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弓手死命地踢踹着这名疯子。他则高声嘶吼,鲜血和泥水一同灌进他的咽喉中,火辣辣地滚下去。
“……走!”
这一夜,国王第四次下达了这个命令。
此时,国王进退维谷。
向后,是勃莱西远征军掌控的月河要塞。向前,是叛变了的特鲁城。他们的东面同样是连绵的草原,而他们的西侧只剩下起伏不定的科诺森山脉——在这个时代,黑暗的森林被视为禁忌之地。
不成文的潜规则——
夜晚的森林属于黑暗生物。
毫不犹豫,国王带着他的骑士们策马朝着近处的森林疾驰而去。
希恩男爵扔掉剑,抢过了一把长弓,他一连三次拉满弓弦。
他能够在特鲁城堡与勃莱西远征军僵持这么久,靠的不仅仅只是年轻英俊。早在十六岁那年,他便在马上比武会夺得了胜利!这三箭是希恩男爵有生以来最快也威力最大的三箭。
最后一箭射出的时候,弓弦“铮”一声绷断了。
铁箭在黑暗中一隐而没,凌厉地朝国王而去。
希恩男爵能够确定自己没有失了准头,力道也绝对足够。
但是他视野所见最后一幕却是国王坐在马背上,冲进了森林,消失了。
“见鬼!该死!该死!”
希恩男爵扔掉长弓,按照计划他得带回国王的尸体,但是现在他也不能确定,自己到底得手了没。
“大人,现在怎么办?”
一人举着火把带领着几十名骑兵从黑暗的雨幕之中走出,来到了希恩男爵身边。为了避免国王警觉,这些特鲁城的骑兵躲在更远的地方,等到他们发现原定计划失败赶过来时已经晚了。
“追。”
希恩男爵毫不犹豫地说道。
“可是……”
举着火把的是希恩男爵的扈从,他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
“科诺森山脉可是诅咒之林啊。”
“去他妈的诅咒不诅咒。”
希恩男爵维持不住他的风度。
他目光从这几十名骑兵身上扫过,心中愤怒与悲伤交织在一起:这几十名骑兵就是特鲁城堡现在仅有的全部骑兵了。
多好笑啊!
一个与勃莱西僵持这么久的军事城堡,如今只剩下了不到四十匹战马!从一个月前开始,特鲁城堡的士兵就不得不宰杀战马来充饥。他们没有面包,没有牛奶,连一个水煮蛋都没有了。
这些都多亏了陛下的恩赐。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活下来,我们谁也承担不了那个后果。”希恩男爵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谁觉得自己能够承担,谁就留下来。”
他第一个驱马朝着“诅咒之林”科诺森山脉而去。
骑兵们全都跟了上去。
只剩下国王的配剑冷光灼灼地插在地上。
………………
科诺森林就算白天看也叫人心生寒意。
这片森林传至远古,其中高大的树木紧挨在一起,枝干漆黑如墨。巨人手臂一样的树冠枝丫密密麻麻地交错着,白天树冠能够将太阳光挡得丁点都不剩。阴森冰冷,黑暗充斥这里。
一走进森林,立刻感觉到雨小得近乎停止。
希恩男爵举着火把,放慢了脚步,猎犬跟随在战马旁边。出发前他们将猎狗也带上了。
“大人。”
扈从跟在希恩男爵身边,他和希恩男爵从小一起长大,私底下感情深厚。
“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什么?”
“为什么大公一定要让国王死在今天晚上?仅仅因为今天是圣瓦尔之死?”扈从低声问出自己的疑惑,同时也是为了驱散一点胆怯。
没办法,这片森林太安静了,安静得像死了。
触目所及,都是数百上千年的粗大树干,林立如同一座怪异的自然城市。人在这里就是入侵者和冒犯者,黑暗中仿佛隐藏着许多眼睛。
谁也没想到,在奢华宫廷中成长起来的国王,能够如此果决地进入这里。
猎犬失去了往日的神气,只敢安静地嗅着,低头前进。
“你记得吗?我们的陛下诞生于什么时候?”
