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童浑身颤抖,一双眼都红透了。
清毓听得到苦童内心愤慨的声音,更知晓他就是那敌国奸细,新仇旧仇一起算,当下抡起镰刀就对着他砍下去。
“奸细!败类!吃里扒外的东西!”可清毓每挥一下,温怀霖都轻巧的躲开了。
他不再多言,一把推开在自己面前耍三脚猫功夫的清毓,转身就要离去,可此刻却忽而听到了苦童的声音。
“可为何你在那之后没再要我性命了?”
温怀霖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不必知道。”便真的走了。
温怀霖有个不可说的秘密,他的记忆有张天真烂漫的笑容,贯穿了他整个迷茫彷徨的时代。
再说这头的梦香楼。温怀舟的手仍旧掐在白涟的脖子上。
“咳……三爷……杀了我罢。”白涟被温怀舟的大手抓到缺氧,甚至紫红一片,却仍是贪恋的抚上那只即将要收走自己性命的手。
他甘之如饴,死在温怀舟手下是他此生的夙愿。
遇上他的那一刻起,白涟浴火重生,一颗心托付给他了又有什么性命可谈?
谁知温怀舟竟突然放开了他,白涟在地上咳得生疼,心里那一点点侥幸忽而又迸发出来了,或许……可白涟抬头的那一刻,又是一盆冷水灌到心底。
温怀舟不过是看到了苦童流到一地的血,才懒的管自己了罢?
这比死了还让人难熬。
温怀舟的身体明明还是昏沉的,但在他看到了那滩鲜血后却连这点疼都顾不上了,只知道跌跌撞撞地跑到那去。
最要命的是,这血还弥漫着一股馥郁芬芳的山茶香……这简直就是在温怀舟的心尖上凌迟。
他做了什么?他究竟做了什么?
温怀舟急着去回忆,却依旧头疼欲裂。在天旋地转间,忘记苦童的这一个月犹如走马观花般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丢下苦童一人在院子里,自己在外头花天酒地?他听了白涟的指使,逼迫苦童滑掉他们来之不易的孩子?他甚至将苦童带到了这里,让他亲眼目睹自己和白涟云雨合欢……
温怀舟仰天长啸,绝望和愤怒是前所未有的。
“苦童!苦童……”温怀舟不知在对着哪处叫,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无助。
他趔趄地跑了出去,看着人潮涌动的梦香楼木讷地摇着头。
不是……他不在这……
他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纵然期间撞倒了不少人,却也一刻不能让他停下脚步。
街上的人都焦急地望南面走,可只有温怀舟一人骑着马与他们背道而驰。
他像是失了魂似的奔回府中,却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害怕真的会看到什么自己不愿面对的事情。
他回了府后直奔风烟苑,可那侍卫和门童却一个劲地拉住了他。
“三少爷!三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老爷正找你呢……诶!三少爷!你跑去哪儿啊!”
温怀舟却视若妄闻一般径直冲回了院,侍卫们倾巢出动,纷纷围着温怀舟。
为何他们要阻拦自己回院照顾苦童!为什么!他在等我啊!
于是温怀舟两脚踹开侍卫后,用了轻功跳上屋檐。
不过几个来回就降在了风烟苑的门口,他满怀欣喜地冲进门,却笑容凝固。
空无一人。
几名愁眉苦脸的下人看着黑色眸子的温怀舟,纷纷哭着说道:“夫人方才走了……他们都走了……”
他们在说什么?
我怎么一个字得了听不懂?
苦童怎么可能会走?他许诺过我不会离开我的……
“夫人已经走啦!少爷!”
“三少爷!突厥已经占据凉州郡了!老爷正急着找你啊!”
“三少爷!您快去罢!”
