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影子已经变得零星。
莫尔骑士们策马急奔,回头的时候只看到在铁甲护卫下的国王。他冰冷高傲地立着,一步不动,而与他远远相持的重骑兵们散开成为了一条线,他们也静立不动。这片草地与湿地成为了舞台与战场。
谈判使团们从舞台的边缘掠过。
内务总管还残留着几分能够为国王分散敌人的希望。但是那些可怕的重骑兵连余光都没有分给他们。
国王,誓约骑兵,古伦底重骑兵。
他们才是这个舞台的主人公,其余人都无关要紧。
内务总管隐隐看到,风卷着国王的猩红长袍,他的少年君主像从地狱而来。
威廉三世的身影与国王重叠起来。
内务总管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他效忠的不再是骄奢的幼童,而是那军事天才的儿子,是流淌着蔷薇疯狂血液的后裔,是那世代奔驰在罗格朗大地的君主。
他的陛下——
生而为王。
…………
追猎麋鹿的雄狮不会在意一群惊散的兔子。
古伦底的重骑兵们如国王所料,并没有去截杀那些逃逸的人们。重骑兵们的注意全部留在了眼前这前所未有的最尊贵的猎物身上。
重骑兵们已经绕过了那片湿地,他们高高地举起了长枪,开始野兽般地狂吼。
海上蛮族的野性在铠甲下沸腾。
他们就是一群野兽,一群披着钢铁的凶残野兽。他们享受杀戮,享受猎物临死前的绝望,他们喜爱用最血腥的手段来屠戮自己的敌人。
黑色的骑兵线开始向前推进,当他们怒吼的气势汇聚到了顶点时,他们就将发起冲锋。
往往,在那之前,他们的敌人就早已经被吓得肝胆俱裂。
但今夜有了例外。
仿佛有冰冷的铁面具笼罩在国王的脸上,他肃立在冷风中。
他的头越来越疼,千万把刀子在刮着,那些刀子上淬了火。所有人都想要他去死,所有人都想要他下地狱。那些咬着牙,挣扎着活下来的往事呼啸而来。谁想让他死……他就要谁死!
“来吧。”
骑士长听到了他的声音,那声音里透出狰狞和暴怒。
“不是要杀我吗?”
“那就来吧!”
暴雨铺天盖地落了下来,仿佛要为今夜的第一场战斗配上足够惊心动魄的奏乐。
在低沉的闷雷与冲刷天地的雨中,古伦底重骑兵们合并成为了一条直线,他们的铠甲带有狰狞的骨刺。大雨冲刷在他们黑色的铠甲上,迸溅而起,铠甲边缘蒙上了一层蒙蒙的白光。
今夜——
圣人在坟墓里长眠不醒
死亡在君主王冠里如影随形
铠甲上蔷薇永伴着血腥!
古伦底重骑兵的长枪带起了一道道银光。
冲锋开始了。
………………
马蹄包裹在沉重黑铁中,重重地踏过泥泞的草地。
古伦底的骑兵们风驰电掣般掠过战场,冲上了稍高的草坡。他们在铁盔面具后面的眼睛森然无情,他们铠甲上的狰狞骨刺清晰可见。那些骨刺不仅是威慑敌人的装饰,更是嗜血武器的一部分。
伴随着国王一声令下,他的骑士们将所有并排在坡线上的空马车推了下去。
马车在雨水和泥水中翻滚着,砸向往上冲的敌人们。
古伦底的骑士们发出嘲笑的呼喊。
他们手中那可怕的武器铁枪挥舞起来,表演一般地劈砸向那些朝着他们空马车。
空马车已经滚进了重骑兵的队伍中,一辆接着一辆地被劈碎——那些算得上坚固的马车在古伦底的骑兵面前,就像纸糊的一般。被劈碎的空马车紧接着,就被拿着披着重甲怪物般的古伦底战马撞得横飞出去,在泥水中散架。
沉重的马蹄从那些木头和金属上践踏过去。
国王高高地举起剑,向下一挥:
“为了蔷薇的荣耀!”
“为了蔷薇的荣耀!”
