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微微垂眼,打量着那地毯上的刺绣出来的图案。
工艺十分精美,但吸引国王注意的是图案内容。
那是一幅被猩红蔷薇盘绕的苍白龙骨。从龙骨与它匍匐着的山脉比例来看,那条龙尚未死去的时候一定庞大得惊人。
“陛下。”
换了身衣服的白金汉公爵走了进来,侄子安然无恙地归来让他轻松了许多。看到国王的时候,他微微笑了笑。
“您赶到得很及时。”
“是您拖住了他们。”国王合上手中的书,他在身边放了一把椅子,显然是为白金汉公爵准备的。以国王的性格,这已经算是一种含蓄的亲近了,“教廷的手伸得越来越长了。”
“他们这些年一直蠢蠢欲动。”
提到教廷,白金汉公爵脸色掠过一丝冷意,他淡淡地说道。
“听闻深渊海峡对岸的圣廷内部已经开始出现不同派系的争斗了,再加上商业蓬勃,恐怕有些老古董坐不住了吧。”国王若有所思。
圣威斯大教堂那一出变相的二次宣誓效忠典礼结束之后,教皇特使那位年轻的枢机主教迅速地就离开了梅茨尔城。
看起来他也明白国王回归后,对他定是杀意深重。
国王如果想拦下他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如今内乱刚刚平息,与教皇翻脸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因此国王只派人在那位枢机主教住处转了转,那年轻的枢机主教被吓得够呛,连夜翻墙爬出了房,狼狈不堪地逃走了。
算是国王一点小报复。
白金汉公爵凝视着自己的侄子,长长地出了口气:“您长大了。”
“您说这话的语气分明还将我当作孩子看待。”国王回答,“容我提醒您,我已成年了。”
白金汉公爵笑而不语。
国王也笑了笑。
今天的一切在其他人眼中看来可能宛若一场由圣主,或者魔鬼——好吧,这个的确有——相助的奇迹,但是只有国王自己最清楚,这其实是一场全力以赴,多方配合的结果。
哦,格莱斯大公本人也在这场配合里出了不少力。
虽然这么说,大公一点儿也不会高兴就对了。
事情必须往回拨。
最关键的自然莫过于国王在九月下旬及时地救下了白金汉公爵。
国王戒备着随时可能到来的刺杀与政变,将白金汉公爵派回了蔷薇王宫,并当众授予了他摄政的权利。因此后面国王死讯传开的时候,白金汉公爵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压制事态的恶化。
白金汉公爵在梅茨尔城堡全力减少流言影响力的时候,国王同时派出了骑士长和另外一名誓约骑士充当信使。
身为安格尔王族被流放成员的骑士长代表国王本人前去联系安格尔邦国,而另外一名誓约骑士则携带着国王的信,进行伪装之后,以最快的速度走距离最短的路赶往梅茨尔城堡。
这第二封信是给白金汉公爵的。
在信中,国王仔细地讲述了自己的处境以及接下来的计划。
由于一路上格莱斯大公的人重重把守,誓约骑士为了摆脱那些讨厌的小老鼠,花了点时间和精力,否则他原本是应该更早一点赶到的。
也幸好,身处蔷薇王宫的白金汉公爵对自己的侄子忠心耿耿,强势地与格莱斯大公开战,为国王争取到了珍贵的时间。在教皇特使抵达的时候,誓约骑士也成功将信秘密地送到了白金汉公爵的手中。
原本已经近乎绝望的白金汉公爵接到国王的信,立刻重新振作了起来。
国王在信中提及了自己将由哪条路线抵达首都,经验丰富的白金汉公爵立刻派出了自己的亲信们,全力与国王获取联系——这也是今天出席格莱斯大公加冕典礼的保王党人那么少的一个主要原因。
与国王联系上之后,白金汉公爵马上干脆利落地放弃了与格莱斯大公进行正面冲突,而选择了退让。
老公爵演得倒也逼真,甚至不惜忍着一剑砍掉格莱斯大公脑袋的欲望,在梅茨尔城门外假惺惺地举行了一场应付场合的迎接礼。
当然,已经丢了小命的格莱斯大公也没有那么蠢。
他对白金汉大公严加戒备,而这恰好就在国王与白金汉公爵的计划之内。
为了吸引格莱斯大公的注意,白金汉公爵拒绝交出蔷薇王宫,并且亲自驻守蔷薇王宫,与格莱斯大公同处一城,逼得格莱斯大公不得不紧密地关注着白金汉公爵的动静。
来看一看保王党与新王党的大概势力范围吧。
