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洛爽快地拿了箱子上楼,巧雨跟在后头,蹙着眉,长长叹了口气。
堂里恰巧起了一阵儿喧哗,打手们抬着个人,似乎要把他扔出大门,巧雨走到姬洛跟前往下看了一眼,道:“噢,是城里的一个破落户,好像叫左飞春,有手有脚的不做活儿,每日活得邋邋遢遢,惯爱在这里吃白食,白瞎了那么一个好听的名儿。他有一回饿极了不知道怎么冲鹿台来,见到客人的菜就抢,嘴巴还叼,牛肉就专抢前后展(腿部),鸡肉就挑翅膀吃,被人揍也不还手。”
巧雨红着脸蛋儿偷偷看了姬洛一眼,看他来了些兴趣,便多嘴继续往下说:“所以啊,砸场子的不止你们俩,以前但凡有人敢寻衅滋事,姑姑出手一点情面不讲,扔出去的断胳膊断腿没个几千也有上百。”说到这儿,她一个小女儿气不过又想不通,狠狠一跺脚,“偏就对这个人和那个醉鬼,网开一面。”
听她说断胳膊断腿抽筋扒皮眼睛都不眨一下时,姬洛才终于觉着这鹿台有了点‘七路’的风格,真不知该喜该忧。
方才当楼下的人是个混账,如今成了特例,姬洛倒是来了几分兴趣,忙问:“巧雨姐,你可知十七姑为何要放这人一马?”
这话不是白问的,十七娘江湖上排得上号,除了那成名的天生媚骨外,必然有几分独特的脾气,要和这些人打交道,首先得知己知彼。他这是下意识为自己铺路,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若有朝一日撕破脸,总还得有点对策。
那一声姐儿唤得巧雨浑身舒坦,看姬洛不像个没遮没拦的,便将知道的都说了出来:“那日我给姑姑跑腿不在楼里,听人说是和姑姑拼酒赢了,才换了个清净,不过我是不信的,姑姑又不爱喝酒。”
“后来,我跟楼里几个姊姊说私话,才晓得那天可不止是饿昏头抢吃的那么简单,这臭落魄户还打了人,跟客人干上了,姑姑本来出手了,但后来不知怎地,念了两句诗就作罢了,我想想……那诗怎么念来着,好像是什么‘将军的凤凰鸡’。”
姬洛反应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便接上了口缓了尴尬:“可是‘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对对对,就是这句!”姬洛汉话发音与夔州有所不同,巧雨人倒是机灵,稍稍想了想觉得几个音不差,便欢喜应道。
这两句也当不上诗,乃是大汉末年桓灵两帝时传唱的一首童谣,两句之前还有两句,但意思都差不多,原本讽的是当时官途污臭,多是卖官鬻爵,导致选贤举才出的都是些表里不一的家伙。
不过为何十七娘要说这话?
姬洛不太明白两者间有什么关系,他垂头沉思,心里将那两句诗默念了两遍,没留意差点儿撞上走在前头的巧雨。
巧雨目光躲闪,有些不敢看他,过了会才怯生生地说:“姬洛,你真行,这都能猜出来!”
她像是心中下了多大决心一般,愣是把袖口搓出了褶皱:“幼年家里穷吃不起饭,听说北方征战缺人口,阿爹便将我卖给胡人,那些胡人凶恶得很,不仅打女人,还食人吃肉,幸亏遇到姑姑才得以活命。我从小就没念过什么书,真羡慕你们这些……”她找不着一个好词儿来修饰,尴尬地卡在那里,“哪像我们,说话都惹人笑掉大牙!”
这世上多是可怜人,姬洛心头替她惋惜,巧雨有这好学的劲儿,若生在金贵之家,该是别样人生。然而,姬洛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安慰她:“有人识文断字,却不乏披着禽兽皮;姐姐虽目不识丁,却有颗坦荡心,弥足珍贵。”
巧雨笑道:“你看,惯会哄人!”
她这一言一笑,反倒给姬洛开了窍,十七娘早年武林闯出名头,可不是什么闺中大家小姐,想来见识虽宽,学识比之一般才子却不是一回事。刚才那诗句若是不结合史事,光打字面瞧,是极易被误解的。
高第良将怯如鸡!
本该是于世称颂的人,结果还不如屠狗辈,莫非这左飞春以前祖上还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家道败落才沦落至此?
姬洛走了两步,忽然联想道:莫非……这屈不换也跟这人一样不同常人,是个承祖上荣光的?而这十七娘没扫地撵人,乃是一眼看出了家底?
听起来真是荒谬至极!
不知不觉走到十七娘门前,姬洛还没回过神,巧雨便笑他:“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再走下去,脑壳给你磕个包包!”
姬洛下意识拿手在额前一掩,也露出一丝笑容。
十七娘不在屋内,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姬洛放了东西和巧雨一块儿退了出来,站在廊前左右看,随口道:“那位桑姑娘也是住这几间?”
