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是谁?
姬洛撞到车壁,疼得龇牙咧嘴,在心中偷偷骂她疯婆子,可脸上却如没事儿人一般。他坐定调息,刚提了口气,却觉得气海丹田沉定,若强行内力流转,四肢筋骨则有阴气逆行,如蜈蚣咬人那般的惨痛。
瞧他疼得冷汗直冒却咬牙不说,燕素仪两根飞针打来,定入姬洛胸前额上百汇、膻中两大穴,通任督二脉,姬洛这才稍稍平息,拱手道了声“多谢”。
“不必了,我有话问你。”燕素仪推开他作揖的手臂,冷笑道,“当日在洛阳别府,你推开阮秋风和霍定纯那几招是从哪里学来的?你体内的内力又是从哪里来的?你小小年纪,就算从娘胎里开始练,也万万练不出!”
突然被问起武功,姬洛心中不免警惕,刚到吕家时他不谙世事,心下时常恨不得随便逮着个人便能道出自己的来历,可现下长了几分见识,当真有人似乎看出点什么,他又有些担忧怀璧其罪。
姬洛拿不准燕素仪打什么注意,但想到她和十二章纹有关系,便先半真半假委婉着开口,唬她一阵:“过去的事不记得了,这招式不过是我凭着残留的印象瞎比划而已。”
当然,燕素仪并不信他鬼话,她用脚一踢,紫檀香炉下的小桌突然开了个暗格,露出一副围棋。燕素仪拂袖扫开盖子,一手抓了一把棋子,先向上抛出右手黑子,黑子被内力凝在半空,又洒出左手白子,白子正向如雨错落,直打姬洛面门。
棋出看似杂乱,但左右手各十四,二十八数变化,正对星野九州,俨然有序。
“你说你姓姬?”
莫非这姓有什么不妥?姬洛心中打鼓,但眼下进退维谷,当即只能表示:“名姓不过称呼,论断且观作为。后生不才,有幸承始祖之姓,借川流为名,当立君子之身。”
燕素仪凤眸一转,将姬洛打回来的白子一转,黑子列阵,厉声道:“狂妄!”
摆明的试探。
然而燕素仪出手如此凶狠,姬洛纵使晓得有诈,也不敢不接,只能敛容默声,出拳脚招式对子。两人翻手如电,在交错的棋子中不断交手。
眼下姬洛内力被封,硬抗不敌,只能以奇巧为胜。他正担心‘天演经极术’的秘密暴露,忽然想起那日在山中参悟的五势图,心中想着,不论是星辰轨迹,还是阴阳八卦,亦或是五势流转,但变化都是相生相通的,便尝试将其化入招式中。
果然,燕素仪被他误导,拆了二三十来招后,突然罢手,棋子失了依凭落满整个车厢,叮铃咚隆吵得人心绪难宁。
眼前美妇伸手拢了拢鬓角,捡起那支朱钗插|入发髻中,眯着眼,道:“原来如此,你去过曲师兄的小屋?算你有机缘。”
姬洛见她小憩,心中不由松了口气,把散落的棋子拢了拢装好,四肢没了气力便瘫软下来。
可这口气还没吐完,燕素仪突然睁眼,朱钗一飞,钉住他身上玄端的一角:“臭小子,活到我这个岁数,见过的魑魅魍魉何其多,这点雕虫小技还想瞒过我?”
火石电光见,姬洛从外衣中滑出,往车外翻去。然而燕素仪出手翻云覆雨,人刚在车夫耳边探了个头,就被拽着后领抓了回去。
这一拽,拉开中衣,后颈连着背上一片雪白的肌肤露出,燕素仪睁大眼,将那几个纹路清清楚楚看入眼里。姬洛心道糟糕,没想到燕素仪忽然大力将他扔在车内,嘴里不停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便不再理人。
约莫半盏茶后,那女人才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走吗?”燕素仪凝视姬洛的侧脸,突然伸出手,指尖轻轻滑过他的下巴,继续道:“那日你出手,很像一个故人。”
“女人?”姬洛想起山中林翁的话,不禁问。
燕素仪摇头。
这下,姬洛心中再也忍不住嘀咕:这林翁救他,说是因为像一个女人,眼下燕素仪又说他像一个男人,还是位故人,听口气年龄至少与她相似或较长,所以自己这是长得太着急了?还是太娘气了?
不对!
姬洛突然苦笑不得,此言自相矛盾,林翁说的那女人不就是眼前这‘洛河飞针’本人吗?可自己哪里同她像了?
难道……
姬洛不由捏了捏自己的脸,心头萌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脱口而出:“你该不会是我娘吧?”
