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刮过我树身的风雪也变得温顺起来。
常笙在我身前站定,仰头看我的时候,剑眉微微皱着,似乎有些不悦。
这一段时间里他都是这样看着我,不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无法解决的难题,还是有什么令人烦恼的心事?
我突然想起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天淼与乐烁了,那两人就像突然消失了一般。
尤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两个月前。
很长一段时间里常笙都是一个人来此地。
我那时甚至感觉得到常笙身上传出的那种生人勿进的气息,似乎更加浓郁了。
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最近羽都的气氛有些怪怪的,开始涌现出一些强大而又残忍的大妖怪,就连一些小妖怪都开始蠢蠢欲动。
常笙最近来看我的次数逐渐减少,每一次,脸上都会出现不同的神情,不过,大多数都是像今天这样,微微皱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今天的常笙似乎有些不一样,先是在树下发了一会儿呆,接着,那双微微眯起的琉璃色眼眸中燃起一股莫名的,疯狂的,似火一般燃烧的狂热。
我从未见过他出现这样的神情,就连平日里清清冷冷的唇角,都扬起一抹道不出意味的狂傲,仿佛有种俾睨天下的傲慢与张狂。
这样的常笙让我觉得有些陌生,可还没等我琢磨出他的心思,他就离开了。
很久很久,都没有再来。
我再一次陷入了无止境的等待之中,日复一日,期盼着再次见到常笙。
残酷的冬天已经过去,春日已然来临,桃花林里百花盛开,然而我却即将凋零,我清楚的感受到这具残破的躯干已经坚持不了多久,我甚至再也无法维持桃花齐开的盛况。只能无奈地看着它们落寞地从我的枝丫上坠落。
还能再见到他吗?
在我最后的弥留之际,像往日一般,轻轻的用我最后的温柔,再次拥抱他一次。
我抬头看着自己已经凋零了一半的桃花,难过瞬息间排山倒海而来,再坚持一会儿吧!就坚持一小会,也许就能再见了呢?
我努力抖擞起精神,将根部扎入更深的大地,汲取那些少得可怜的养分,来维持最后的一点儿绚烂。
可我终究还是输给了残酷的时间,我没能等到常笙回来,所有的桃花都已凋零殆尽,我再也凝结不出一丁点的花瓣。
当最后一朵桃花落尽,我尴尬地站在万花盛开的地方,只剩下一棵光秃秃的树干,独自慢慢枯萎,兀自丑陋地死亡。
作为我最信任的朋友—杏花姬,在这种时候难能可贵的选择了沉默,放弃了她一年唯一的一次花期,与我一起举着褐色的枝干,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但拗不过她的脾气,只能随她去折腾。
常笙就是在这时候来的,我当即有些惊慌失措,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呢?让我在最狼狈的时候,来与你道别吗?如果有地缝的话,我真想立刻钻进去。
但是我很快就发现,常笙根本无暇顾及到我糟糕的状态,他比我还要狼狈得多,他走过的地面,落下多个触目惊心的血迹,暗红色的血液,吧嗒吧嗒的砸进土地里,染红了他脚下的泥土。
我瞪大眼睛惊骇不已,常笙的胸腔被划开一个巨大的裂缝,三道狰狞的抓伤从肩甲骨一直撕裂至左腹部肋下,横垮了整个胸膛,从胸腔前的裂缝中,我甚至能看见跳动的心脏。
胸腔是整个抓伤里最为严重的一处,所有的血液都争先恐后的从这个伤口处涌出来,简直就像所有的血都在从这里流失,分外的可怖。
我心痛得快要窒息,我宁愿是我受伤,也不愿看到常笙这副模样出现在我眼前。
哪怕是受了如此重伤,常笙依然顽强的站着,甚至不知道是从哪里一路走过来的。
直到走进我,常笙这才疲惫的靠在我的树干处,仰头望了望我光秃秃的树枝,先是一愣,继而苦涩的笑了笑:“你也要死了吗?”
这是他第一次与我说话,尽管内容确实有些差强人意,但我还是很喜悦。
常笙身上的血哗哗地流淌,止不住倾泻而出,流至我的树干上,染红了一大片泥土。
可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就像之前来的那般,轻轻倚靠在我身上,微闭起眼睛熟睡。
可是我知道,这一睡也许他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我焦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立刻扑上前去帮他止血,可我却没有一丁点力气,我自己已经自身难保,哪里还能救得了他?
