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灵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楚山咕

作者:楚山咕  录入:05-18

  一鞭毕。
  清徵清了清嗓,转身望向那群仍在不断后退的弟子,开口道:“清尘。”
  被叫到的弟子愣了一愣,却见清徵向他递一递戒鞭,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双手接过,踌躇地站在孟无悲身后,仔细比划着怎样避开孟无悲身上已被清徵抽出的伤痕。
  又一鞭落。
  清如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扬声道:“你们是在给他挠痒吗?”
  清尘瑟瑟地选择装聋,避难一般慌忙道:“清云!”
  清云满目惊愕,愤恼地瞪他一眼,却也不敢忤逆清如,只能接过戒鞭,敷衍一般狠狠一抽,孟无悲抖得更加厉害,却听清云颤声道:“无、无忧。”
  第二十九鞭时,孟无悲的背上再也找不出一块可以容他们精心挑选的未被伤到的干净处。
  第四十七鞭时,孟无悲的手已不由自主地撑在地面,以支撑他的身体不至于摔倒。
  第六十三鞭时,孟无悲眼前有些发黑,他背上火辣辣地疼,他感觉五感都迟钝许多,这时他听见有人唤道:“无欢。”
  孟无悲霎时清醒了。
  他忍不住侧了侧头,对上无欢一双噙着泪水的眸子,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哭得眼眶发红,她握着戒鞭,像极了当年拽住孟无悲衣袖的模样。孟无悲不善言辞,这时也是一样,他也没有力气多说什么,只是疲惫地睁了睁眼,便再回过头去,等着这一鞭落下。
  “为什么?”无欢开口,她说话还带着鼻音,听不太清楚。
  孟无悲浑身猛地一震。
  她等不到回音,便低下头,高高地扬起拿鞭的手。
  “大师兄,你要只是死了该多好?”
  无欢抽下那一鞭,倒刺深深地扎进孟无悲的皮肉,又猛地抽出,剜起小块小块的肉,鲜血从细小的伤处沉默地涌出,无欢却不肯罢手,她满眼热泪,再一次高高地扬起手。
  清徵直觉不妙,快步冲来,失声道:“无欢,住手!”
  但她已晚了。
  这一次,无欢扬起的是她的点酥剑。
  点酥剑自孟无悲肋下穿出,孟无悲身体僵了一瞬,缓缓低头,看着被鲜血染红的点酥剑,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他嘴里只有鲜血争相涌出,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却再听不清别人的话。
  孟无悲抬手堵住往外呕血的嘴,无欢在他身后纵声大哭。
  人言嘈杂,骤然大乱起来。
  孟无悲的身体终于倒下,没有英雄的悲壮,也不见得有多刚烈,他也只是凡人一样轻飘飘地软了下去,伤口仍在拼命地往外涌血。
  清徵慌乱地抬眼望向清如,清如回她以沉默。
  “乱什么?还有五十三鞭。”
  清徵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最信任的师兄,但清如不再看她,只是寒声道:“抬冷水过来,把他叫醒。”
  “师兄——”
  “把清徵拉下去。”清如顿了顿,又道,“无欢目无规矩,一道拉下去。”
  无欢沉默着和清徵站在一起,人群里走来几名弟子,向她二人一礼,清徵还想再说,却被无欢拉住手,在一片无言中拽离了琼台观。
  冷水被人抬进琼台观,清如默然一瞬,挥了挥手,便有弟子舀起一瓢,泼在孟无悲背上的伤口处。
  孟无悲身体猛地一颤,意识却依然没有恢复。
  他身下的血水被冲淡,却更快地弥漫开来,染红了一大片青石,几名弟子连忙后退数步,不敢沾染分毫。
  清如皱了皱眉,寒声道:“一起浇。”
  他话音未落,同时一道低哑的男声从观外传来:“且慢!”
  来者一身锦衣,玉簪斜插,将头发松松地绾了一道,笑得眉眼弯弯,身形轻盈如轻云一道,竟是和闻栩同出一派的身法。
  但他显然不是闻栩。
  少年虽着锦衣,形貌昳丽,眉眼却自带几分稀松的慵懒,仿若芝兰,周身气质清贵出尘,毫不见云都那般纸醉金迷的奢靡之色。
  萧漱华只将包袱往旁边一搁,向清如一礼,言笑晏晏:“问道君安。在下萧漱华,来替孟郎受刑。”
  清如霎时拍案而起,惊怒道:“你就是萧漱华!?”
