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嬷嬷扬声冲阮秋风喊道:“老身等的就是你,你背后的人究竟是谁?若是故交,何不现身叙旧?若非故交,纠纠缠缠二十载,也算是冤家路窄!告诉他,八风令现在已经被我毁了,我便是要让他尝尝亲眼看着又得不到的滋味!”
“咳咳,‘洛河飞针’?你说的话,在下一句也不懂,不过八风令有没有毁,只有你自己清楚!”阮秋风瞥了一眼身侧,霍定纯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想到刚才同这家伙相斗已经耗费了不少力气,如今要单抗‘洛河飞针’绝无可能,因而毫无犹豫从墙头跃出。
‘洛河飞针’见他逃了,干脆要追,奈何手下还拿着个人,不由皱眉,顺手将姬洛也一并拉出了府,眨眼庭中只剩下霍定纯同段艾、施佛槿大眼瞪小眼。
霍定纯见不讨好,一脸无趣,趁众人分心以武力扫开一道缺口,也跟着冷笑离开。
“仙子……”梁琛抚着胸口蹒跚追来,却只瞧见那抹消失的惊鸿身段。
先前梁琛受伤被抬去了偏院,库房盗宝的真慕容琇恰巧撞见他拼死相互那一幕,亦跟着追到了偏院,想从他口中寻来线索。可还未等开口,梁琛睁眼醒来,夺门而出,慕容琇当即也跟了过去,此刻撞见他痴望别府重檐,竟一时语塞——
姬洛曾跟她提过洛阳外路遇梁琛的事情,那么梁琛口中的仙子,想来便只有自己的母亲燕素仪一人。
能斡旋王府而不露馅,单这一点就能否决自己的那一种推测,没有什么被要挟,也没有什么相识一说,她们原本离得这么近,可却见面不识也不相认。慕容琇不能理解,她是有什么天大的理由,才能这样狠心。
“梁世叔……”慕容琇站在廊柱后低声一唤,眼前的人思虑入神,脸上透着担忧,压根没听见她的声音。
梁琛随后渐渐露出释怀的笑容。人总是向往美好,却并非一定要将所有美好收入囊中,二十年后他能见美好于乱世存留,也足够心满意足。
取药归来的军医寻了出来,看廊下的人冷汗直冒,硬撑伤病,当即吓得满头冷汗,赶紧叫来几人将其抬回屋中。慕容琇错身避开,上前在台阶上一点,随着燕素仪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饶是燕素仪抓着姬洛,可她毕竟内功要长上二十年,再加上轻功尤为卓绝,慕容琇追出城外十里便追丢了。
正当她急得摔鞭赌气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她的右肩。
慕容琇此刻还作男装黑衣打扮,立刻左手反手抓,右手长鞭一挥,借力一撑一个大踢腿转过身来,待看清身前人,又惊又喜:“大和尚,怎么是你!”
施佛槿松开她的鞭子,正色道:“郡主无碍便好。”
“你也会担心我吗?”慕容琇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笑得合不拢嘴,可念及刚才发生的一幕幕,又转了愁容,忍不住上前握住和尚的手臂,语音急促,“苏嬷嬷,苏嬷嬷就是我娘……我娘就是‘洛河飞针’!大和尚,我……我把人追丢了!”
“郡主不要自责,依小僧看,且不论武功差距,今日婚事本就是一场局,追丢是自然的。”施佛槿开导她。
“你是说……是我娘设局?”慕容琇尖叫一声,越说越激动,越问越伤心,“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为什么要扮作苏嬷嬷的样子?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真正的苏嬷嬷呢?她怎么狠心那么多年不见我?又怎么忍心把我们都当作棋子?”
面对她声嘶力竭的控诉,施佛槿转过脸不忍心看,他亦想不通,亲情天伦乃是人之常情,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事可以盖过儿女的重要?
大和尚想着,不动声色拂开慕容琇的手,往右手边走了半步,面色凝重起来:“不管如何,八风令已经毁了,除非她来见你,否则天涯杳杳,实在难以寻觅踪迹。”
“不!八风令没有毁!”
慕容琇抖着手将眼泪一抹,平复啜泣后自言自语道:“大和尚,你说她设这个局,那么她图什么呢?杀霍定纯?不像。引出阮秋风?好像有点关系,但她又为什么要带走小洛儿?不对,小洛儿是扮作我,难道方才是匆忙中抓错人?也不对,面帘珠花已碎,我娘还不眼瞎。太多的事情解释不通,不过……阿娘能狠心抛夫弃女,多年避而不见,她若不是生来凉薄,铁石心肠,那么她一定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愚钝得很,能想到的重要的事情,不就是八风令吗?”慕容琇伸手握拳,敲了两下自己的脑袋瓜。
施佛槿拨动佛珠的手指突然一顿,猛然抬头,眸光撞入那个明丽张扬的女子的眼波中——
他又如何想不到慕容琇口中道出的这些,不过只是不说,还能给彼此保留一份简单。他本就是为八风令而来,揣着上一辈的夙愿,要么遵从师父遗命执令而去,要么不执,全力救这苍生,怎么算总归都是误入风月局,可偏偏世上最难拒绝的就是这一片真心!