可就在这时,我感觉到树根处传来一阵阵火灼般的热流,那是常笙流下的血液,它们全部渗入土壤,侵湿树下的大片泥土。
我惊讶的发现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如同热浪一般从那些血液里涌入我的身体,让我枯萎已久的躯干在短暂的时间中里恢复了力气,即将干涸的生命力再一次澎湃起来,甚至比度过上一个冬天之前的力量还要旺盛。
那些灼热自树根涌起,所经之处,龟裂的木纹顷刻间愈合,枯萎的茎叶重新膨胀,之前因为老化而堵塞的树枝经络甚至都在重新梳理,开始它们输送养分的工作,连带着树顶的枝干,也长出了生机盎然的嫩绿枝条。
我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第3章 重生
我突然记起很久以前遇到过一个叫做枫的树妖,它身上弥漫着死尸与妖怪的恶臭味,却是美如冠玉之姿。据说他的年纪比我要大得多,早该枯萎死去,可他到现在还好好的活着,他便是靠吸取死人与妖怪的血液维持生命。
此人曾教唆我加入他的队伍,靠猎杀无辜的人类与其他妖怪存活下去,他还告诉我,越是强大的妖怪,吸取他们的血液后产生的效果会越好。
那样实在太过残忍,我拒绝了他的提议。杏花姬则十分讨厌此人,当初还因为拉我入伙之事与他大吵了一架,最后把他赶出了桃树林。
我想,或许是常笙无意间洒落在我树根下的血液,让我重新获得了生命力,为我争取了可贵的,能活得久一些的时间。
杏花姬是第一个感觉到我变化的树妖,她不顾被常笙发现的危险,忍不住幻化出人形,从她的树干里跳出来,围着我的躯干大呼小叫,显然非常高兴。
虽然我也很开心,想去拍拍她的肩膀,回应她对我还能继续活下去的喜悦。但是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从杏花姬在旁边蹦跳了半天,到地上的常笙还是没有一点反应来看,如果我再不采取行动,他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我用尽力气凝聚出一些灵力,把自己从树干中分离出来,许久没有看见过自己人形的模样,我都快忘记自己是什么长相了。
常笙还是安安静静躺在那儿,胸口的血液已不像来时那般汹涌,隐隐有着干涸的趋势,伤口边缘处因为失血过度,透出狰狞的青白色。
到底是什么样的妖怪,竟能对常笙造成如此严重的伤害?
对了,常笙是一名除妖师,不管轮回多少次,这个身份一直都没有改变。
我俯下身去,手指碰触到常笙伤口的那一瞬间,依然忍不住心疼得直颤抖。
昏迷中的常笙立刻微微蹙起眉头,我不能再继续分心,手脚麻利地为他疗起伤来,我们桃树妖天生拥有回春之术,枯骨生肉,血液再生,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
但俗话说医者无法自医,因而即便我们拥有妙手回春的能力,大部分树妖却无法治愈自身。
常笙的伤口在我的指尖下迅速愈合、结痂。
常笙神色平静的躺在那,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痛苦,长长的睫毛在微风的吹拂下,时不时的微微颤动。
或许是因为疼吧?孤傲不驯的人,即便是在昏迷与强烈的痛感之中,也不肯露出一丁点儿的脆弱,依然极为顽强的硬撑着。
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忍不住伸手去抚常笙的眉心,就在这一瞬间,他紧闭的双眼毫无预警的睁开了,看到我他神色明显怔了怔,眸里闪过一丝异色,但很快转变成冷如玄冰的刀锋,这是我从未在他眼里见到过的冰冷,我的心顷刻间沉了下去。
只是这一刹那的失神,常笙已经伸手钳住我的咽喉,眸中有着深寒的杀意,伴随而来的是他身上散发出排山倒海的压迫之势。
我丝毫不用怀疑,只要他再加重一点力气,就能狠狠掐断我的脖颈。
我平静的看着常笙,没有皱一下眉头,就算这样被他杀死,我也不会有丝毫怨意。
常笙俊眸中的诧异一闪而过,但还是冷冷盯着我,像是凶猛的野兽盯着软弱的猎物,那里面透出嗜血的冷漠。
前几世,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般肃杀的神色。这一世,他显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危险。
常笙眯着眼睛看我,冷声问道:“你是谁?”
