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不是的。”
常笙闻言眸里燃起一丝明亮的光:“那么,它还活着吗?”
“嗯,还活着。”
“那明年还会绽放吗?”
“会的。”
“你是树妖吧?”
“是!”
我没有告诉常笙,我就是他眼前那颗桃树。
今天的常笙有些出人意料的话多,抿了抿好看的薄唇,露出一丝难得得笑意:“那你应该很了解树吧?我希望你能帮我好好照顾它,请别让它死去。”
我目光灼热的看着他,张嘴就想问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但是他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而是快速说道:“我要去完成一件事,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
顿了顿,他瞥了一眼杏花姬,又看向我:“但我想在回来的时候,能再一次看见这桃花的盛开。在那之前,我想拜托你帮我照顾它。”
第4章 重逢
我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常笙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仰望那颗巨树,低声继续说着:“总是这样任性的四季常开,很快就会耗尽生命力。有些东西,正是因为稀少,才显得弥足珍贵。如果你可以与它交流的话,请你帮我转告它,不要再任性了,好好地活下去吧!”
突然之间,我感觉就像被一道雷霆劈中,打翻了我心中的五味瓶,我蓦然醒悟,常笙在醒来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关心自己的伤,而是先开口问一棵即将死去的树,他是有多担心这棵丑陋的树呢?担心到甚至愿意降低身份,去搭讪一个原本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的卑微而弱小的妖怪。还与之说了这么多话,只是为了拜托其照顾一棵快要枯死的树。
此刻,对于他不再记得我的埋怨和难过已经荡然无存,而是转换成前所未有的狂喜,就算他不记得我是谁,不记得对我的承诺,更不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可是不管轮回几世,他依然一如既往地在意这棵桃树,这不就说明他的心房有一处是属于我的不是吗?
我并没有如他所愿继续留在桃花林中,我想看看他今生心心念念要去完成的是何事?他和谁在一起,过得好不好?
最重要的是,我终于不用再担心随时死亡的命运,也不用再年复一年的等待,那样漫长的光阴实在是太过黑暗。
现在,我要去追寻属于我的那道光。几百年不见了,羽都是否还如从前一般繁华?那些神殿古庙前的树友们,一定开得正好吧?
皇宫御园中的公子们,是否还在为能否邀约到哪位贵族千金相见而感到头疼?
出乎意料的是,羽都所呈现出来的景象,诡异得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铺满青石的长街两旁,一排建筑已是残破不堪,而生长在神殿古庙前以及山间的所有树木皆已枯萎。
头顶上的天空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黑雾,所有的行人都已闭门不出。大街上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人影。唯独无数魅魉魍魑在青天白日里横行霸道,到处鬼哭狼嚎,让人觉得仿佛来到神魔地狱。
我当真是瞠目结舌,内心震撼不已:此番景象完全超出了我之前的印象范围,我从未见过如此凄惨的人间炼狱,羽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否则,羽都出现如此众多的鬼怪大肆活动,恐怕一早就能引来那些守护人间和平的除妖师与捉鬼道人们,但此刻却无一人跳出来做法收服。这些牛鬼蛇神就像出入自己的范围一般,在羽都的长街上游荡喧嚷,偶尔有一两个活人出现,很快就会被它们一把捉住,生吃活剥。
不仅仅是人,这些凶恶的妖怪,同样没有放过那些稍弱一些的同族,妖怪之间的弱肉强食早已司空见惯,我甚至看到一只河童稍不注意,心脏就被黝黑的爪子活生生从胸膛里剜出,墨绿色的血液飞溅当场,洒在离我不远的青石板上。
我只看了一眼就感到一阵反胃,此番场景实在太过恶心,我不敢在此地多做停留,远远绕过这一大帮妖魔鬼怪。
遮遮掩掩的寻觅了许久,我终于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常笙正和三五个妖怪战成一团。
也不知道是何故,原本那把颇有灵性的扇子,今日却似乎有些力不从心,连带着常笙的动作也变得有些迟缓,被那几个妖怪在衣衫上抓破了好几个洞。
常笙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将这几个妖怪打倒在地。
我诧异的发现,常笙虽然收服了这几个妖怪,却也受了不小的伤。
几个妖怪倒地不起后,他并没有像以往一般,将它们打得魂飞魄散,而是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古怪的瓶子,那瓶子不是瓷瓶,也非金非玉,不像是人工打磨,反倒是像天然形成,它质地温润,浑身透明,看不出具体是何种材质。
透过乳白色的瓶身,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瓶内流淌着的青色汁液,瓶身外部散发出古怪的金色。
他拿着瓶子对着几个小妖怪晃了晃,几个萎缩在地的妖怪立刻发出惨叫声,在金色的光芒中似积雪般的融化成青色的水流,齐齐涌入瓶子里,填满了瓶子整个空间。
这真是个奇怪的法器,我不禁好奇起来,我活了上千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能够将妖怪化成水的瓶子。
曾经听枫树说过,在遥远的炎国,也有这么一个瓶子,拥有这个法器的是一个长着金色长角的妖怪,每当此妖与敌人打成一团时,只要一喊那妖怪的名字,对方便会自动飞入瓶中,化为一滩血水。
难道常笙手里拿的便是那瓶子?