希恩男爵打量着这片受诅咒的森林,没有直接回答。
“9月23日凌晨,那是圣瓦尔回归神国的日子。”
这是罗格朗人都知道的事情。
十几年前,9月22日的夜晚。
皇家骑兵将整个王宫封锁起来信使们只能等候在王宫大门外。人们从傍晚等到了深夜,一直到第一道晨曦掠过大地,婴儿的啼哭才响起。王后的贴身侍女疲惫地走出王宫,朝着等候已久的人们宣布:
王储诞生。
这正好应正了圣瓦尔的故事——
她在9月22日陨落。第二天,主将她召回了神国。
所以,那时候王室与教会携手向人们宣布:王储是圣徒赐子,是圣瓦尔在人间的化身,必将带领罗格朗走上辉煌和荣光。
正因为如此,在威廉三世病逝之后,白金汉公爵才能不那么费力地让人们接受他们的国王是个婴儿的事实。
要知道,在《传道书》中一直有这么一句话“邦国啊,你的王,若是孩童,你就有祸了”。
“横征暴敛,残暴冷血,奢华无度……好个辉煌荣光的国王。”
扈从讥讽地撇了撇嘴。
“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希恩男爵转过头看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他其实诞生于9月22日的深夜,而不是23日凌晨?”
“什么?”扈从惊愕地看着他,下意识地直接反驳,“不可能,当时足足有上百名贵族的信使守在王宫外,如果是22日,那些贵族绝对不会允许他成为合法的王位继承人!”
圣主的荣光笼罩大地,不论是哪个国家,都不会允许一名出生在圣主抛弃人间之夜的婴儿最终登上王位。
“你真以为沃尔特伯爵是因为没有及时处死白金汉公爵,才被大公暗杀了吗?”
希恩男爵冷冷地说。
“不……不然呢?”
“当初王后分娩的那一夜,就是沃尔特伯爵统率着那些骑兵——他本该是国王的启蒙老师!”
扈从说不出话。
希恩男爵注视着火把,火光将他的脸庞照射得忽明忽暗。
在王宫精美繁复的幕布之下,每个房间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血液与鲜花混杂,天使背后是微笑的恶鬼。
“所以——”
希恩男爵的声音里透出森然冷意。
“根本就没有什么圣徒为罗格朗带来天定的君主,反倒是地狱为人间送来了他们的选民。”
作者有话要说: [1]数据参考陈凯鹏 《12至17世纪英国弓箭功能的转变》
第17章 誓约骑士们的忠诚
“但是,教会也承认了他是圣瓦尔人间化身。”扈从厌恶着他们的这位国王,此时反倒努力为国王辩护起来,“他们还在圣威斯大教堂为他举行了隆重的洗礼。”
希恩男爵举着火把,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太了解自己的好伙伴,就跟大部分罗格朗与勃莱西人一样,他们虔诚无比,对教会有着坚定的信任……承认教会说谎欺骗众人,对他们可比接受一位暴君来得痛苦多了。
然而,国王出世后不久,一向强势的威廉三世向教会退让了,教会任免教会神职人员上拥有了更大的发言权。
希恩男爵不再说话。
他驱马向前再次行进了两步,火光闪烁之间,一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前面出现了猩红的身影。
“戒备。”
希恩男爵没有忘记国王身边还有着至少五位誓约骑士。他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拔出剑,带领着警惕的众人上前。
出乎意料,他们没有遭到任何攻击。
那片猩红的影子是国王的斗篷。
它正挂在一根稍微低一些的树干上,被冷风吹得微微摇晃,远看就像国王站在这里。骑兵们分散开,环绕着男爵。希恩男爵伸手取下了红斗篷。翻到斗篷的背面一看,斗篷上有两个破洞。
位置分别在肩膀稍微向下一点和后心处。
看样子,他的箭的确命中了国王。
但是国王却不见踪影,只留下了这件斗篷挂在树枝上。
这时,猎狗有了发现。
猎狗对着地面一处低吠着。希恩男爵下马,走过去,伸手拂开地上厚厚的树叶,看到了自己的箭被丢弃在这里。他捡起箭,伸手捏了捏箭头,沾起粘稠猩红的液体——果然命中了。
“就在这附近不远处,搜!”
希恩男爵站起身,下令。
骑兵们点头,就要分散开。
猎狗忽然窜到马匹的旁边,紧紧地贴着各自的主人,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古怪的,令人紧张的响声,那不像示警倒像陷入了某种巨大的恐惧之中。它们朝着森林前方的黑暗处颤栗着。
“什么情况?!”
