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哥哥!哥哥!”江有梅被血色迷了眼,扭头往回跑了。
阮秋风没想过这郡主如此刚烈,愣神一刻,只见施佛槿再出一拳‘见心’式,引光明照瞩,力证天地,他举气剑欲抗,竟然扛不住这势如破竹的劲力。
此时,再添一乱,有人闻战寻至,高呼阮秋风的名姓:“阮先生,阮先生!可找着你了,不好了!商船,商船在淮水下游被水匪所截,船上诸人尽数……尽数……”
“菀娘呢?菀娘呢?”阮秋风揪着那人的衣襟,喝问道。然而,无论他再如何多费口舌,他从那人眼里的戚色与绝望中,已读懂了下文。
方才还内敛深沉的人,剧咳不断,猛地咯出一口血,竟然癫狂得弃剑而走,哑着嗓子高喊:“天要阻我,是天要阻我!”
慕容琇伏在地上,努力笑着,看施佛槿伸手朝自己走来,心头只留下一句——
“此情此景,竟是我这几月来,最开心的一刻。”
————
“前面就要到渡口了。”施佛槿一手托人,另一手拍了拍慕容琇的手臂,她从沉睡中惊醒,看着天边晚霞孤鹜。
慕容琇揉了揉眼睛,一脸茫然:“刚才我问到哪里了?噢,对了,你还没回答我呢,如果你真拿到了八风令,你会跟他换我吗?”
几个江湖客从他俩身边走过,出言调侃。
“喂,你看到没,那人穿着僧衣戴着念珠,是个和尚吧?我从建康来时瞧见过和尚诶,和尚不是参禅修心的吗,他怎么背着一个女人?”
“嘿,说不准是个花和尚咯!”
那一刹那,慕容琇忽然想起洛阳别院中,她时时偷听大和尚念经时的情景,那一刻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可真正到了南方,才发现原来世界如此不一。
他是个晋人,是个骨子里知繁文缛节,晓三纲五常的晋人,一定听不得这样的污言秽语吧……
“船家,船家!”渡口船只一条紧着一条排着,落日下规整有度,有四面来的路人聚拢此处,一书生抱着书箱遥喊:“你这船还北上吗?”
船家穿着蓑衣,将岸上的绳子卸下,头也不回道:“给足了钱,哪里都去得!”
旁边看热闹的插话:“桓大司马攻了那么多次燕国都没打胜,这秦军一月取洛阳,现在都已经快要打到邺城了,我看亡国不远。”
“燕贼该死!”
“是啊!看来秦军才是我晋之大敌!”
等了好久,慕容琇也没有等到施佛槿的回话,她动了动身子,从他背上滑到地面,扶着他肩膀笑道:“还好阮秋风没有搜走我的钱,大和尚,我饿了,我想吃那边的糖葫芦,你帮我买一串吧,我在这里等你。对,就是那边亭子后头,有个老嬷嬷。”
施佛槿瞥了她一眼,见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中一软,接了钱往前走。
等他走远了,慕容琇捂着伤口,咬牙跳到船上。
“姑娘,你怎么抢我船呢,我先来的!”那书生不服气,慕容琇便强撑着拿拳头吓唬他,对面儿马上噤声。
眼看着施佛槿要回来了,她赶忙摘下头上朱钗扔给船家,敦促开船。
施佛槿拿着糖葫芦,走近渡头,浩浩大江中只有一船逆行,船夫在后头摆桨,船前立了个消瘦的女子,与他对望,渐渐身影模糊。
“你我终须一别!”舢板上,慕容琇迎风落泪,边哭边放声大喊:“一别敦煌,二别夔州,世人常言,事不过三,大和尚,惟愿此生无永别!”