瓶子似乎感应到我诧异的目光,兀自摇摇晃晃地动起来,只听“噗”地一声,瓶口喷出一团黑色的东西,像是分外嫌弃一般,吐出了一大半,之前满满的一瓶液体,现在只剩下瓶身底部薄薄的一层,也就比之前原有的液体多出了那么一丁点。
这么看来,这瓶子似乎是在炼化自己吸入的妖气,只留下有用的一部分,将没用的污秽吐出来。
不知道常笙为何要炼化此物?它到底有何用处?
我又偷偷地跟着常笙走了许久,一路上看着常笙再次打死,打残了几十只妖怪,全都如法炮制,统统吸入了瓶子中,炼化成一汪液体。
常笙简直不知疲倦,以至于浑身上下都在战斗中流下大大小小的伤口,常笙却没有停下休息一刻。
他在各处妖怪聚集之地不停的游走,好几次,都险些丧命。每次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里,差一点就冲了出去,可我知道自己帮不上任何忙,很可能还会拖后腿,只能继续提心吊胆的跟在他身后。
可是即便如此,这瓶子里的液体增长速度却缓慢得可怜。
我很疑惑,常笙为何要这般拼命呢?纵然浑身已经看不到一丝完好的皮肤,可他眼中却没有丝毫的畏惧与疲惫,他就像一个冰冷的刽子手,正在进行无止境的杀戮。
他从始至终都不带一丝情绪,就如死神一般用手中的玉扇干脆利落地收割着这些生命。
他是那般迫切的收集,夜以继日地战斗着,我知道他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般强大,有好几次,他睡倒在路旁的树枝上,都没有察觉到悄悄靠近的我。
我总是在他睡着时走到他身边,轻轻地化作一团柔风,不着痕迹的抱一抱那满是伤痕的身体。
我知道,也许只有在他睡着的时候,我才能这样近距离的与他相处。
我不能为他治疗太多的伤痕,因为这样可能会引起他的警觉,所以,每当他睡着的时候,我只会治疗他最早一些时候战斗所残留下的伤口,或者是帮助他把最近一次最严重的大伤口止住血流。
我同样不能做得太过明显,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令我十分的头疼。我既要恰到好处的帮助他愈合伤口,以免伤口进一步恶化,又要完美的伪装出那些伤口原先的模样,以免引起他的注意。
可是最近好几次,我都没能忍住对他的心疼,直接治好了他身上好几处严重的伤口。
幸好常笙并不是一个十分心细的人,虽然对于隔夜就好的伤口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疑惑,但是也没有太多的在意这件事,因此我才不至于穿帮。
偶然的一次战斗中,常笙似乎发现了越是强大的妖怪,那瓶中炼化出的液体也就越精纯,积攒的速度也远比那些小妖怪们来得多。
于是常笙招惹的妖怪一个比一个强大起来,尽管有我每天偷偷的为其疗伤,但是常笙身上的伤口依然一日比一日增多。
往往我打上一个小盹的功夫,再回身看时,此人已经灰头土脸,一身血污地倒头睡在地上。
常常惹得我心惊胆颤,深怕一个不注意,地上睡着的就是一具尸体。
“就算你是强大的捉妖师,也应该适可而止,好好保护自己吧!”
在给常笙补完被刺穿整个胸肺的大窟窿后,我终究是忍不住埋怨起来:“总是弄成这般遍体鳞伤的样子,如何叫人放心?”