此话一出,两人互瞪对方,难得冰山逢上春日也有化成了一汪柔泉的时刻,燕素仪“格格”一笑,在窗棂上拍了好几下:“好笑,我什么时候得了个便宜儿子?”
可笑着笑着,燕素仪又红了眼,莹莹有泪光:“痴妄,连我也老去,纵然他有天人之姿,也会有垂朽之时吧。”
“我虽不是你认识的故人,但说不准我与他有关?”看她大悲大喜,姬洛不忍,突然插了一句话。
燕素仪脸色几变,有惊讶、迷惑、亦有悲恸。她略一沉吟后,道:“你且忍一忍!”说完,便将刚才打入大穴的两枚玲珑针取出,右手一托将姬洛小臂抬起,把一点真气从他掌中打入。
“不要从丹田提息,否则你会有生命之危。你试着让这一点真气依功法流转,最多过气海丹田时会有几分跗骨之痛。”燕素仪盘腿坐下与他面面相对,随后将两手两掌同他对接,“我在此替你护法,保你平安。”
那道内劲入体,和霍定纯的阴力伤人不同,反而十分乖顺柔和。姬洛只觉气息一涌,顺着脉络游走四肢百骸。
“内关起,顺游走手三阴阳,足三阴阳,过百会神庭,通达十二经络,汇于丹田气海穴,是为一个周天。”
燕素仪脸上多了几分动容,眼睛透亮,那光芒竟似感动。
气息冲进丹田,姬洛自身的内力并没与它相斥,反而包容合一,唯有撞上霍定纯修的阴力,才疼得少年脸上肌肉抽搐,咬紧牙帮。燕素仪见他极度忍耐,心中多了几分母性的同情,挥手在他关节上一点,将那一丝内力抽了出来。
“前辈?”
姬洛睁眼,看燕素仪临窗逆光相背,长风穿帘入内,只见面纱舞动,美人垂泪,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便呆呆地唤了一声。
“人有十二经络,肝肾脾肺胃胆,膀胱大肠三焦小肠心包心经;天有十二星次,星纪、玄枵、娵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注3)。上有宿命轨迹,下有四时往复,相应相对。因此,‘天演经极术’分三层,经络锻体可强健,衍生为体术身法;星次流转合四时二十四节气,教人顺应天道,修内力精气;而这最后一层……”
燕素仪转过脸来,大袖一挥拭去脸颊清波,气势突然暴涨:“人都说运命难寻,但其实天上地下,九州星野,每个人生来的轨迹命运早已注定,虽不能一言道尽,但却能有所感知,据说练达这最后一层,便可通天时,知地变,知己知彼,出其不意!”
她竟然道破了天演经极术,而且似是比我更为精通?姬洛面红耳赤,不知该为刚才怀疑燕素仪用心而愧怍,还是为这慷慨赠言而腼腆。
“这功法我也只见一人练过,且他当年亦有瓶颈,” 燕素仪猜出他的小心思,毫不犹豫给了一盆冷水,不过言语间却有几分吞吐,亦不由多看了姬洛两眼,“多希望有一日能见此术大成,如明珠生辉,光耀九州,而不是埋没尘土。我想……这也是他的心愿。”
她越是这么说,姬洛心中越焦急难安,连声问道:“他是谁?你说只有一个人会,那我和这个人一定有关系,亲子?朋友?师徒?亦或是有缘人?前辈,求求你告诉我!”
然而,燕素仪翻脸比翻书快,不由勃然大怒,一把将他推开,恰好此时车轱辘撞到了雪下暗石,车身狠狠一震,撞得他四眼昏花。
燕素仪指尖动了动,身子前倾却忍住了扶他,冷眼相看,梗着脖子骂道:“我刚才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吗?每个人的星轨命运早已注定,世上的事看似无心,其实早已有安排,你只需静观时事,顺势而为!你且分毫不差记着我刚才说的,除此之外,我不会再吐露多一个字!”
“呵,想要窥测天意,等你有那个本事,你自会知道!”