骑兵们惊恐地看向猎狗惊惧的方向。
那里是一片浓稠的黑暗……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错觉,在这一刻,那黑暗仿佛在膨胀,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地苏醒,然后对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流下了涎水……那是什么?!
战马也开始不安起来了,骑兵们不得不用力地勒紧缰绳。
“那是什么?大人,那是什么?!”
扈从惊慌地问。
希恩男爵抓着铁箭和斗篷一跃而起,翻身上马。他的战马是罗格朗名马的佼佼者,但此时也在颤栗着。
“撤!”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席卷上心头,希恩男爵毫不犹豫地下达命令。
战马几乎不用主人挥鞭,逃命般地冲出了笼罩在神秘色彩的科诺森林。
离开了科诺森林,那种被注视着的感觉骤然消失,不过众人回首看那森然的黑色树干时还是心有余悸。
“封锁森林。”
希恩男爵不算全无收获,他获得了国王的斗篷和铁箭,能够确认自己的确射中了国王——这其实已经足够了。冷雨,森林,没有医官……希恩男爵想象不出国王能怎么样活下来。不过出于谨慎他还是决定封锁森林通往道路的那些地方。
“就以……”
希恩男爵沉吟了一下,笑了。
“以护卫王室森林的名义。”
骑兵们大笑起来。
…………
滴答。
雨滴落在长满青苔的地面,呼吸之间全是潮湿与阴冷。
希恩男爵的估计其实是错误的,国王并没在挂着斗篷的树干附近,他们走得更深。几乎是在战马疲惫地停下那瞬间,国王与他的骑士们就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全都精疲力竭地倒在地面上。
感谢那些厚厚的苔藓和落叶,他们才没摔出新的伤势。
国王侧耳听了一会儿,他留下来迷惑视线的斗篷应该起了效果。
追兵不再跟进来了。
雨这时候也停了,但他们身处的地方还是很暗,哪怕眼睛适应了之后也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周围人大概的轮廓。他们没有火把,又冷又累,还个个带伤。
这个夜晚真是糟糕透了。
有誓约骑士出声,说,等到天亮遇到其他人,事情就好多了。
国王闻言,在黑暗里轻而冷地嗤笑了一声:“那就真的是好极了,都不用希恩男爵动手了。”
看在主的份上,他们还是期望不要遇到其他人为好。虽然森林也是隐居者的避居之地,但是比起那些隐士,更青睐森林的往往是穷凶极恶的盗贼,和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无论是哪一种,对他们都是不利的。
更别想指望伐木人救助。
和绝大多数国家一样,罗格朗的森林法堪称苛刻,森林隶属于王室,森林中的所有生物都归国王所有。任何林木和下木的砍伐都要在首席林务官的监督下进行[1]。而对于依靠森林为生的人来说,他们很难向王室支付那笔允许费。
作为国王,普尔兰一世绝对是剥削的一把好手。在祝迟重生过来之前,普尔兰将森林法的适用范围扩大到了罗格朗将近三分之一的领土。征收的费用也比之前的国王们上涨了足有一倍。
大多数人都是私伐林木。
很难说,当私伐者走而挺险的时候,发现国王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一时间没有人再敢说话。
大家都想起了森林法,但这时候说这个无疑相当于在指责国王的专制。
事实上,国王此时比任何人更加烦这东西。他在黑暗中咬牙,等事情平定之后,他第一个操刀的对象就是那该死的王室森林法。
让那些林务官见鬼去吧。
“告诉我,你们的同伴……”寂静中,国王开口,他顿了顿,“他们的名字,年龄,来自哪里——包括你们自己。”
他的字典里仿佛永远没有“软弱”这类的字眼。哪怕是在这黑暗中,国王的声音依旧冰冷而威严,而这恰恰就是此时最需要的。
它让疲惫茫然的骑士们安心下来。
他们的陛下生来高傲,从出生起就不知道“亲切”为何物,眉眼里总是笼罩着逼人的锋锐。让人觉得陛下好像就跟他手上的那枚蔷薇徽章一样,心肠冷若钢铁。他这么说就已经意味着国王记住了他们的忠诚与牺牲。
他们原是没有指望过国王记住这些的。
沉默了片刻,骑士长开口低沉地讲述起来,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队员们。
“卡恩,十七岁,来自萨克森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