子的命,不止一次。
可是方才陆霄流露的,是明明白白的恨意。
秋雨桐盯着铜镜,胡思乱想了许久,一直没有吭声。
或许见他脸色不太好,小喜子小心翼翼道:“公,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秋雨桐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他放下铜镜,只觉得脑仁疼得慌,忍不住又揉了揉太阳穴:“唔……”
小喜子忙道:“已,已经这么晚了,公子也累了吧?小,小的服侍公子歇息吧。”
秋雨桐确实累了,便点了点头:“也好。”
小喜子虽然口齿不利索,手脚却十分麻利,不一会儿就端来了热水和毛巾,伺候着秋雨桐擦了脸洗了手脚,又把人扶上床,才吹灯退下了。
秋雨桐静静仰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或许因为这里是冷宫,身上的被褥并不柔软,但浆洗得还算干净,透着一点淡淡的皂角味道。
秋雨桐仰望着幽暗的床顶帐幔,闻着淡淡的皂角香味,心中一团乱麻,思绪万千。
他竟然落到了这种境地……飞升不成,反而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徒弟的男宠。
太倒霉了,太尴尬了,太丢脸了。
而且,陆霄似乎非常憎恨他这个师尊。
恨到过了整整五年,见了长相相似的人,还要迁怒的地步。
想到这儿,秋雨桐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他实在想不通,陆霄为什么这么恨他。
再怎么说,他当初对待陆霄,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他是第一次做师尊,肯定有不足的地方,比如说喜欢摆架子,有时候缺乏耐心,有时候又过于严厉……可是,陆霄从来没有表示过任何不满,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总是乖巧懂事,任劳任怨。
难道,陆霄表面恭谨,其实心里一直憋着股怨气?
直到他飞升以后,陆霄才把这股怨气发泄出来?
秋雨桐心里有些堵得慌。
他为人一向随意散漫,但此时此刻,要说不难受,那是不可能的。
毕竟,他只有这么一个徒弟。
毕竟,他虽然没什么经验,但也尽心尽力地,努力去做一位好师尊。
陆霄到底……
唉,也罢,也罢。
如今去纠结这些也没有意义,此地不宜久留,他必须尽快赶回师门朔雪城,先解决了这个身体的问题,再慢慢考虑陆霄的事情。
可是,朔雪城远在塞外苦寒之地,距离京城何止万里,这个身体如此娇弱,说不定连马都不能骑,又怎么回去?
不知道掌门师兄他们怎么样了,也以为自己飞升了吗?
秋雨桐胡思乱想了许久,渐渐地,眼皮越来越沉。
……
第二天,当秋雨桐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快到晌午了。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昨,昨儿半夜,好大的炸雷,吓死人了。”小喜子伺候着秋雨桐洗脸,“公,公子被惊醒了吗?”
昨晚打雷了?
秋雨桐微微一愣,他睡得太沉了,什么也没听见。
陆霄……没事儿吧?
陆霄从小就特别害怕打雷,雷雨夜一定要钻进秋雨桐的被窝里躲着,否则整宿都睡不着。昨晚那么大的炸雷,他……
秋雨桐转念一想,又忍不住失笑。这小子如今都二十三了,当了整整五年的一国之君,总不能还怕打雷吧。如今,他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在这儿瞎操什么闲心呢。
小喜子伺候完秋雨桐洗漱,忽然猛地一拍脑门儿:“哎呦,小,小的差点儿忘了,该去大厨房领膳了!去,去晚了可就没了!”
他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从廊下取了一件蓑衣,就消失在雨幕中。
雨越下越大,“噼噼啪啪”地敲打着庭院里的芭蕉叶子。秋雨桐望着窗外那丛茂密碧绿的芭蕉,心思却已经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又琢磨起了昨晚那个问题。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返回朔雪城,找掌门师兄帮忙,重塑自己的先天剑体之身……可是,朔雪城远在万里之外,虽然御剑前往只需片刻功夫,但如今这个娇滴滴的凡胎□□,要回去还真是件麻烦事儿。
该怎么办呢?
秋雨桐正沉思着,忽听“砰!”一声巨响,房门被撞开了。
他微微一惊,抬眼望去,只见小喜子趴在门槛上,被绊了个狗吃屎,整个人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双手还牢牢抱着一个食盒,看起来又是可怜,又是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