一年前的敦煌沙暴中,那女孩被卷入漫天黄沙之下,他持着金刚杵从西而来,抓住她的手,不顾生死将她拖了出来。
可有些事注定是残酷的,对于这个年轻僧人来说,救出的人与这世间一花一草并无不同,然而对那个一辈子住在红墙高院,未见其母又接连丧父的女孩来说,却是照入心中的一点光明。
“大师,你叫施佛槿,是槿花的槿吗?到了夏天,洛阳城外也有很多槿花,你长得比花还俊俏,笑起来比花还暖人,等下次再见你,我一定送你一枝。”
生死相依,有时候真不如各自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扑倒新加入的追文小可爱不接受,熊抱…=w=为毛突然有种开后宫的赶脚…
PS:这是和主线同时间段的支线,因为不想穿插在主线里让大家看起来很乱,所以单独列出,下一章会交代第一块八风令去向。
大和尚和小郡主也并不会就此下线,这不是单个小故事串联,他们下一次出场大概是两卷(两块八风令)之后了,因为这篇文主旨不是几个人的爱情故事,走的主要还是剧情,所以纯谈恋爱的地方不太可能有,中间的故事如果大家想看的话,写完全文可是试试单独写点配角番外。
第46章
燕国兵胜秦军数倍,然而自六月以来, 兵败如山崩。关中震动, 天下皆骇然, 慕容恪几十年来威震八方的战绩还赫赫悬于世,然而逝后不过三年,燕国便在慕容评乱国政绩中迅速败落。
太和五年,十月二十三日。
王猛许诺邓羌,嘉进其司隶校尉一职, 再派号称‘万人敌’的大将张蚝与将军徐成助战,大破燕军,斩敌十万数以上,人过之处, 寸草不留。上庸王慕容评眼见败势, 破胆, 只身北逃邺城。
三日后,秦国大军兵临燕国国都九丈王城之下, 天王苻坚传令丞相, 围城休整,燕军举旗立城死守。
十一月初七,夜。
城中人心惶惶, 彻夜难眠。太原王府正殿堂前,慕容楷领着几个弟弟披甲上阵,府内亲兵校尉守门死谏:“世子!燕国大军溃败,此刻邺城粮尽弹绝, 根本无兵可战,无人可守!城中公卿贵族正蓄势奔逃,世子,走吧!走吧!”
士兵的呼喊压在慕容楷的心上,他脸上青筋暴跳,被两个兄弟拉住,却仍然不忘挥刀向前。他心中清楚得很,他不能走!他如果走了,燕国不仅要完,便连太原王一世豪情英明也一同堕了!
就在两相对峙不下之时,静默中突然响起一道清脆却冷静的女声。
“六月发兵东征,七月攻壶关,八月定上党,九月破晋阳,扼守洛阳,荥阳两大要地,潞川一役慕容评大军全歼,邺城死守半月有余,身为后援的宜都王慕容桓却撤兵到黄内,让道秦军,燕国大势已去了呀,大哥!”
“小妹!你怎么在这里?”
亲兵分流两股,露出执鞭的少女,目光哀婉凄绝。慕容琇往前走,一步一叹,双颊挂泪:“自父王领兵以来,燕国何曾如此败过,大哥,我知你不甘,但你知道吗,那狗屁苻坚他就是要不死不休!”
“我方才来的路上遇到梁世叔,他告诉我,桓温北伐,秦国答应出兵相助,乃是因为陛下许诺割让虎牢以西,而慕容评摄政反悔食言,才致使苻坚出师有名,我们失礼在前,这杖本就打得憋屈,如今人家势如破竹,大哥,你还看不清现实吗!”
慕容楷倒提弯刀,一手按住慕容琇的肩膀,欷歔长叹:“小妹,我哪里会不知道这些,早先,梁大人向陛下谏言,决不可轻视大秦雄兵与苻坚其人的聪明果决,月余前又进言,王猛此人才略无双,不能轻于兵力之争,可是陛下统统不闻,我也气啊!也不甘啊!但是小妹,身为慕容家的儿女,我等当忠君为国死,哪能阵前与人逃!”
说完,轻轻揽着自家小妹的肩头,像安抚小女孩一般,在她背后轻轻拍了拍,“小妹,你失踪几月,王府上下终日惶惶,如今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非此不可吗?”慕容琇仰天抹泪,她心中闪过昔年无数片段,自打晓得自己身世之后,除了父王以外,她始终无法真正做到与府中他人掏心掏肺,尽管与王妃兄长和乐,可谁又知她长夜心事。
洛阳逃婚,府中蒙羞没有一人指责她,而今心事已了,她任性了这么多年,终究该成全大家一次。
慕容琇深吸一口气,走到慕容楷身边,道:“大哥,既然事情无法挽回,我等自当肝脑涂地,如今城中兵力匮乏,我有一计助你,你且附耳过来。”
慕容楷素来信任这个妹妹,且知她从小鬼点子最多,真当她心有奇计,立刻附耳过去。慕容琇袖中翻出长针,对着他脖颈刺了一下,慕容楷两眼一翻,药倒过去。
在场诸人哗然,慕容琇抽过他手中的弯刀,先对着其他几个哥哥一拜:“太原王府血脉不可断,请几位哥哥带着世子先一步退走。”随后,她又举刀高喊:“我生来任性妄为,仰仗家门庇护,如今归来谢罪,如果非要有人死战,我愿披甲,绝不辱没先父威名!”
