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飏一凛:“裴子羽,你不要含血喷人!此处乃内朝之上、御座之前,污蔑皇族该是死罪!”
“怎能浑说我是污蔑呢?”裴钧笑了,“我眼下即可传一证人当堂呈供,所证之词必然千真万确,怕只怕蔡大学士不敢听哪。”
姜湛听言,即刻皱眉问道:“裴卿所言何人?”
裴钧将眉一挑:“回禀皇上,此人正是宁武侯爷幺子唐誉明昔日的门生,钱海清。此生经由唐府责打赶出,举目无亲、走投无路,机缘巧合拜至忠义侯府,充作账房。他便是曾被唐家派去陪同一众州官亲信的人,若是入审作证,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话一说,九座中蔡延灰眉一皱,蔡飏也略急道:“既是唐府将他赶出,此生又受了你忠义侯府的小恩小惠,受制于你礼部的科考阅卷,那便早对唐府怀恨在心、期图报复,自然也是你让他说什么、他便说什么,其证又怎可算作公正?”
“公与不公自有法司论断,蔡大学士怎能问我?”裴钧道,“不过蔡大学士若执意想要物证铁证,就算没有这钱海清,也是行的。只要令御史台查验一番五城中各处酒肆歌坊的账册便是,那何人来往、何人结算岂不都清明了?再不行,便叫户部查查近半年在京中过户馈赠的田产、楼面儿,甚可由刑部寻访坊间眼线,看看平日里各处青楼的头牌儿都是被谁包下、在何处夜宿,可曾去过唐府、蔡府——”
“裴子羽!”蔡飏霍地站起来,“你这脏水竟敢泼到——”
“好了。”一旁的蔡延终于严声一喝,扭头看了蔡飏一眼。蔡飏即刻收声,瞪向裴钧,十分不甘地坐回椅上。
蔡延将手里的折子轻轻丢在身前矮几上,少思一二,轻咳了一声,徐徐开口:“裴大人的话虽率直,却不过是说这李知州入京上控的案子该查。内阁在座都听见了,皇上与言官也听见了,可是……”蔡延皱起眉来,低声关切道,“裴大人虽详述李知州惨况如斯,却始终有一事不曾说来……那就是李知州他除却辩驳罪行外,可曾将其所告之事控于府道啊?若是已控,而府道尚未理就,则需他回去安心等等;倘或不服判处,也应逐级上表严请京中法司咨件,而不该径直越诉御前——李知州为官一方,知此法而不尊,就算撇去前情不提,亦是品行有失,是故此案……”
说着,他长叹一声,老目一动,颇为难般往末座递去一眼:“张大人以为呢?”
难题被推给张岭,殿中人便都看了过去。张岭在众人目下沉吟片刻,板着脸道:“不错。且自越诉律令修纂以来,下民撺讼风气渐消,各地官吏勤于听断,案无留牍,曲直皎然,政平讼理,天下得道,从未有过击鼓鸣冤之案,而今新政一起,却忽生大案,这不得不引人——”
“天下得道?”裴钧徐徐裹着手中血书,荒唐一笑,“张大人还真说得出口。古书虽言:‘天下若有道,则庶人不讼也。’可自打越诉之律一出,那五十大板便生生挡住了天下庶人向天申讼之路。今有冤抑沉于州府、阻于科道、不达御前,直如脓瘤栓于五体,使各处庶人且悲且怒,非不想讼,却碍于这五十大板,而不敢讼、不能讼。这不是张大人口中的息讼——这是息声,是令民不敢言、道路以目!如此境况下,却还有父母之官往奔于京城,舍却性命为民喊冤者,则张大人口中的天下之道,何在?”
张岭冷哼一声:“不过是州官不服判处、恣意闹讼之案,却以此生出‘天下无道’之言,裴大人未免太过危言耸听。古来治天下者,惟贵以德化民、以勤待民,使之无讼,若都如裴大人所言、以多讼为善,则天下万民便开争竞之风也,终使政疲民困,官资耗费,得不偿失!”
他看向裴钧一眼,瘦削的脸上薄唇一开,更道:“遑论朝中更有心怀不轨之人,意欲借讼窃权、因讼生事,今还生出‘无道’之言抨击当朝律令,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如此权奸留在官中,才直如脓瘤——”
“行了,张大人。”姜湛忽而出声了,苍白的脸上神容肃穆,叹了口气,“朕听尔等之言,是想听取谏言,想听听你们怎么看这李存志京控之案,不是想听你们骂人。蔡太师体察官纪,张大人维护法道,可裴卿亦只是忧心民冤,才言语过急了些,斥责了内阁、府道,实属无心之失。要朕说,这一殿之内,没有权奸,都是朝中股肱之臣。”
说着,他沉默片刻,双目复杂地看向殿中独立的裴钧,深深敛眉一想,袖中手指将里裳袖口捏了放,放了又捏,终于沉声决意道:“小民撺讼之刁风固不可长,可若是一概禁遏,则实如裴卿之言,会使民隐不可上达御前,宛如伸手覆朕双目。朕虽有各道御史代为耳目纲纪,然巨树之下,难保不存腐枝败叶,故地方弹劾之言,或许不能尽信。朕想,既然李存志之案已打响了大鼓,告来了御前,而天下人但闻其鼓、不明就里,则朕与三司若置之不理,岂非是寒了天下庶民之心?故此案定然是要查的,诸位大人以为呢?”