可温怀舟只会呆愣地看着没有人的屋子,喃喃自语:“我知晓了……童儿定是还在逗我玩?童儿快出来罢,哥哥受不了见不着你……”
回应他的只有死寂。
“童儿别玩了……求求你了,快出来罢……哥哥怕了啊。”这么说着,温怀舟已而跪了下来。
“童儿……啊……童儿……”温怀舟大声吼着,双手掩面,泪水却已浸出了手。
下人们不再阻拦,全都濡湿了双眼。
他真的走了。
是我们温府欠的他,他明明想留下来了,明明他是那般的想要适应的……
都是我一手毁了他。
天地孑然,徒留温怀舟一人放声大哭。
后来的后来,温正霆找到了躲在风烟苑的温怀舟,他像是痴傻了一般,整日就知晓坐在院子口喊着“童儿、童儿”的话,眼睛不知看在何处。
而自从上回凉州郡失守后,举国上下岌岌可危。圣上召集温正霆等武将,命令车骑将军李荣率领五万精兵沿着太云山一路北上支援凉川郡,却因半路遭遇埋伏,徒留三万残兵。
皇上气绝,不知为何竟让那突厥人给知晓了。
形势严峻,刻不容缓。年事已高的温正霆因江山社稷和自家亲儿而气得气血上涌,顺势病倒在床。欲召集自己大儿和二儿时,祸不单行,温怀舟却失踪了。
现下温正霆自然知道雍昌大军为何会频频受阻了。
可千算万算,却怎么也料不到此人就是自家亲儿啊。
方含情得知后负荆请罪,差点没在慈沁苑用那一尺白绫了结了性命,温正霆也是懊恼不已,没想到自己竟会教出这么个孩子,他为自己是镇国大将军的身份而感蒙羞。
但此刻正是内忧外患之际,温正霆没有闲空去怅惘。即便今年五十有余,也仍是义不容辞地进宫请柬,带军出征。
亦是为了这雍昌赎罪。
而徐凝梅则整日以泪洗面,时常陪着温怀舟说说话,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后悔。
那孩子,竟是十多年前在火海中救了温怀舟的人,也是温怀舟心悦了十年的人。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她却因一己私欲对他施加了难以磨灭的伤害,温怀舟成了这副模样,自己也有许多过错。所以她不怨温怀舟,尽管理该出征的是他。
大战一触即发。正在温正霆要带兵出征的前一天,温怀舟却像个没事人似的主动走出了风烟苑,来到这许久没来的养心殿上请求代父从军。
这无异是鼓舞了士气,也让圣上龙颜大悦,先将温怀舟直封为骠骑大将军。并许诺温怀舟倘若能平安归来,封侯成爵,城池千里,田宅十座。温怀舟本是没说过一句话的,此刻却突然发话了。
“启禀殿下,臣不要这些,但恳请圣上允诺我一个要求。”
“爱卿直说便是。”皇上正在兴头,温怀舟说什么他都应下。
“不,倘若臣真的活着回来,再说不迟。”
皇上倘若知晓两年后会是这样的要求,就是夸下海口也不敢答应他啊。
这天夜里温怀舟很安静,安静得和前两天的自己大相庭径。下人们忧喜参半,但也愿那少爷出征可平安归来,纷纷前来叮嘱。可温怀舟却闭门不见,约莫待了一个时辰他才动身去了那慈沁苑。
大哥温怀亭和二夫人方含情竟也在这,前者千言万语汇成几个叹息和一个拥抱:而后者憔悴得不成人样,哪有先前的一二风姿。温正霆更是一夜间苍老了十岁,两鬓发白,脸上千沟万壑,拉着温怀舟的手老泪纵横。
“孩子,平安归来啊。”
温怀舟肯定地颔着首,回握住了温正霆。
正在他要离去的时候,方含情竟跟着跑出来了,她对着温怀舟大喊道:“三爷!若在战场上看到了怀霖……便任凭三爷发落。”
温怀舟愣了,回望住方含情的时候,她却已经跑走了。
现在的方含情,最悔的不是身为坤泽之身,而是育子无方,教出了这么个卖国贼。
那夜温怀舟一直没睡,他的物什明明都已收拾好了,却总是拿着一张薄的不成样的纸,看了一遍又一遍。
那是一封拟好的休书。
只需他在上头画押即可。
温怀舟前几日失魂落魄,连看都不愿看这封皱巴巴的信。可在出征前夜,却忍不住地打开看了。
在温怀舟看了十余遍后,他终是平静地放下了。
无喜无悲,似是早有准备。
却在心里时刻默念着两个字。
等我。
他偷偷将它放进了行囊里,这才稍稍阖了眼。
翌日一早,普光大地,一列人马浩浩荡荡地一路北上,鼓声不绝,士气不灭,据说为首的是一名才过弱冠的将军。
他身着蛟龙甲,眺望那山川江流,挺立的脊背已有大将风范,坚定的双眼是他势在必得的信念。
这天下尽收眼底。
湛蓝晴空,雄鹰遨游在此;北风呼啸,逢春新叶讴歌;浩荡出征,大军紧随身后。
——此去经年,壮士们定要凯旋而归。
第52章 又一春
雍昌十六年春。
闽州的天湛蓝依旧,却愿比不上数十里远的小渔村。小渔村没有名字,只有一群坐落在阿穆山脚的渔民们。渔民们寅吃卯粮,但胜在安居乐业,常常能坐在黄沙上放声歌唱,快活似神仙。
小渔村的景致可谓是数一数二的。无数海鸥争相盘旋,朵朵浪花拍打在千沟万壑的礁石上,一阵阵风浪穿过鳞次栉比的木屋下,奏出的是一片最纯粹且最质朴的声音。
而今日不过卯时,一名佝着背的老者便准时起了床,轻手轻脚关上门的同时,又抻着腰望了望不远处的海岸。
一派旭日东升之景。
没再多瞧上两眼,就径直敲响了对家的门。
不过多时,房门便从里头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名三尺多的女娃儿。
老人见着她后眉开眼笑,乐呵呵地问:“阿冬醒的可真够早的,你爹爹人呢?”