说完,她将刀归还慕容楷手中,眼中含着泪,对着几个哥哥颔首:“我孑然一身,死了没有什么干系,你们却担着王府乃至国家重振之任,此战过后,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必再来寻我。”
慕容琇歃血为誓,亲兵闻之亦眼热落泪,待从偏门送走府中上下,她披甲着胄,守着这偌大院子。不知不觉又踱步到了燕素仪曾居住过的那处幽静偏院,院中有杂声,慕容琇走近一瞧,那老嬷嬷没走,拿着笤帚正在扫满地桂花。
“今年的桂花真香。”
“郡……郡主!”老嬷嬷抬头瞧见她,惊讶地扫帚把柄脱手落地,待看清她那一身军装,不由惊恐连连,“郡主为何还在此地?我方才听说府中上下已然奔走。”
“就走就走,我穿这身,待会混在军队里,跟他们一块儿走。”慕容琇沉稳了不少,拉过老嬷嬷的手在台阶边坐下来,“嬷嬷,您不是也还没走吗?”
“我哪儿能跟小郡主你比,何况我老了,守着这一个院子岁数活得够久了。”老嬷嬷笑着,反手盖过慕容琇的手掌,轻轻抚摸,“我总觉得,夫人还会回来,时间从没有流走,待在这里,其实也挺好的。”
慕容琇低下头,心生愧疚,她不是没想过让府中下人仆役都离开,而是这秦军围城,万不得已时,世子将军还能赌一把杀出重围,而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根本是靶子命。
今夜的泪已流干,她红着眼睛,突然道:“嬷嬷,我能进去看看吗?”
“好啊好啊。”老嬷嬷应下,带慕容琇走入主屋,屋中雅素有致。府中传言其母已死,可这正堂上却未设有灵位,四下寻来香烛的老嬷嬷尴尬地站在堂前,嘟囔:“连个牌位都没设,王爷是不是把我们夫人给忘了呀?”
慕容琇没有告诉他洛阳城中的事,而是沉默站在一边,努力将房中的一桌一瓶都收入眼中。她想,若自己幼时没有赌气,若自己早一些走入其中,便早该知道,原来阿娘从未离去,一直活在父亲的心里。
“嬷嬷,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好吗?”慕容琇打发了老嬷嬷,独自在房中徘徊,依次看过书架床榻,打开榻边一口沉重的红木箱子,里头女子的衣服陈旧发黄,却叠得规规整整。
慕容琇依次拿出,抱在胸前。
柔顺的衣服撞到她前襟的甲胄上,发出一声脆响,她将衣服翻开,发现里头还搁着一套男人的行装。衣服质朴甚至有些破损,是江湖中常见的式样,唯有一条精致玉带,能看出当年那伟岸男儿的不凡气度。
这箱子在此地封了那么多年,无人问津,陈了一股霉味儿。慕容琇没想到还能看到父亲当年游历时穿着的旧衣,不由笑了,将那条玉带取出仔细展平。
寻常许不易察觉,但慕容琇也算是金玉窝长大的,对把玩之物十分熟悉,她伸手一提,就觉得这条带子重量不大对劲。
一念从心头起,惊喜促使她手脚微颤,慕容琇把玉带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狠心一掌劈下,打碎外头的美玉,露出里头包裹的玄铁令,令牌不过手大,森然厚重,上书“阊阖”二字。
是八风令!
这东西竟然一直为父王贴身收藏!
慕容琇心头狂跳,拿着令牌左右为难,她晓得这东西万万不能再留在邺城,但此刻又没个亲信能够托付。
正当她急得团团转时,城中金柝传音,号角沉闷。慕容琇推门而出,便见城门方向火光冲天。有一两小兵寻来报告:“郡主,不好了,散骑侍郎徐蔚领人质趁夜开城投敌,秦军就要攻进来了。”
慕容琇心中咯噔一响,再顾不得那么多,将那老嬷嬷往外推了一把:“邺城将破,能走多远,你就走多远,若走不得,能降则降。你在这王府扫了一辈子的地,你不欠谁,跟我们也不一样!”
说完,慕容琇便不再看那老妪,转头询问那亲兵:“我听城门有喊杀冲天,必然是两军相接,现在守城的是谁?”
“禁军随陛下奔逃,如今死守的是武威将军!”
段艾?
慕容琇愣了一刻,心中百味陈杂,失笑出声,不由按住腰间的刀,眉头轻蹙,毅然决然往失火的城门而去。
未眠夜,生死局。
徐蔚开城引狼入室,武威将军段艾闻风携军而来,为王室奔走拖出最后一线生机。两军在城楼后的通衢大道上交战,段艾一度拼死杀退秦兵至城楼,上楼举军旗奋战,城下一时喊杀声喧天。
前锋之后,军阵列出,等塔楼投石等重军械推至阵前;而后有秦军大将身先士卒,领兵再度攻来。
“攻城!”火光中有一白袍儒将一骑当先,他人虽已至不惑之年,但面容俊逸,英姿勃发,气度不输给任何当世君子,风流能比江左名士,且那一双眼黑白分明有神,似乾坤尽在鼓掌之中。
这样的人太惹眼,注定星命不凡。段艾挥刀厮杀,在飞溅的鲜血中与他对视一眼,竟然心生怯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