“大和尚?大和尚?”
施佛槿回过神来,慕容琇当他默认了自己的话,在喜欢的人面前多了几分表现,不禁多言:“我知道了,我知道真正的八风令在哪里了!你可敢再同我赌一把?”
慕容琇说完,也不顾男女之别,踮起脚尖在施佛槿耳边昵语自己的猜测。
施佛槿的话,蓦然噎在了喉咙里:“我可不敢再赌……”
和尚惶恐,伸手一推,慕容琇的唇擦过他的脸,两人都红了两颊耳根,只是慕容琇要多生两分委屈。
想起今日的婚礼,再想起沈劲的赌约,慕容琇梗着脖子问道:“大和尚,我有一问,若是……若是今日没有这混乱局,你会不会……会不会……”
施佛槿没有说话,但此时无言却胜过有声,慕容琇读出他的默然,如同寒冬腊月被人用冰水浇在心尖。
她自幼受宠,如今一而再再而三碰壁受挫,突然火冒三丈,调头就走:“我已尽言我的猜测,你信我自取便可。我如今逃婚,既无颜面见段艾哥哥,也无颜面再回太原王府,索性自逐,浪迹天涯去!”
慕容琇赌气离开,可是转头想想,又心有不甘,便在林中兜圈子,盼着那和尚良心发现来追她。
可是等了好一会也不见人,如今良夜中宵,四下无人,慕容琇不便浑身发憷,正欲丧气离开,背后忽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她惊喜回头:“我就知道……啊!怎么会是你!”
慕容琇慌忙抽鞭,然而两招不到,她根本没看清对方出手的招式,却已两眼一黑,砰然倒地。
————
阮秋风、霍定纯还有那燕素仪大闹而走,时间回到喜堂。
新娘换作了个男人,能干出这种荒唐事的,自然只有娇纵任性的小郡主本人。段艾急着寻人,背过身跟亲兵交代了两句,恰好错过慕容琇翻墙的一幕。
“报!将军,军情急报!”段艾说话间人还未迈过门槛,便被遥遥高呼绊住了脚。他心中咯噔一声,想来霍定纯为人高傲,现如今跑这一趟半点好处没捞到,怎可能轻易败退,其中必然有诈!
“将军,那郡主……”亲兵自幼跟着他,如今见婚礼半途而断,心中觉着十分惋惜,不由出声提醒。
然而亲兵话未半,段艾回头一个冷眼,厉声道:“此事容后再谈!”随后,一边走一边脱下喜服,换上送来的铠甲,伸手一指那个急报的士兵:“说!”
“将军!秦国丞相王猛突发奇兵,破秦燕边境,如今率军正往洛阳来!”
此言一出,在座惊魂未定的王公贵族,纷纷携带入席的随从侍卫争出洛阳,连跪带爬拼死要弃洛阳,连夜北上回王都邺城。
段艾冷眼相瞧,按着腰间佩刀,沉声道:“破境如此之快,看来秦国早就藏有虎狼之心,立刻派人上书朝廷派兵增援,洛阳守军人数吃紧,你们几个随我速速去见安乐王!”
他向前走出两步,沉吟了一刻,道:“对了,安排几个人把梁大人送走,他毕竟是因为郡主才受伤的。嗯……另外,点几个亲兵,务必城里城外把郡主给我找出来!”
然而,段艾刚走到府门外上马点将,府里一个仆从突然追了过来,“将军!梁大人他说他有话要跟将军说!”
“战事紧张,有什么话容后再说!”段艾十分不耐,正勒缰要走,梁琛躺在架子上被几人担了出来,沿路不停喊:“段将军且留步!且留步!”
霍定纯出手夺宝并未有杀心,只是以‘横川指’力挫了梁琛,然而后者毕竟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纵然军医医术高超,这伤筋动骨也得躺好些日子。眼下他偏不好好养伤,一来一回折腾,看得段艾是头大如斗。
“梁大人可知秦国大军将至洛阳,军情十万火急!”段艾掸了掸甲胄,不悦道。
梁琛摆首,双眼通红:“段将军,走吧,洛阳……哎……洛阳没救了!”
