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饿了。”许久后,沈菡池说出这么一句话。云殊归便端起粥碗,一勺一勺喂着他。
啪嗒。
沈菡池苦笑道:“殊归,这粥……好咸啊。”
“嗯……是我的错。”
啪嗒。
啪嗒。
他泪流满面,把头埋进云殊归的胸膛,终于呜咽着哭出了声。云殊归的手臂搂住他的肩,轻轻地为他顺着气。
沈菡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大声地哭着。云殊归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搂着他,任凭对方的眼泪彻底浸湿了他的衣襟。
他们两人都失去了无数亲友,因此云殊归心里最清楚此时什么安慰的话都没有用处。“节哀顺变”啊“不要难过”啊类似的话语,他在此刻根本无法说出口。
等沈菡池的哭声逐渐小下去后,云殊归才像怕吓到他一样轻声说道:“祝前辈带给你一句话……他说,记得来白峰观看他。”
这个他是谁,没有说清楚。
沈菡池缓慢地点了点头,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
……
这之后,寒冬中弹尽粮绝,羌人的攻势衰弱不少,给了沈菡池养伤的机会。全国各地终于紧张忙碌地运送着物资过来,沈家军乘胜追击,将羌军打退了百里。
但很快春天又来临,羌人王都也开始重新接通了运送辎重的通道。羌人铁骑兵的威名自然不是吹出来的,反扑一波后,又让贪狼城损失了不少兵将。
而一个夜里,阮崎星在自己的房间里突然摔倒,昏迷了过去。谢长涯一事解决后,沈菡池曾经让他回家去,但被阮崎星冷嘲热讽地拒绝了,他只好不再提。
但这么久以来,沈菡池一直记得阮心秋说过的话,向来没有给阮崎星安排太多工作。半月以前,阮崎星突然开始疏远他,他旁敲侧击过几次却被姬隋结结巴巴地拦了下来,于是他也没有多想,暂时放下了这一茬。
沈菡池背着臭着脸的鬼医冲进他的营帐时,姬隋跟云殊归已经在阮崎星的床前了。他们三个人作为贪狼城里的军师,彼此之间惺惺相惜,关系倒是一直不错。
阮崎星脸色惨白,看着非常吓人。他一向嘴巴说话不好听,又总是装出大人的样子,此时虚弱地躺在床上,看着比同龄人竟然还要稚嫩几分……像是随时都要死去一般。沈菡池慌得不得了,把鬼医推到他的床前:“前辈,快看看怎么回事?!”
“别推我啊你,我年纪这么大了……”鬼医嘟囔着搭上阮崎星的脉,脸色突然一变,蹙着眉头,又把了许久的脉。
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手摸上阮崎星的胸膛,仔细地感受着他的心率,嘀咕着:“这……这……不可能啊?”
“他怎么了?!”沈菡池逼问道。
鬼医撤开手,叹道:“心力衰竭,无力回天了。”
他这句话如当头一棒,沈菡池向后一步,若不是姬隋扶了他一把,他险些跌坐在地。
“……怎么会这样?”沈菡池喃喃道,双手扶着自己的头,“是我让他太劳累了吗?”
阮崎星不过是个少年啊。
鬼医道:“他这是胎里的病,早该先天夭折了。奇怪,我听声音似乎他的心脏比一般人要小,他靠这心脉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姬隋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摇摇欲坠。室内陷入无言,突然间阮崎星动了动,抬起了手。
“……喂,沈菡池。”
少年虚弱地喊出了沈菡池的名字,沈菡池从地上跳起来,扑到他的床前,握住了他的手。
云殊归拉了姬隋一下,姬隋猛然回过头去看向他,云殊归只是将食指贴在了自己的唇上,苦笑着摇摇头。他们二人眼神对上,瞬间达成一致,一左一右架着鬼医悄悄地离开了帐篷,把空间留给了沈菡池与阮崎星。
阮崎星看不清沈菡池的脸,双眼涣散地望着上方黑压压的一团。他想这应该是沈菡池的头,自顾自地说道:“……我一直都有这个心脏不好的病,你不要自作多情。”
“……嗯。”
阮崎星听到这一声好像带了哭腔,他嫌弃道:“你见了这么多死亡,怎么还哭?”