低沉的嗓音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右手依然死死地掐着我的咽喉,但比起之前,已有那么一丝松动,以便让我能有喘息的机会。
我被他掐得呼吸困难,差点去掉半条命,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的杏花姬立刻忍不住奔上前来出手救援,从背后一树丫往常笙头上招呼过去,嘴里还不忘怒吼出声:“放开他。”
她这一招偷袭显然极为失败,在那支粗壮的杏枝抽中常笙之前,杏花姬早已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大风猛地掀飞了出去,远远跌落至地面,伴随着“嘭”地一声闷响,杏花姬疼得一阵哀嚎。
可常笙并不打算放过杏花姬,修长白皙的指节在半空中一抓,一把白色的玉扇出现在手掌心,扇面印着一个黑色圆形图样,上面刻了一个红色的“歼”字。
强风围绕着这把玉扇上下飞舞,它幻化成锋利的刀刃,只需一个抖动,就会毫不留情地朝杏花姬胸口直插而去……
我浑身一震,艰难地一把握住常笙握扇的手,急忙出声阻止:“住手!”
或许是以前相处的时光太过温暖美好,以至于我忘记眼前的常笙并不是上一世平易近人的温和男子,而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尽管知道这一世常笙骨子里透着的就是残忍和杀戮,但当这一面真实地呈现在我眼前,我依然感到惶恐与难过。
因我的疏忽和大意,使得杏花姬惨死在我心尖之人的手中,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在我伸手阻止的那一瞬间,那把玉扇周围的刀锋宛如有生命一般,似乎是想保护自己的主人,它们狠狠地刺中我的手指,顷刻间血流如注。
我强忍着十指连心的锥骨之痛,哑着嗓子说道:“请你……不要,不要伤害她,我……我们只是……附近的树妖,看……看到你受了伤……”
因为脖子还被常笙掐着,我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断断续续的表达着我的意思。
我相信只要稍微有点儿常识的羽都人都知道,大部分的树妖没有什么杀伤力,甚至不具备任何攻击性,而他们本性善良,因为天生拥有回春之术,哪怕平时看见小猫小狗受了伤,也会上前救治它们。
因此妖界的妖怪们对于树妖往往不会有什么恶意,当然枫叶林的那位是个意外。
果然,常笙在听见我说出“树妖”两字后神色明显缓和了许多,不过,那把玉扇并没有收回去。
他警惕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杏花姬,直视我的眼睛,问:“那她为何要袭击我?”
我张了张嘴,没能出声回应。
常笙发现手指还掐着我的喉咙,又看了一眼杏花姬正委屈看着这边,摊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之后,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显而易见,我正是那个杏花姬跑过来“袭击”他的原因。
常笙毫不掩饰眸中的嫌恶之意,一扬手把我甩到与杏花姬同一个位置,我当场就被摔得滚了几圈才停下来,呛了一嘴的灰尘,狼狈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缓缓站直身子,静静看着常笙不发一语。
常笙刚刚的动作之粗鲁,完全没有一点儿报答救命恩人的自觉。
不过,我也算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承了他的恩惠而死而复生,这样看来似乎也是公平的。
所幸这一摔并不严重,起码没弄出什么外伤。
常笙收起玉扇,神色照样冷漠至极,虽然身上沾满了血污,却丝毫不影响那种桀骜不羁的气势。
“若是不想死的话,那便离我远点。”常笙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
听到这话我的心跌入谷底,看到常笙根本不愿给我一个眼神,似乎多看我一眼都是令他难受的事,我的身体莫名一阵阵发冷。
尽管我已经知道,他不记得我这件事,但他冷漠的话语,多少还是让我感到落寞。我忍着浑身的疼痛,一声不吭的去扶地上哭得抽抽噎噎的杏花姬。
虽然她看起来比我的情况要好得多,但以我对她的了解,这位自己平地摔跤都要哭上好一阵的杏树妖,心理年纪估计还没有一个十岁的孩童成熟,如今被人狠狠揍了一顿,一时半刻大抵是哭不完的。
就在我搀扶着杏花姬要离开时,常笙突然叫住了我:“等下!”
我回头看去,常笙看着我那棵已经没有桃花的树,低声问:“这棵树,是死了吗?”
我呆了一呆,有些没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他并没有在意我回不回答,而是自顾自继续说:“在春天里凋谢的桃花。”他仰头看向空荡荡的满树枯枝:“应该是已经死了吧!”
我能感觉到他声音里带着一丝落寞,这让我觉得他挺直的身影竟然透着些许悲伤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