以白金汉公爵为代表的保王党主要集中在北面,而依托东南沿海五港同盟的格莱斯大公势力主要分布在南部地区。为了防备白金汉公爵的暴起发难,格莱斯大公不得不对北面严防紧守。
然而,格莱斯大公将注意力全部放到北面的时候,国王已经率领着伪装成为格莱斯大公的军队悄悄地从南面绕到了梅茨尔城的侧面。
感谢格莱斯大公这段时间不断向北部调兵,国王让他的军队换上白玫瑰战旗之后,赶路速度快了不少。
不得不说,格莱斯大公真是位好人。
白金汉公爵对他的老对手了解很深,连格莱斯大公会选择由谁来指挥救援军队都猜到了,并及时地将这个消息传达给了国王。
国王接到消息之后,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
梅茨尔城作为罗格朗帝国的首都,城墙高大厚重,适合防御。如果想要强攻进梅茨尔不仅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还要花上漫长的时间。原本国王是打算与白金汉公爵里应外合,从里面打开城门。
但是格莱斯大公此时正紧密地盯着白金汉公爵的动静,那样做风险较高。
现在,格莱斯大公把打开城门的钥匙送到了国王的手中。
安格尔军队轻装简行,行军速度更快。在昨天傍晚的时候,国王其实就已经率领着他的士兵抵达梅茨尔城附近了。
仔细地观测了地形之后,国王将军队驻扎在一处必经的山谷两侧。今天早上天蒙蒙亮,格莱斯大公的救援军队抵达山谷,巨木滚石从两侧的山坡上滚下。不少骑兵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丢了自己的性命。
那根本称不上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屠杀。
晕头转向的援军人马挤在一处,互相践踏,而养精蓄锐的国王军队像左右交织的犬牙,将队伍切了个粉碎。
最后,他们几乎是淌着血水和尸体走出来,包括国王,所有人都是一身血腥。
博恩男爵活了下来。
不过那不是出于幸运,也不是因为他勇武,而是国王提前吩咐留他一条小命。
博恩男爵就是那把兵不血刃骗开城门的钥匙。
不过,为了防止博恩男爵出卖他们,博恩男爵的铠甲被剥了下来,并且当他纵马离队的时候,军队中至少有十张弓对准了他的后脑勺——国王的字典里似乎没有“遵循常规”这几个字,他也不在意使用的手段到底卑不卑鄙。
代表新王党的白玫瑰旗帜,熟悉的博恩男爵,正确的旗语……
城门打开。
从那一刻起,一切都注定了。
国王踏着血和战火,重归王座。
白金汉公爵听国王轻描淡写地讲述这一路上的事情,在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真像啊。
和他的父亲。
“好了,我真高兴。”白金汉公爵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罗格朗如今拥有一位真正的君王了。”
国王发了个单音,没有反驳他的话。
国王清楚,这一系列谋划中白金汉公爵到底承担了多少风险。
如果国王真的死了,那么白金汉公爵将彻底身败名裂。如果国王没有及时抵达圣威斯大教堂,白金汉公爵将与新王党誓死血战……
那么最后的结果,不外乎白金汉公爵与格莱斯大公同归于尽。
这些谁也没提。
结果如人所愿,该记住的事情,该记住的人自然会记住。
“天佑罗格朗。”
白金汉公爵说。
国王不以为然。
说是魔鬼相助倒更恰当一点。
国王用格莱斯大公的血捍卫了自己的王座,事情大体上结束了,但是接下来还是有很多该做的。
比如……
一场清算。
啊,不要忘记,我们的国王在记仇方面也格外有一手,那些新王党们是时候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
值得一提的,在那场“加冕”典礼结束之后,国王干脆利落地将所有参加的贵族们客客气气地请到了蔷薇王宫中——他只是让士兵们将铁箭对准他们,而不是把刀放在他们脖子上,难道不是已经足够客气了吗?
“您打算怎么处理?”
白金汉公爵问。
“全都杀了比较永绝后患吧?”