巧雨使了个眼色,指了指楼上,鹿台这楼起的大,向个倒盖的种,肚子里大,头颈小,二楼上还有一层,不过比之金玉堂皇的大堂,小得几乎被人忽视。
“别打听桑姐姐,这楼中,除了姑姑,其实平日基本没人同她往来。”巧雨突然开口,“桑姐姐也是个苦命人。”
姬洛觉得奇怪,便追问道:“莫非她还能吃人不成?还是你们……”
“嘿,大家都是苦命人,可没谁作践谁!”巧雨杏眼一瞪,顿了顿,一脸愁容地将姬洛拉到旁边儿,掩口道:“她有疾。”
巧雨再叹了口气:“是失心疯!”
作者有话要说: 新篇章啦~不周风令相关的故事打夔州开始,有几个配角真是心水到不行~其实第一卷 算是试水,有不足的地方请大家海涵,我会努力填坑,这篇文也算满足我建一个心中武林的愿望了2333
感觉最近大家都开学了呀…
第48章
按巧雨说的,桑姿染疾时有时无, 平日安然如常人, 可一旦发起疯来, 六亲不认,伤人伤己。
姬洛走到后院的时候,屈不换拿手极为不雅地抠了抠肚皮和胳肢窝,挥着巴掌打蚊子。姬洛心思素来重,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将今天听来的消息告诉这醉鬼。若认错了人, 桑姿不是要找的那位,倒还好,可这人直肠子一根筋,废了那么大功夫从长安, 甚至关外一路“打”来, 如果真是, 他岂能接受?
“喂!你站那么远作甚?老子又不是老虎!你这孬样子放我们那儿,早被捶出屎尿来!”屈不换同他招了招手, 跟遛弯时招后院那只二狗子没多大区别。
姬洛回过神来, 没大仔细听他的话,径直快步上前,刚想劝点什么, 可觉得自己多管闲事没立场,堪堪停住。
这架势搁醉鬼眼里,就成了气势汹汹要干架,瞧姬洛正张口两难, 屈不换脖子往后缩了一把,手却前抻按住姬洛腕上穴位,把人推到榻上,啜了一口酒,顺着奇经八脉杂乱地打了一通。
师父是个什么德行,徒弟一般也混个什么样。屈不换的师父侯方蚩是个武痴,一声不吭消失无踪,坑徒弟不带重样,这徒弟小子也是个邋邋遢遢随心所欲的混人,愣是想一出是一出。
屈不换动手通经络,嘴巴半点儿不闲着:“老子先说好,老子的功力可没我师父高深,没个轻重,万一绷不住出事儿,老子会找块风水宝地把你埋了,你千万别夜半来找,老子这人大大咧咧不善于和鬼神打交道……”
和着这人不靠谱已经达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从前只有姬洛呛人,方寸之间还留一分文雅,这醉鬼大大咧咧是大大咧咧,就是说话不过脑也不走心,没晋人讲究,常常俗的雅的屁话臭话一呼噜吐了出来,这样下去,好涵养都能憋出个浑话来。
姬洛只觉得胸腔一闷,神庭百汇一热,一股暖气沿着四肢百骸冲进来,直辣辣钻入气海丹田,将那道阴力裹住,慢慢溶解。这过程并不好受,两股力量在体内相冲,时时痛如抖筛,但姬洛皆咬牙一言不发。
屈不换守了一刻,见姬洛脸上红白相接,但身子骨没事,终于闭嘴收功调息。等姬洛睁眼时,醉鬼已经喝高了:“没想到你这么能忍,我还以为南边儿的尽生软骨,算老子没看错,这九阳罡气化阴,七日之后,你小子绝对不会玩完!”