我有些恼火地瞪着常笙熟睡的脸庞:“我真怀疑你是否一直知道有人在给你疗伤,要不然,你怎会每次都这般肆无忌惮的与他人拼命?”
常笙沉沉地睡着不发一言,自然不可能回应我。照这种情况下去,我想,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倒在某个妖怪的脚下,甚至不会给我治疗他的机会。
我的视线停留在他腰间那个瓶子上,常笙之所以如此艰辛,不惜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瓶子。如果没有这个瓶子,那他是不是就不会再夜以继日的拼命?
我犹豫着朝那瓶子伸出手,我很清楚,这一伸手可能就是永远的决裂。
从常笙为这个瓶子所付出的心血来看,这一定是极其重要的东西,我此刻的举动无疑就是虎口拔牙,若常笙醒来,发现是我趁人之危偷走瓶子,那结果可想而知……
第5章 意外
我必定得迎接常笙滔天的怒火与报复。但我明白,此刻我别无他选。
即便只是片刻的安宁也好,我不愿看到他如此艰辛地前行,强压住心底的不安,我咬了咬牙,朝瓶子闪电般地伸出手去。
然而下一瞬,一双冰冷的手牢牢地拽住了我的手腕。
“你胆子可真不小啊!竟敢打乾坤瓶的主意?”耳旁响起漫不经心的声音。
“……”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凉了半截,竟然被抓了个现行。
我张了张嘴,无数句借口与推脱到了嘴边,最终哽在喉咙里,什么都说不出来。
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我就是趁人之危的小偷,这让我无地自容,认命地闭了闭眼,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就这样吧!不是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吗?
常笙早已不再是前世的那个人,而我,始终是那个痴缠着不肯放手的我。
纵然心底有再多的揣测不安,再多的悲伤与无奈,可既然我已经猜到接下来的结局,自然会选择坦然面对,我低着头,哑声道歉:“对不起,我……”
“你想要这个东西?”常笙直接打断了我的话,嗓音里并没有想象中的怒意,而是平静的毫无波澜。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抬起头,震惊的看向眼前的人,我并没有在他清隽的脸上看到滔天怒火,也没有任何责怪之意,他的神色淡然无波,俊眸里带着些许疲倦之色。
常笙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一时间彻底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
而更让我震惊的是,他见我呆愣着不说话,轻轻地摇了摇头,又说道:“你修为太低,这东西可不是你能控制的。”
“啊?”我更茫然了,甚至怀疑常笙是不是伤到了脑子?我明明要偷他的宝物,他却这般温和的反应,根本就不是他的行事作风,这简直比他直接杀了我更可怖。
我心里担忧至极,也不知是不是手法出了问题,把他哪里治坏了,心惊肉跳的问:“你……没事吧?脑袋疼吗?”
常笙挑了挑剑眉,似乎不明白我为何会问这种问题。
当然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不轻不重的抓着我的手腕,手中的力道恰到好处,不至于捏青我,也不至于让我轻易地挣脱,琉璃色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我,眸里隐隐透着一丝异样。
我甚至可以清晰地从他眼里看到我自己,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生得眉目如画,算得上清俊雅逸。这倒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毕竟我几乎忘记自己长什么样了。
“我拜托你的事做得如何了?”常笙突然询问出声。
“啊?”我正在研究自己的长相,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那棵树。”他耐心地提醒:“它怎么样了?”
“哦!”我恍若大悟,虽然这样直白的和他讨论我自己有些别扭,但是看见常笙明显等得有些不悦的神色后,我连忙回答:“它挺好的,树干已经长出了新的嫩叶,枝头也挂上了几个小骨朵,相信再过个十几二十日就能和其他树一样开出花来!”
常笙点了点头,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但抓着我的手还是没有松开。
“这样啊。”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静静打量了我半晌,似乎正在考虑如何处置我这个胆大包天的窃贼。
那眼神看得我心里一阵没底,只好在心底默默祈祷,希望他能看在我们好歹也算相识一场的情面上网开一面,可别一言不合就取我项上人头。
可老天似乎并没有听见我的心声,我亲眼看着他从腰间摘下平日那把威风凛凛的玉扇,扇子四周锋利如刀的风刃立刻兴奋地上下炫飞起来,似一只即将爆发的野兽,发出刺耳而又锐利的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