  “道君不必急着传信闻宗主,洗脱孟郎冤屈——我和孟郎你情我愿,能有何冤屈?反倒是把我交给闻宗主,更全了辟尘门伙同欢喜宗叛徒的名声,宗主正可借机拉大旗找您的不痛快。”萧漱华利落地脱下锦衣外袍,露出一身雪白的里衣,挑眉笑笑,“五十三道?——请。”
  清如怒火滔天,指着他骂道:“恬不知耻!就是你祸害无悲,教他这些...”
  “道君息怒。”萧漱华摇了摇头,轻叹口气,“连孟郎自己都明白了,您何故不愿认清呢?孟郎他心中有红尘,难堪掌门重任——这才是他决意离开的缘由呀。为一男人离开师门,您也太看轻他了罢。”
  “强词夺理!”
  萧漱华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指了指自己的背,又朝人群丢了个媚眼:“道长们千万要手下留情,华儿可不曾学过武功。”
  有弟子尖声骂道:“妖人!”
  萧漱华也只好脾气地嗤然一笑,规规矩矩地跪好,伸手将孟无悲被水泼湿的衣衫轻轻拈起,以防它和伤口长在一处,又从怀里摸出一小罐药膏,仔仔细细地抹在孟无悲的伤痕之上。
  清如神色复杂,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余下五十三鞭,便由你代为受罚罢。”
  萧漱华利落地向他磕了个响头,轻快道:“多谢道君啦。”
  夕日欲颓,群鸟惊飞。
  琼台观中人迹皆寥,只余一道身影沉默地跪坐在青石地上,怀里抱着另一个伤势惨重的少年。
  清如和其余弟子早就散去,他们走时不发一言,默许了萧漱华在此多待片刻。于是琼台观中只留二人一跪一躺,和一地蜿蜒成莲的血色。
  萧漱华言说自己不曾学过武功,却内力深厚,受过五十三鞭,看上去依然毫发无损,忽略他背上横亘狰狞的伤,只看他静默带笑的神情,还以为他只是在此处低头欣赏山中春景。
  清徵和无欢姗姗来迟,才见得少年回过头来,笑容明媚:“傍晚好。你们是来找孟郎的遗体吗?真不幸,他还活着。”
  无欢眉眼冷厉,一见到他便几近疯狂,点酥剑斜掠过去,却见萧漱华不慌不忙抬腕一挡,竟是空手接了她的白刃,依然轻笑道:“只凭你俩可打不过我哦。我死也只会是给孟郎殉情,小姑娘就不要白费功夫了。”
  无欢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恨恨骂道:“妖人!”
  “嗯?”萧漱华偏了偏头,“因为你要杀他,而我救了他,所以你骂我?”
  “师兄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才不会不要我们,师兄他、师兄他只会希望师门好,我们是家人!”
  萧漱华怔忡片刻,好笑地睨她一眼:“家人?那你是他的妹妹?”
  无欢哽咽道:“我是师兄的妻子!”
  “噗——”萧漱华忍俊不禁,连忙摆摆手,认认真真地对上无欢一双通红的眼,“不好意思,我不是要笑你哦。你是崇拜他吧?他是你的神明吗?”
  “...我和师兄都信天尊!”
  萧漱华轻飘飘地丢给她一眼挑衅,笑道:“果然是个小姑娘。”
  “你师兄可不信天尊,他和我是同路人啊。”萧漱华眨了眨眼,接着道,“我们都只信自己而已。”
  清徵拉住还要发火的无欢,她动了动唇,最终却只是一记沉默的长揖。
  “还请少侠,好生照顾无悲。”她顿了顿,道,“无悲嗜辣,但他如今伤势严重,请您务必监督他。无欢出言无状,贫道替她赔罪。”
  “多谢您今日,救无悲一命。无关辟尘门,清徵此生,欠您一笔。”

  ☆、56

  孟无悲醒来时,萧漱华正坐在他床侧托腮看他,周围已不再是辟尘门的道观,而是他们分别时的那家客栈。
  烛火融融,四下静静,而萧漱华眉眼深深,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温柔,煞是好看。孟无悲睁了睁眼,手已不自觉地摸向平时放剑的地方,却抓了个空,萧漱华拎着琢玉剑,冲他笑道:“做什么,急着杀了我毁尸灭迹?”
  孟无悲趴在榻上,侧头看他一眼,正想开口,又见萧漱华递来一杯茶水:“想骂我?先润下喉咙。”
  孟无悲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温凉,恰到好处,他心下蓦然一动,开口道:“你...”
  “我又救了孟郎一次,此后你和辟尘门就没有关系了。”萧漱华拿开茶杯,拢了拢身上宽大的玄色衣袍,伸手拎起一只包袱,正想递给孟无悲,孟无悲忽然发问:“那是什么?”
  萧漱华顺着他眼神望去,正看见包袱上一滴鲜艳的血迹。孟无悲还欲再问,萧漱华已将包袱一解,只把里边的白色衣衫丢在他身边,错开眼道:“哪有什么?”