和这罡气的阳烈、阴力的湿寒不同,姬洛自身的内力游离于二者之外,因‘天演经极术’包罗万象,这内劲也随这脾气,待那九阳罡气将阴力化去一些后,它竟捡漏般吞为己用,且不会反噬。
姬洛一喜,当即将这一股化出的力按那日燕素仪所传要诀,依次运行一大一小两个周天。如今是盛夏,他便遵从星律节气,从‘实沉’,‘鹑首’两个功法开始,一直演替至‘大梁’,四时一轮转,身子骨说不出的舒坦,仿佛与自然同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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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乞巧节。
南浦城中街市早开,城中妇女竞相而出,承袭汉制,着彩衣穿针乞巧。夔州并巴蜀一带民风淳朴,多生美人,年年岁岁下来,便兴起了斗美的风俗。
十分比试之盛,鹿台独占八分。
晚霞还未落,鹿台中的姑娘侍女一众都梳洗打扮起来,早几日姬洛托巧雨在楼底大堂不起眼儿的偏角留了个座,此刻他正拖着屈不换入席。
许是要见那天香国色的桑姑娘,醉鬼今日难得滴酒不沾,还换了身干净的外衫,除了袒胸露乳的习惯改不了,别的也没啥毛病。好在他身材挺拔结实,不至于满肚肥肉白瞎人眼睛。
捣腾了一番,屈不换倒是八九凑合,唯独那眼下一圈黑青色掩盖不住,毕竟他这个匈奴人看不起南边的男人涂脂抹粉。至于这一副困顿样怎么来的,还得从昨晚姬洛彻底化了霍定纯的阴力开始说起。
七日过,姬洛恢复了功力,屈不换承了他师父的武痴劲儿,张罗着要跟他练两手,姬洛也想试试自己‘天演经极术’第一层锻体究竟是个什么水准,正巧前几日闷的一肚子气,也就同他过了两招。
结果不甚,两人给屋子拆了个洞,夜间睡觉时不但漏风,蜚蠊还从洞里钻了进来,屈不换这个几天没洗澡的家伙顿时被扰得人没法子睡觉,趁夜挑了一条干净的河沟给自个儿洗涮干净了。
“这虫子什么玩意儿?忒能长了吧,比拇指还大个,老子在北方见所未见。”白日清晨,屈不换指着踩翻的蜚蠊尸体,一双眼睛瞪大如铜铃。
姬洛瞥了一眼应道:“噢,这是蜚蠊吧,不过前日听刘老四说,他们那儿管这叫‘偷油婆’。”
“偷油?”屈不换两个鼻孔冒粗气,把重剑一摔,“嘿哟,老子又没油,揩什么油?”
本想着夜里开宴,白天能睡上一会,耐何那洞实在掩不住,十七娘昨日八成也没睡好,早上起来火气大,揪着屈不换又打又骂,两人都不是花架子,看架势刀刀要见肉那种,后院顿时一通鸡飞狗跳。
申时传宴,酉时则到了今日重头戏。
场中豪客并座无虚席,一眼望去,除了姬洛和屈不换贼寒酸,其他的一看都是要一掷千金的主,不过好在今日改了规矩,不然这削金窝还真是卖身都玩不起。
不过大堂里能坐的都是些‘不要脸’的,但凡顾忌点声誉不想被外界传出荒唐的,都在二楼雅座里待着,打了帘子,连个人脸都看不清楚。所以姬洛在对面看见崆峒派那几个小弟子时,人家还有点赧色,想来不是真好美人,就是来凑凑热闹。
锣鼓喧天,弦瑟齐鸣。
姬洛警惕地打量四周,低声对屈不换道:“今晚人多眼杂,你那九阳罡气和你师父的功夫能别使就别使。”
燕素仪说过,去长安乃是因为认出了侯方蚩的看家本事,既然燕素仪能探听得消息,那旁人也大有可能靠这个识人。
姬洛拿不准屈不换是否晓得自家师父的底细,这些日子以来,醉鬼也没有提起过八风令,想到吕秋当日说的逢人不可全抛真心,姬洛犹豫了一下,除了提醒没再多话。
屈不换岔开脚,一手枕在重剑上,眼神还落在外头,嘴上却问道:“为什么?”
然而,他这大嗓门拼不过鼓乐声,一时有舞姬双手持彩绸从两旁鱼贯入,顿时夺人目光。彩绸舞的花样繁多,看得满座拍手叫好,一时间名牌下篮子里,俗人抛金抛银给喜爱的姑娘打赏。
一轮过后,只见两道绸子飞天,正好挂在二楼的横梁,几个侍女就着彩绸旋身飞起,稳稳落在二楼阑干上。这一手武功臂力惊人,且侍女个个轻功如流,开宴如此,便是鹿台拿来镇场子用的。
“这好一会了,怎没见十七娘?我们可不是来看嫩丫头的,乃是趁取道夔州南下时分,来瞧瞧这媚骨天成。”姬洛左边那一桌,坐着几个拿重兵的大汉,长得凶神恶煞,全不似酒徒。说话的这个是个癞子,头发落了大半,左右看都让人觉得不顺眼。
“一看你就是穷乡僻壤里来的。”既然有人发问,自然有好事的接口,“十七姑的脾气在那七位里面算一等一的怪,逢年节不现身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睁眼瞅瞅在场哪个不是年轻貌美的佳人,十七姑何须同这珠月争辉,她性子傲,想来必是不愿做陪衬的!”
姬洛听进耳中,突然对这位身处风月场,却谄媚世俗的十七娘另眼相看。
这时,方才过场的舞姬都退走,只留下彩绸漫舞。弦乐声由缓到急,阮筝一出,只瞧这穹顶开了道口,一人着羽衣从上飞下。美人身轻如燕,双手先拉住绸子,再接一个空翻,用双脚点住另外两根,竟立在半空不动分毫。
“好身段!好轻功!”当场有人称绝。
其实这轻功比不过庾明真那般潇洒恣意,也没有燕素仪的灵动飘然,随意找两个武功不差的也能使出,可人皆爱美,丑男丑女亮这一手,自然比不过美人来得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