骑士们嘶吼起来。
雨水重重地冲刷着双方的人马。
借着马车的阻拦和掩护,国王和他的骑士们冲了出去。
专属于国王的马车由橡木打造而成,镀着金属,它撑过了战马的冲撞,横倒在地面上。被它阻住冲锋去路的是骑兵首领。
古伦底重骑兵首领目光始终落在披着猩红斗篷的国王身上。
国王纵马而至的时候,首领一扯缰绳,连人带马直接从那橡木马车上跃了过去。在半空中,他探身而出,长枪带起令人脊梁发寒的风声朝着国王斜劈而下。
第14章 胜利与——
长枪带起寒光斜劈而下,声势骇人。
古伦底骑兵首领在战场上用这招击毙了数不清的敌人。
面对半空中披挂重甲的战马,马背上巨人般的钢铁战士,没人能不被吓住,能够举起盾牌就已经算是勇士。即使如此,最坚硬的盾牌也会被这一枪砸得脱飞出去,盾牌的主人更是绝不可能活命。
然而今天这一枪却落空了。
铁枪落下的那一刻,他面对的少年国王借着马镫一翻身,几乎是在瞬间坠到了战马的另外一面。
铁枪与国王的面颊只有毫厘之差,掠着他的银发而过,落在了战马的另外一侧,劈了个空。
此时国王绝对可以媲美世界上最杰出的马背舞者。长枪刚刚擦着马鞍而过,他已经翻身重新坐到了马背上,一扯缰绳,直接策马前冲。
志在必得的一枪空了,骑兵首领连人带马落回地面。
在那一瞬间,重骑兵首领看到国王苍白的脸上掠过了一抹冷冰冰的微笑。
那笑容里蕴藏了令海上蛮族后裔都觉得可怕的森然。
下一刻,国王已经逼近古伦底骑兵首领。
古伦底骑兵首领终于明白对方为什么明知道空马车阻拦不了他们,却还是将马车推下草坡。
——他是为了打断他们冲锋的气势。
国王做了一个豪赌,要为自己和他的骑士们争取一个近身搏战的机会。
为了冲锋时能够造成最大的杀伤,古伦底重骑兵不论是人还是战马,都披挂着沉重的铠甲。全副武装的古伦底骑兵站立过的地方,地面上就会留下深深的印记。这些重骑兵的恐怖杀伤力是以敏捷和机动性换来的。
出于自信,也为了羞辱自己没有放在眼中的罗格朗骑兵们,古伦底重骑兵们错误地中断了冲锋,选择了如同首领一般用炫技的方法来劈碎那些马车。
这个时间如此短暂,但他们的敌人抓住了。
罗格朗的誓约骑士们身上穿着银色的铁甲,和古伦底的重骑兵比起来,那些锁子甲简直轻薄如纸。他们固然抵挡不住重骑兵的冲锋,但是他们拥有着古伦底骑兵所没有的敏捷。
这其中最敏捷的莫过于罗格朗国王。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穿戴铠甲。
战马攒蹄,国王是唯一身穿华服而战的人。
——在此之前,谁也没有想到只是一场谈判,国王却要像他的父亲一样,亲自踏上战场。
但这也恰恰成为了国王的优势。
他简直轻盈如风。
国王与战马共舞。
他围绕着古伦底重骑兵奔驰起来,在黑甲周围刮起银白与猩红的旋风。在旋风里,国王从马背上挥剑。
这么做,人与马必须达到极高的配合,否则主人一个时机拿捏不对,就会被战马甩落,然后被自己的战马践踏而死。
黑暗里忽然就跳跃起了月光。
真奇怪,此时天昏地暗,暴雨如注,哪来的月光?
的确没有月光,那是国王以急速斩出的剑。
国王的配剑剑身上有着水波一样的冰纹,那是北境特有的冷锻钢技术。那是一把阴冷的剑,就像它的主人一样锋锐,看一眼都觉得眼膜要被割开。国王用它逼住了首领的铁枪,剑剑朝着他身上铠甲的致命薄弱连接处而去,不叫那恐怖狰狞的武器有施展开的余地。
他必须让自己卷起一道金戈铁马的旋风。
一旦这风停下来,首领的长枪荡开,重骑前冲,那么该死的人就是他了。
在以前并不是没有人提出以轻骑兵贴身刺杀的方法对付古伦底重骑兵。
但一直到了现在,古伦底重骑兵依旧是草原上的死亡黑影。
因为,哪怕轻骑兵能够安然无恙地逼近古伦底重骑兵,也无济于事。
它不仅要求轻骑兵必须有高深的武艺,更要求他必须具备逼近疯狂的心性!