“你说什么!”段艾跳下马,一把抓着他的前襟,吼道。
梁琛人老风骨未减,段艾失态之下,他仍然毫无惧色,顶着青年将军的怒火一字一句,痛心疾首道:“一月前老臣访秦归来,上书上庸王言明秦兵操练,有谋燕之志,可是朝中昏庸无道,全然不理。如今王猛披甲,有备而来,此人智勇卓绝,乃天下奇才,可比伉蜀汉的诸葛武侯,这洛阳绝对守不住!段将军,老臣不是要你作怕死小人,而是有为之士,更应懂得保全!”
洛阳今夜无月,乌云蔽日,段艾松手,眺望山河关口,心中虽有针刺之痛,可脸上却没半分色变。
他环顾四面士兵,松开梁琛的前襟,亲自执火炬向前:“燕国存亡之际,若再无我等血性男儿作鉴,江山只怕危矣!段艾言尽于此,洛阳城在,我必不退一步。”
“将军不走!我亦不走!”
“送梁大人回邺城吧。”
太和五年,正月,王猛传书荆州、洛阳刺史慕容筑,痛陈时弊,慕容筑惶恐,率先开城投降,将洛阳拱手相让。安乐王闻之,与秦军石门交战,俘获秦将杨猛,两军对峙不下(注1)。
及此,秦燕战争爆发。
注1:史料记载源自于《晋书》和《资治通鉴》
作者有话要说: 推剧情推得很欢快哈哈哈,接下来几章要理前面的伏笔线了,毕竟燕素仪已经出场。另外也要转场了,燕国地图攻略得差不多了。
题外话:看史书的时候,王猛写了一封信给慕容筑就劝降了,真的不是金手指吗,服气服气。再往后看,王景略真的是很牛逼了,男神啊……
看文愉快~
第26章
西望百二秦关,这秦陇大地固守天险, 城池宛若金汤。比之王猛发兵洛阳, 关中大震, 人人自危,这潼关外白雪道上,一片安宁,只有一位精瘦的老车夫挥鞭不停,驾车冒雪赶路。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 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 囊括四海之意, 并吞八荒之心……(注1)”
车内点了一炉紫檀香, 香中掺了克制阴寒之气的药材,气味不怎么好, 因此窗边的女人将面纱撩开一半, 宁可对着窗外风雪吟诵诗书。
女人的脚边躺着个穿红黑嫁衣的少年,昏昏睡去,正是那日喜宴上被虏来的姬洛。
车角銮铃响过三声半, 少年闷咳一声,猛地坐起身来。恰好此时车夫勒缰停车,打起帘子冲里面喊:“夫人,风雪实在太大了, 需得附近歇一程再走。”
老车夫说的是陇西的方言,姬洛不会说,但在洛阳时听往来商贾讲过,连蒙带猜倒是意会了个七八。他偏头一看,燕素仪摆了摆膝头上的素手,用蹩脚的方言义正言辞地拒绝:“不能停。”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江湖传言里的‘洛河飞针’早不是豆蔻少女,她眼角眉梢多染上了疲态刻纹,发顶鬓角也添雪色,唯余那身量与生俱来的气质仍逼人不得直视。
车夫被燕素仪高岭之姿所摄,怕冲撞贵人,无奈之下只能继续驾车。
姬洛坐在一边,不知时日,不晓行程,再看燕素仪答完话便侧目发呆,并不打算搭理人的模样,不由觉得自己甚为多余。
好在,方才她那随口几句经典姬洛还晓得出自贾谊的《过秦论》,目下也算应景,便接道:“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横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注2)”
这书背得不急不缓,抑扬顿挫,燕素仪果然将目光挪到姬洛的身上,从头到脚来回打量了三遍,方才一眨不眨定眼瞧他,好似恨不得眼珠子粘在他脸上,看得姬洛直发憷。
发慌归发慌,姬洛素来沉得住气,方才心中将千丝万缕一过,当下已是十分确然慕容琇的母亲和‘洛河飞针’乃是同一人,这慕容琇尚且已算任性难缠,想来眼前这位能下连环套的女子,必定也有几分独特性子。
“你也觉得秦灭周祀是必然吗?”燕素仪忽然问。
姬洛如实答:“战国末年,周王室孱弱,而秦国变法中兴,势力实在悬殊。况且就算没有秦国定四海,朝代更迭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啪——”
听完姬洛的话,燕素仪脸上血色渐渐消失,掩着口鼻古怪地笑了起来。她手中把玩的朱钗滑到车板上,听得动静,姬洛瞧出正是慕容琇造假的那一支。
燕素仪笑了一会,又毫无征兆地打住,突然扑上来揪住姬洛前衽,将两道柳叶眉扭曲成团,眼中分明是不解。半晌后,她才把他重重推开:“未曾想,你竟然和他说得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