“……嗯。”
“我……其实早就……应该死了。所以……不是你……不去想东西我……我也会死的……”
沈菡池握着他的手的力气倏然加大,声音拔高:“你不会死的,你还很年轻,你绝对不会死的!鬼医,有鬼医在——”
他像是要抓救命稻草一样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营帐里空了。
阮崎星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我都有准备,你怎么反而受不了?有形之物……终会消亡。”
“我不接受……我绝对不接受……”
“好了。听我说……”阮崎星打断他的喃喃,咳嗽一声,似乎变得更加虚弱。他的胸膛微弱地起伏着,沈菡池立刻闭了嘴,眼前被泪水模糊,无言地看着他。
“师父从前……曾说……士为知己者死……我不懂……”阮崎星断断续续道,“我现在……还是不懂……但是……我愿意、我愿意一直帮你,一直帮你……”
“我知道……崎星,我知道。”沈菡池的眼泪砸碎在阮崎星的脸上。
为什么上天总是要带走不该带走的人呢。
他还这么年轻,他们还这么年轻啊……
沈菡池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全神贯注听着阮崎星的话。少年从鼻腔里笑了一声,继续道:“我……有一点……喜欢你的。”阮崎星喃喃道,“如果我……早一点遇见……不,如果我……早一点出生的话……其实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做……”
他这句话像是一枚重磅炸弹,沈菡池一下子傻了,但瞬间,他便再次握紧了阮崎星的手。
“君生我未生……”阮崎星的声音越来越小,“你说来生……我会有个……健康点的身体么……?”
沈菡池努力让自己的嘴角上扬,但说出的话越来越像哭一般:“会有的,我知道的。”
话音落下,阮崎星微笑着闭上了眼睛,手从沈菡池的手中滑落,溘然长逝。
姬隋站在营帐外,愣愣地望着天空,远远一枚星子划落天际,隐入地平线。突然间他听到里面爆发出一声恸哭,于是他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阮崎星:我只是杀青回连山庄了
第82章 终
边关的战火连烧了八个月,即使羌军被暂时压了下去,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依旧紧咬着天关不放。
好在永朝打新帝继位后一切步入正轨,加急开了恩科与武举。朱长俞虽然一直未在朝堂上露过脸,但行事意外心狠手辣,于午门外砍了一批借机生事的贪官污吏的脑袋,让暗潮涌动的朝廷暂且安定了下来。
八月后,沈家军把羌军彻底推回了边境线以外,趁机占了羌人两座城池。阿尔图派使节来求和,这场折磨了两国百姓长达一年的战争终于落下帷幕。
羌人的使节千里迢迢赶到华京,赔了大把金银财宝与良马,才与永朝签了协定换回了自己的两座城池。消息传回贪狼城的时候,整个白狮军营的将士抱在一起痛哭,饶是金虎这样的汉子,也忍不住悄悄抹了眼泪。
庆功宴上,作为主帅的沈菡池被众人按着灌了好几坛酒。他酒量还不错,但也架不住这样的热烈欢迎,当场便醉倒在案前,见了人便只会嘿嘿地傻笑。云殊归与姬隋两个文人倒是没被灌太多,还保持着清醒。姬隋推了云殊归一把,于是云殊归便摇摇晃晃地坐到沈菡池旁边扶住了他。
沈菡池立刻像只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缠在了他身上,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醉话,沉沉睡去了。云殊归的手抬起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姬隋坐在下手,把一杯烈酒灌进嘴巴,万般滋味入喉。接着,他“咚”一下栽倒在了桌案上。
这场酒宴开了整整一晚,军士们喝酒吃肉、载歌载舞到深夜。清晨的风吹进军帐里,姬隋被冻了个激灵,揉着眼睛爬起来,看到地上躺满了睡得不省人事的人。他揉着自己发胀的太阳穴站起来,才发现沈菡池不见踪影。
姬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走到军账外,顺着小路走出军帐。冷风一吹,他清醒了不少,脚步越来越快。大约半柱香后,他走到了贪狼城门外,远远望见穿着染血铠甲的沈菡池坐在枯树下,对面是一座墓碑。
他慢慢地走过去,沈菡池听到动静,没有回头,只是一只手撑着下巴,道:“姬隋先生。”
姬隋撩开长衫下摆,坐到了沈菡池的身边。他望着石碑上刻的“阮崎星之墓”,一时间百感交集。
二人无言地坐在原地,半晌后,姬隋沙哑着嗓子开口道:“当初你去见他,其实那时……我已经猜出他对你的心思了。”
沈菡池听到这话,忍不住苦笑道:“可不么,就我一个人不知道。沈某何德何能啊……”
“……”姬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希望崎星也能看到这场战争的胜利。”
沈菡池的手抚上阮崎星的墓碑,手掌停在他的名字上。听了阮崎星离开人世的消息,阮心秋从连山庄赶过来,却并未把他的遗体接回去。这位女侠丝毫责怪的话都未说,只是平静地接受了弟弟的死讯。 “我想……他应当懂了。就让他留在这里吧”,阮心秋留下这么一句话,便飘然离去。
“若他在天有灵,会看到的。”沈菡池低垂着头喃喃道,“虽然他说并非我的过错,但我心里清楚,若我早些把他送回去……可能他能多活些时日。姬隋,我这一辈子欠了太多人的恩情,还也还不清。对了,你觉得人有来生么?”