九座中可见蔡飏面色登时灰败,张岭默而不言,唯蔡延问了句:“皇上此意虽顾庶民,可府道若闻,却以为是朝中不再信任地方之举,如此又何解?”
姜湛冷眸望向他道:“便是过信地方,才会出了这等惊天之事。如今查一查也好,当叫天下官吏都警醒一番,此事就交由御史台接办。”
左侧御史台二人即刻应了。
姜湛疲惫挥手道:“内朝就到此罢。”说着又看向裴钧道:“裴卿留下,朕还有别的话要问你。”
姜湛这一决策与偏向让内阁九座中数目暗换,言官丛中亦皱眉相觑。众人心照不宣的目光落在裴钧的后脊上,当中不无讥诮或不屑,却也有几分暗地里的嫉羡。
待群臣告退后,姜湛勒令阖上殿门、遣散宫人,除了冠冕从御座上走下,直行到裴钧身前,抬手轻轻牵住裴钧袖下的手指。
裴钧不言不语立在原地,不无不可地与他平目相对着,由他打量了会儿,便听他轻声道:
“裴钧,朕好久没见你了。”
裴钧早已想好说辞:“近日各司事忙,今日臣本不得空往内朝中来,可巧是遇上鸣冤之事——”
“那若无此事,你就不来了么?”姜湛仰头看入他眼里,眸子清明地审视着他的神色,徐徐再问:“此案又真只是你巧遇而已么?”
裴钧只觉被他握住的几指,直如被冰蛇盘绕着,已从指尖漫散开丝丝凉意,未答间,又听姜湛问:“朕记得,之前邓准曾说你关心盐税、漕运,你日前又谏言新辟缉盐司,那你今日此举,是否真如蔡飏与张岭所说,只是想抽掉唐家而独揽漕运、更便于掌控盐业大权?”
裴钧微微抬眉,心下已是苦冷的笑,干脆只道:“是。皇上不放心?”
姜湛细眉轻皱:“就算是,你也没必要怂恿人进京击鼓鸣冤。如今把事闹大了,虽可叫蔡氏难堪,可清流、张家也会受议,而新政方起就生了这变故,又会让天下人怎么想我?”
“那皇上又怎么想天下人?”裴钧淡淡一笑,“冤抑未告只是没揭露罢了,可到底却是在的。”
姜湛道:“这我又如何不知?可如今冤或不冤,倒不要紧。”
这话一出,裴钧面上笑意渐褪。
姜湛低头,随手玩弄着他袖摆,十分萧索道:“内阁判处李存志之事,实则案牍根本未从我眼前批过,必然是阁中有人起了回护之意,想是蔡家无疑。朕知道你想扳倒蔡氏,所以也应了你要查,可是蔡延虽狡,其所言亦有道理:如今若重审此案,则天下鸣冤实与不实者皆承其果,恐会竞相争讼京中,而朝廷若要一一受理,撇开官资不谈,却也令地方官员提心吊胆、相互遮掩,今后又如何敢于放手做事?……朕实在是没有主意。”
裴钧慢慢从他手中抽出自己衣袖:“那此案涉事人等,皇上当如何处断?”
姜湛很快便抬头看他,潋滟的眼睛一眨,真意地问:“你说呢?”
裴钧道:“我是在问皇上。”
“我……”姜湛垂眸一瞬,反身负手走开两步,轻叹一声,“如若南地真是那等惨状,待查清后,怕是要杀官以震民怨。”
裴钧凌然问:“只杀官吗?”
姜湛回头看向他:“那难道真要波及宁武侯府?”说着他便摇起头了,苦笑道:“那样世宗阁与寿康皇姑定会闹个不休的,京中、皇城就再也没有宁日了。”
裴钧再问:“那他们若是安宁,天下的安宁又怎么办?”
“百姓是可以忍的,但皇亲不能。皇亲闹起来是要我都没了安稳日子过,我又怎可给百姓宁日呢?”姜湛终于回身再度执起裴钧的袖子,“裴钧,你快帮我想想,我现在该怎么办?虽应下要查,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可怎么查才能不伤这京中权柄?怎么查,此事才能平息?”