国王若无其事地说。
在国王看来,罗格朗什么都缺,就是不可能缺贵族。
随便一个贵族,哪个不是有着成打的孩子等待继承爵位。这一批不省事的贵族死了,等新贵族成长起来的这段时间,就足够国王将他们的权利剥得干干净净。
不过,想了想,国王还是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打算。
毕竟这个时代,这个世界骑士战争的规则还摆在那里,哪怕是战败的贵族都不会被杀死,而是等待交纳赎金后释放。而且,国王在这段时间的隐匿身份中,也顺带地将郡县的情况,罗格朗的底层情况摸了个大概的底。
大贵族们在国家政治制度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一次性处理太多会造成新的动荡。
十分令人惋惜。
不过,时日尚久。
白金汉公爵无言地看着国王。
“一个玩笑,不要这么严肃。”
国王轻松地说。
不。
白金汉公爵在心里想。
我觉得您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
“好吧,让我们来去见见这些……”国王站起身,顿了顿,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这些富有且慷慨的好先生们。”
他将“富有”和“慷慨”两个词咬得很重。
作者有话要说: 国王:开个玩笑。
白金汉公爵:您好像不仅仅只是开玩笑。
第27章 薅羊毛
作为罗格朗权力中心, 能够踏入蔷薇王宫,一直以来被视为身份的标志。要是哪个贵族进入蔷薇王宫的次数少了, 那么人们对他的殷勤也就随着少了。
不过, 今天被“邀请”进蔷薇王宫的众多贵族很难在这荣光面前笑出来。
这些家伙被国王扔进了蔷薇城堡中,白金汉公爵还在房间门口贴心地为每个人配备了一名卫兵。
新王党们觉得白金汉公爵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国王的意思。
罗格朗人都知道,当国王试图干点什么出格事的时候, 白金汉公爵如果无法阻拦,就会选择由他自己先把事情办了,好让他侄子的名声别再糟糕下去了——假如国王还有什么名声的话。
名义上的“客人”实际上的战俘时不时地打开房门,询问卫兵自己什么时候能够离开王宫,他们在这里待得够久啦。
卫兵遗憾地告诉他们:陛下十分热情好客, 请先生们一定尽情享受完蔷薇王宫的美食再走吧。
什么美食?最后的晚餐吗?
可怜的新王党贵族们被自己的猜想吓得脸色苍白,越发感觉国王的弧刀正贴着他们的脖子。
终于, 在“加冕”典礼结束的第二天晚上, 贵族们得到了通知——
国王打算见他们了。
有人当场就昏厥过去了,圣主啊!那把刀落下来了。
………………
蔷薇王宫,彩室。
华丽的会议举办地点中燃起了明亮的烛火,一切看起来和前段时间召开紧急会议没什么两样。象征审判与公正的天使依旧从穹顶上俯视众人, 幽艳的巨石建筑依旧带着王室特有的气度。
但还是有所不同的。
比如会议上桌的最顶端,那张高背座椅有了它的主人。
新王党们心情沉重地踏进了彩室, 一眼看见最上首的国王陛下。
国王又恢复了他惯常的样子, 穿着带有精美金线刺绣的外套,洁白的领巾翻叠数层,细碎的钻石点缀在上面闪闪发光。不过引人注目的是国王放在手边的东西。
左边, 是那把割开格莱斯大公咽喉的弧刀。
右边,是那一叠厚厚的,不知道记录什么的纸。
新王党们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们僵硬地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坐,抬头看到保王党们刚要起身离席。他们应该来了有段时间,不知道国王奖赏给了他们什么,一个个笑得十分灿烂。
一个念头掠过新王党们中绝大数人的脑海:
他们要是接过那朵铁蔷薇就好了。
“我是不是该告诫一下我的厨师?先生们。”
国王开口了,烛火的映照下他眉宇中的乖戾丝毫未减,因此哪怕他说话的语气称得上温和,也教人觉得不像什么好话。
“我吩咐了他们为你们准备了丰盛的美食,但现在你们的脸色看起来可真是糟糕透了,难道他们竟然敢违背我的命令吗?”
这两天的伙食的确是算得上丰盛,浓汤鲜肉。
但这关头谁有心情享受啊?
新王党们不知道国王打算做什么,只好回答他的问题,称赞这两天的伙食棒极了。
“啊,自然了。”国王笑了,接下来的话却让贵族们脸色陡然变了,“他们都是我忠心耿耿的好仆人,哪怕我是叫他们在面包里掺点颠茄[1]他们也会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