“肯定有的。”姬隋道,“我相信有的。”
沈菡池笑道:“那我就一直当牛做马,轮流来报答他们吧。”
姬隋顿了顿,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若是为了你的报答,就不会连命都不要了。你好好想想,莫要钻牛角尖了。”
姬隋心里清楚,沈菡池身上背负了太多。面对他人的离去,他一向坦然哭过便像忘了一般继续嘻嘻哈哈,但这些死亡就像是在心口上愈合不了的伤疤,每每去触碰便会鲜血淋漓。
沈菡池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拍拍身上沾着的草屑,伸了个懒腰,长叹道:“啊——今日我便要回华京述职了。姬隋先生,你今后有何打算?”
姬隋道:“圣上下旨召我,我也去华京吧。”
沈菡池笑道:“毕竟比起军略,你更长于屠龙术。姬隋,这一年来……劳心劳力,我谢谢你了。”
他说完,深深向姬隋行了一礼。姬隋仍然坐在地上,摇摇头,也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反驳。二人相顾无言片刻,沈菡池转身向回去的方向走去,抬起手臂挥了挥,像是告别。
姬隋在他身后喊道:“崎星有话留给你!”
“他说——别忘了,你没那么聪明啊。?”
沈菡池一头雾水,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当时阮崎星对他说过的话,忍不住笑骂了一句“多管闲事的臭小子”,接着一股热意涌上眼眶。他忍不住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就像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他一般。
大约七日后,沈菡池带着家仆回到了华京。朱长俞很给面子,亲自带着朝中人马过来给他接风洗尘,一番寒暄后又说夜里宫中会设宴。众人乌泱泱散去后,城门前只剩几个零星的友人,靠今年恩科进了朝廷做官苏撷小跑过来给了他一个熊抱,二百斤的肥肉差点砸死他。
“兄弟,还记得当初我说请你吃饭么?我还没忘呢,改日为兄带你去吃好的喝好的哈。”苏撷对着他挤眉弄眼,向旁边努努嘴。
沈柿庭就站在他的不远处,目光落在地面上,似是不敢抬头看沈菡池。
云殊归有股见大舅子的窘迫感,还没想好怎么办,沈菡池直接拖着他的手,把他拽到沈柿庭面前。云殊归紧张得同手同脚,险些摔在地上。
沈菡池嬉皮笑脸道:“哥,好久不见。”
他表现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那场大雨,那些冷落,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柿庭呆呆地看着他的脸,突然把脸转过去,带着浓重鼻音开口道:“回来就好。”
沈菡池一推云殊归,笑道:“这是我给你找的弟媳妇,你看看满意不。”
云殊归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游刃有余,木然道:“……大哥好。”
还沉浸在伤感与愧疚之中的沈柿庭的脸一下子绿了。他瞪着云殊归,把后者瞪得冷汗直流,半晌后重重“哼”了一声,也没说同意不同意。
云殊归把求助的眼神投向沈菡池,沈菡池对他挤了挤眼睛:“没事,他没反对,就是同意了。”
许久后,沈柿庭憋出来一句:“明天来我家。”
“哎。”沈菡池答应了一声,只听沈柿庭又补了一句:“两个人一起过来。”
沈菡池拿手肘捅了捅云殊归:“我就说吧。”
一行人向从前的将军府走去,一边走,沈柿庭一边说:“圣上已经将爹娘的骨灰归还,我还没有为他二人下葬。你回来正好,择日一同把丧事办了。我想按爹娘的意思,他们应该是想葬在贪狼城的。”
“……嗯。”
这时,沈菡池这才有了一股尘埃落定的感觉。他抬起头,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金色的光辉笼罩着这座向来阴沉沉的城池。
“结束了啊。”沈菡池喃喃道,握住了云殊归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