他问着这话,目光追随着裴钧,却竟觉此刻裴钧看向他,双眼竟流出一种近似悲悯的神情。他转而握住裴钧双手,发觉裴钧拿着血布的手冰冷而用力,依旧久久不言,不由有些急了:“裴钧,你说话啊。”
可裴钧无言片刻,终于还是空茫道:“此事难于应对,臣实在不知如何应答皇上,望皇上恕罪。”
“你怎会不知?你总是知道的,却是不愿告诉我?”姜湛向他怀中靠近一些,拽住他衣摆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可是因我上次说了你姐姐的事,你才不愿意入宫看我了?”
裴钧微微退后半步,低声道:“皇上,早年臣也说过,入宫总非长久,不入宫才是迟早的事。”
姜湛却立即拉住他手腕:“不、不行!我不许。裴钧,你不许丢下我。你说了要陪着我的,就要陪我一辈子,你说了要帮我的,就要帮我一辈子……我不想一个人。”
裴钧任由他拖拽,身形只微微一晃,轻声道:“哈灵族婚车将至,谷雨后天下选秀,皇上今后再不会一个人了——”
“可我要的是你,裴钧!”姜湛握住他的手颤抖起来,睁大双眼与他对视,“裴钧,你不要丢下我,我不想要别人,我只想要你……我只要你!”
——我只要你。
这话裴钧前世大约等过十年,最终也从未听姜湛开口说过。可此时他静静看着眼前的姜湛,却觉这话哪怕终被说出来,终被他听见了,仿佛也再没了意义。而那些因了情欲爱恨,曾在他心内疯狂滋长却不见天日的冤苦与压抑,那些他曾独独背负过的错解与骂名,途经两世,随同他的魂魄在这躯壳中左突右撞,此刻也竟似忽而被赦免了所有的徒刑般,蓦地都消失了——
甚至连最初为其招致牢狱的那些过往与缘由,也都尽数不见了。
一切竟似不知为何而起,终至今日潦草而沉默地结束。
他攥紧了手中粘腻的染血长布,听见自己道:“臣何其微末,皇上却是皇上,是一国之君。皇上当心系天下,而天下人,正在流血。”
姜湛眼角发红地看向他,咬着牙低声道:“你知道我根本就不想做皇帝……是你把我推上来的。”
“皇上这话就错了。”裴钧淡淡与他对视着,“君权天定,要皇上做皇帝的不是我,是命。皇上不能只怪我,不认命。”
姜湛发觉,此刻他在裴钧眼中,似乎不再能捕捉到丝毫爱意了。更糟的是,就连裴钧眼中于他的悲悯好似也正渐渐淡去,而其中愈发清明起来的,竟是股万事风过般的绝然之色。
他的心底在这一刻恍若被巨石砸空,开出个灌风的豁口,瞬时便被冰冷填满,要极度勉力才可出声道:“裴钧,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我们只是吵了一架,你为何就这样待我?若你还在气我不愿赦你姐姐的罪,我即刻签印将她赦免就是,我马上——”
裴钧按住他肩头,止了他转身,冷静道:“姜湛,你还不明白吗?我姐姐眼下根本就不是你能赦免的。这京中的官僚宛如躯干,早已生出手脚,现今又自己长出了脑袋,那脑袋就是内阁。内阁的嘴巴姓蔡,舌头姓张,他们若都想要让裴妍遭罪,岂是你一句赦免,就可以放了她的?”
姜湛浑身猛地一僵,瞪着双眼看裴钧拂下他的手沉息一叹,又眼睁睁看着裴钧在他面前跪地一伏,竟听这昔日最最亲密的枕边人,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皇上今后好自为之罢。臣告辞。”
裴钧从中庆殿出来已快正午,殿外日光却不如清早盛烈,仅仅只被愈发绵密的阴云禁锢着,在天地间勉力透出惨亮的光影。
四周很闷,他一路向南走至步兵执事府竟闷出些薄汗。由人恭敬领进了府内班房,但见排牢之中,李存志已被安放在一处石床干草上,正有医者为其诊脉、敷药,门外有三名侍卫带刀把守,而走道尽处的耳房之中,又隐约传来熟悉的人声。
他顺着排牢往耳房走去,沿路扭头看了看木栅后的李存志,看着这老者褪下上衣后露出的瘦削身板上满是血肿,一时只觉这一道栅栏竖起来,往往一边的人正经历着另一边一生都不会经历的事。如此去想,真不知到底是那边的人在牢里,还是这边的人在牢里。
走道很快尽了。推开门,屋中隔桌并坐的二人抬起头来,神容俱是严峻。
坐靠里边的萧临道:“来了。宫里怎么说?”
而坐外边的人乌发白袍、玉带束腰,此时见裴钧来了,面上的凝重虽即刻淡了些,却碍于萧临还在,便只微微颔首,仅道一句:“裴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