注1、2引用自贾谊《过秦论》
注3:十二经络之名参考百度词条,十二星次之名出自唐·陆德明《书·尧典》注释。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对话可能稍微多一点,信息量较大。
看文愉快小可爱们~mua~
第27章
听闻车中时有打斗,时有叱骂, 车夫把斗笠压低, 缩在车辕上心中惶惶不安, 生怕这些江湖人拆了他赖以为生的家伙,要了他的老命。
老车夫哭丧着一张脸,用那双树皮一样的手撩开车帘,哆嗦着说:“夫人,这风……风……风雪, 当真……不……不能走了。”
燕素仪不知在出什么神,没吭声,老车夫更加惊恐难安。
“这还是当年那个行侠仗义,为人称道的‘洛河飞针’吗?”姬洛故意小声嘟囔了一句, 一面扶着老人家, 一面冲四地里张望, 瞧见前头有一荒村屋舍,大雪虽压坏了几处茅草屋顶, 但房子大, 尚能给几人容身,便随口提了一句,“前头有屋, 不若歇一程再走。”
虽然燕素仪将他臭骂了一顿,但姬洛总觉得她对自己的举止十分怪异,有时候莫名流露亲切,有时候又板着脸疏远, 好像刻意压制某种情绪。不过,怪虽怪哉,但一路行来,姬洛的话燕素仪有时还会听上几分。
大家都是练家子,他这小声根本不小,最多糊弄一下耳背的老头子。因此,一字不落听进去的燕素仪狠狠瞪了他一眼,伸手在腰间抠出一枚玉子,抛给车夫,道:“老人家你去那边屋舍歇着,风雪小了再走,我带这小子独自上路即可。”
“哎,这……这怎么好?”老车夫捧着那水色极好的玉,目瞪口呆道,“夫人,这……这车钱也太多了。”
不仅那老车夫心有不安,连姬洛也错愕不已。他虽然不是个骄矜的少爷,却也是个活生生的凡人,如今大雪,就算仗着功夫好冒雪而行,但缺了遮风挡雨的代步车马,怎么说也得挨冷受冻活受虐。
姬洛还没想通这女人几个意思,眨眼已经被踢下了车,一件大氅当头罩下,盖着他在雪地上像坨又臭又硬的石头。
“女儿任性,母亲更是刁蛮,果然是一脉相承。”姬洛拉住大氅两边角往身上一裹,故意张口埋怨,难得有几分少年的顽皮样,“可冻死我哩。”
“霍定纯的阴力都没折腾死你,这点皮毛耐你何?”燕素仪扶着车辕从车上跳下,站在他身后给了他一掌,“这点内力暂且借你,正好,你若大胆不妨试试,从大火、析木、星纪所对应经脉游走至实沈、鹑首、鹑火,便可不再畏寒,只是小心,别撞上那股阴力。”
姬洛闻言试了试,虽不至于凭空生出火来,但四肢百骸确实不再觉得那么冷,于是整了整衣袖,还是作揖微微躬身拜谢。
“你可别拜我。”看他如此重礼,燕素仪突然避开,脸上神情又现出了摸不着头脑的古怪。
“当得住。”姬洛认真道,“燕前辈,你宁可弃车也要坚持上路,这前方究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我们又是要去哪里?”
然而,燕素仪开口,却是感叹出不太相关的一句话:“我总觉得能并肩而行的时日不多了。”
这话颇有歧义,他们不过初次见面,可字句间说道如几十年老友一般。姬洛心想:莫不是因为那个故人?
可故人又是谁呢?好像钻进了死胡同,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似的。
“燕前辈,你……什么意思?”姬洛张口问。
燕素仪瞥了一眼,突然弯了眉眼,有几分皮笑肉不笑,道:“因为你快死了。”
瞬间,姬洛定成了一根竹竿子。
燕素仪看他那模样,心中觉得打趣,便解释道:“你以为我替你压制住体内的阴力,你仅仅只是使不出内力就完了?霍定纯的‘惊变破合指’普天下唯有九阳之力可解,天下习此功法且小有所成者寥寥,我不可能一直跟着你,半年内若不化解,阴力渗透你四肢脏腑,断你经脉,阻你穴枢,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人生终有一死,姬洛脑中嗡嗡,倒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惜命于世,且他心中还有许多事不解,浑生满肚子不甘不愿而已。
他正将乞问那寥寥几位高人姓甚名谁,身处何地的话放喉咙里打转,燕素仪约莫是唬人之后又良心发现,先一步忍不住偷笑:“怎么?这么怕死?”
“死有何可怕?不过是欲念太多,从头到脚都放不下罢了。”
燕素仪沉思一番,想起二十年前往事,复又一叹:“你也别担心,此去秦关漫漫,我意在寻人。前些日子我得到消息,所寻那人的独门功夫在长安附近现世,恰巧他修的功法阳力盛足,当可免你一劫。”
两人雪中行路,渐渐风停云驻,天光长明。一日后过潼关,两人买马,也不在村镇停留,而一路再往西,去往古都长安,长安如今归属大秦,天王苻坚以此为都。
北方荒僻,冬日树木枯萎凋零,入目不是褐皂色的乱石,便是满眼雪白,姬洛和燕素仪怕就此眼盲迷失深山,倒是在几处有颜色的物件上来回看,又讲了一路的话分心。
燕素仪率先发问:“那日你怎地哑了,还穿着小女的喜服?”
看她好不容易愿意开口,装了一肚子问题想要求证的姬洛也不甘示弱,旋即反问道:“那真正的苏嬷嬷又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