那女孩儿委屈地撅着嘴,小手揉着眼睛,杏眼泪汪汪的,说话还带着哭腔,分外惹人疼:“爹爹,他在洗漱……冬儿,还没歇息好。”
老人“哎哟”一声,赶忙把即将要哭出声的人儿抱起来哄了哄:“冬儿不哭,爹爹他也是为了你好。”
其实龚大海心里还是怨那阿童的,赶海这种事儿本就十分凶险,偏生还要带着这么小的孩子一起去,可不是让她遭罪么?
但这事儿似乎没得商量,阿童只要一碰上关于冬儿的事总是分外敏感,只愿这会儿赶海能早去早回罢。
龚大海抱着她进了屋,果然见着已而整装待发的苦童。
他穿着粗布短衣,头发梳成髻,明明和他们赶海赶惯了,却还白得跟粉似的,眉清目秀,却有几分道不明的英气。
他接过红着眼眶地晚冬,眼底满是不忍。
苦童早在离京的半年内就到了孤漠山,鹤兰先生是个诙谐的老者,二话不说就答应为苦童治病了。他能力好,不出两月就斩草除根了。几人很是欣喜,尤其是清毓,不含留念地再次告别他,跟着苦童几人浪迹天涯。
而晚冬不满十月就呱呱落地了,算是个早产儿。那年的雪是从未有过的大,寒冬腊月里他们仍在四处躲避战争,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所以苦童是在马车上生下的晚冬,可谓是相当困苦了。
还不仅如此,这孩子可能折腾了,是苦童死去活来生了一天一夜才真正生下的。得亏有清毓这个扁鹊转世,不然苦童和晚冬总有一个要离世。生下她的那日正巧是腊八,便取了个晚冬,也愿这冬天有个好兆头。
所以,苦童对她可谓是百依百顺了,唯独赶海这事儿不容置喙。
晚冬这孩子不记事,但苦童可是记着她有几次差点被人拐走了。自从两年前温怀霖找到自己后,身边总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儿,比如苦童回了家后总能看到床上留有一些物什,又比如直接看不见晚冬的人影,自己和阿昀和封清河总得干活,根本忙不过来。明明叫那清毓照看了,却总被那人着了道。久而久之,苦童便习惯将晚冬带着出去了。
而小渔村是几人留得最久的地方,这里的风土人情都恰恰合了几人心意。在路上的这一年里,总有几个月会发生一次这种事,一直到现下才鲜少出现了。但苦童仍是谨慎,依旧没法放下心来。
“冬儿乖,你要是累了,便留在爹爹怀里睡一会儿罢。”苦童终究是没法对这孩子狠下心,弄了个襁褓将她绑在自己身前。
然后转身对还在酣睡的清毓说道:“守好家,等我们回来了再一并去镇上。”
屋内传来一个含含糊糊地“嗯”,苦童这才出了门。
小渔村的几家主人都聚在沙滩上,自然还少不了阿昀和封清河二人,他看着苦童怀里的瓷娃娃,都纷纷笑出声来。
“冬儿都这般困了,还跟着我们这些五大三粗的爷们赶海,当真有出息啊!”
苦童笑了笑,又捏了捏怀里腼腆女孩的脸蛋,这才跟着跳上甲板。
龚大海是渔村有名的掌舵人,开的大船小船都极是平稳。照例在深水域撒了网后,才去了一处物资丰厚的滩涂。
几人纷纷撸起袖子挽裤腿,打着赤脚跳进后才躬身拾了起来。
多亏了昨夜的狂风暴雨,才弄得那滩上满是宝贝。赶海看得是天,不好的时候常常只有些小蛤蜊,值不了几个钱。可现在就不一样了,什么鱿鱼墨鱼应有尽有,更别提什么花斑蟹梭子蟹了。
苦童也麻利地四处捡拾,大大小小的装了一个麻袋才弄好。他怕晚冬会觉得累,便时常走走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