他必须克服对被重骑兵撞得粉身碎骨的恐惧,然后才能以平稳的手来快速挥出那一道道精准的剑光。
这是真正在刀尖与死神共舞。
古伦底的重骑兵首领遇上了有生以来最阴冷最狡猾的对手。
他的对手是一道森然华美的弯月,但这轮弯月不是高挂天空而是死神的镰刀,这是来收割灵魂的弯月。那弯月上仿佛缠满了蛛丝,那丝是淬了毒的。
暴雨还在下着。
风雨里,古伦底重骑兵们就像陷入漩涡的黑色铁塔。
国王的誓约骑士们一手举着盾牌,一手举着剑,绕着古伦底骑兵旋舞起来。他们忘了恐惧,也忘了古伦底骑兵的勇武,更忘了所有的正面冲锋的骑士准则荣耀。
见鬼的骑士准则,他们是国王的誓约骑士。
他们的准则只有国王。
今夜,此时此刻。
他们是和国王在一起浴血奋战。
这个念头鼓舞了这些誓约骑士们,他们纷纷舍弃了不必要的骑士准则,和他们的国王一样,只死死地纠缠着,逼迫着古伦底的重骑兵们,教他们发不起往常的凶狠冲撞。
他们毫无骑士正面交锋的精神,简直就和不择手段的杀手没什么两样,却疯狂得让人恐惧。
所向披靡的古伦底重骑兵们打了第一场最憋屈也最恼怒的战斗。
他们中间有人发起狠来,不管不顾,彻底舍弃了直刺的恐怖杀伤,握住枪身的中部改枪为棍朝着那些发疯的银色骑兵头上砸去,一心想要让他们的敌人头破血流。
而他的敌人,誓约骑士怒吼一声,拼着让铁枪重重砸到身上,从自己的马上一跃而起,扑到了重骑兵的黑色战马上。重骑兵的铁枪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也将自己的剑送进了敌人头盔下柔软的咽喉。
重骑兵与誓约骑士一起翻滚着,从马背上倒了下去。
此时此刻,银色与黑色交织咬合在一起,就像两种互相碾磨的齿轮。齿轮绞动处碰撞迸渐出猩红的血花。那些血花很快地就被黑暗的冷雨冲刷干净。
人的命,马的命,就在一黑一银的金属碰撞中相轧。
要么死!要么活!
第一次,居然有骑兵比古伦底的莽徒更疯狂。
这个由人的命,马的命组成的黑银齿轮不断地转动着,渐渐地离开了原本的草坡,来到了下面的低地。一切看起来仿佛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
然而,在抵达地底的某个地方时,国王忽然一剑荡开。
他的对手被这骤然一改的剑光惊了一下。
而国王已经一扯缰绳,纵马抽身跃到了自己的战圈外面。
“走!”
国王朝着他的骑士们厉声喊。
他一声令下,誓约骑士们毫不犹豫地抽身,也各自离开了酣战着的圈子。国王战马落地,他一拨马首,朝着他们前方的一片平地冲了过去。
誓约骑士们紧随而上。
杀红了眼的重骑兵们怒吼着,旋风一般地追了上来。
这一次,他们终于能够重整队型,重新化为了一道令人心惊的直线,发起了彪悍凶猛的冲锋。
这一次,可再没有马车,也没有轻敌。
银色的誓约骑士紧跟着披着猩红斗篷的国王,像一阵急而轻盈的风掠过了平坦的草地。
黑色的重骑兵紧随而至。
当他们踏上那片平坦草地,很快,所有古伦底骑兵就意识到事情不对。
他们刚冲出一小段距离,战马就惊恐地嘶鸣了起来。随即着,他们连人带马一起陷进了泥沼里。
他们惊恐地叫喊起来。
古伦底的重骑兵们挣扎着想要从泥泞中挣脱出身。但是他们身上的铠甲通过特殊的铁扣与战马连接在一起,此时根本没法挣脱开。只能徒劳地与战马一起渐渐下沉。
很古怪的一件事,同一片草地,国王与他的骑士经过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而重骑兵们却陷下去了。
重骑兵们在先前已经绕开了那片大的湿地,后面的战斗也没有朝着湿地而去。
但是——
这里不止那一片湿地。
多玛河的主干就在离这里不远处湍流而过,它的两条支流分布在这片低地,河水日复一 日地浸灌着草地,形成了或大或小的沼泽。等到冬日,多玛河主干水位下降,支流渐渐枯涸,很多小的湿地就会缩小甚至消失。
还有一些不大不小的,则由于严寒,会形成和其他土地没有什么两样的冻土。
但,现在才九月。
最可怕的凛冬还未到来,那些小的湿地还未被完全冻住。
国王记住了这边的所有沼泽分布,而古伦底的重骑兵们只知道那片最大的湿地。
国王与他的骑兵们能够安然无恙地从冰冻上层的湿地经过,但是人马皆覆重甲的古伦 底骑兵却只能陷入泥泞。
马蹄踢踏。
国王与他的誓约骑士们调转马头回来了。
国王扯着缰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被他诱进泥沼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