  孟无悲却比他想的要更敏锐,对那滴血的存在确信无疑,当即长眉微蹙:“你受伤了?”
  “是你的血。”萧漱华漫不经心地伸手撩开他衣角,笑道,“喏,答应了要还你的衣裳。”
  孟无悲却不肯去接,双眼灼灼地望着他,二人对峙许久,仍是萧漱华败下阵来,勉强算作投降,替他解开衣衫盘扣,服软道:“孟郎别和我置气,如今你我都是无家可归之人,理应相互体谅。”
  “你受伤了。”
  萧漱华默然片刻,抬手拍拍他脸,含笑道:“我能受什么伤?你睡了三天有余,都是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人家都说你我伉俪情深呢,为了孟郎这身行头,我可把钱都用干净了,孟郎可要快些好起来出去挣银子养我啊。”
  孟无悲果然眉头微皱,不甚赞同地开口:“你不该任由外人风言风语。”
  “又不是空穴来风。”萧漱华趁他动作不得,伸头捏他鼻尖,嬉笑道,“怎么,亏了你了?”
  孟无悲眉尖拧了一瞬,轻声说:“贫道如今是辟尘门弃徒,你这样玩闹,只会坏了你名声。”
  萧漱华怔忡片刻,继而扬起抹笑来,凑近了向他左耳呵一口暖气,孟无悲不适地动了动头,萧漱华便道:“大师兄,有没有人说过你太温柔了。”
  孟无悲锁着眉头冷着脸:“无欢说过。”
  萧漱华挑了挑眉梢:“这么瞎啊,会觉得你这人温柔?你分明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那种。”
  孟无悲:“......”
  “不过好巧。”萧漱华接着冲他笑,甚至有点傻气,但孟无悲后脑勺没长眼睛,因此只能听见他满是戏谑的语气,“我也这么傻。”
  然而孟无悲十七年的阅历不足以支撑他理解通透这一番对话,只能粗略猜出萧漱华是在说他又臭又硬。于是又臭又硬的孟无悲想了好半天,直觉自己应该说些什么,遂寒声应道:“好。”
  萧漱华:“?”
  孟无悲的伤主要在于无欢那一剑,养了近半个月才堪堪愈合,期间萧漱华秉着不让他家孟郎好过的觉悟,坚持长期在他榻边喋喋不休地反复唠叨:“咱们已经揭不开锅啦。”终于将孟无悲逼得垂死病中惊坐起,沉默无言地提前下了床,沉着脸色提上琢玉剑便往外走。萧漱华恹恹地坐在桌边,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儿,见他当真要走了,才出声道:“你做什么去?”
  孟无悲:“挣钱养家。”
  萧漱华被他一噎,一时说不出话来,孟无悲心下正悄然生出一丝得意的意思,却听萧漱华追问:“你靠什么挣钱?”
  “......”
  萧漱华将瓜子壳往小皿里一丢,眉眼弯弯:“我有个主意。”
  孟无悲看他一眼,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但还是本着又臭又硬的温柔性格没有直接打断。
  萧漱华果然拍了拍手,喜笑颜开:“卖身何如?”
  琢玉剑稳稳地停在萧漱华跟前半寸,剑锋直诣他一双潋滟的眸,萧漱华不疾不徐,只冲他眨了眨眼,笑道:“好不好嘛?”
  孟无悲憋了半天,怒道:“不好!”
  “那就由不得你了。”萧漱华笑眯眯地矮身躲开琢玉剑,他轻功步法向来玄妙,不过几步便绕至孟无悲身后,不慌不忙地把下巴在孟无悲颈间一搁,探手点住他穴位,孟无悲只觉周身一麻,一时竟动弹不得,萧漱华和他身量相差无几,这时刻意矮了身子,笑声便和着暖意钻进他耳里,“我不是孟郎的恩人么?孟郎当然会听我的。”
  孟无悲蹙眉:“半袖云说你不会武功?”
  萧漱华轻笑数声,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我想会什么就会什么,闻栩算什么东西。”
  “他是你师父。”
  萧漱华嗤声道:“也是我仇人。他的命,我早晚会取。”
  孟无悲不知他和闻栩的爱恨情仇,虽有心追问,但扪心自觉不应窥探萧漱华私事,便也不再多说,只沉声应过。萧漱华情绪变幻莫测,前一刻还咬牙切齿地要把闻栩千刀万剐,这时便旋过身来,笑着问:“既然我有恩于你,孟郎乃百年难遇的君子风骨,当然会知恩图报,区区卖身罢了,君子岂会在意这些?”
  孟无悲冷声:“会。”
  萧漱华点头:“对嘛,当然不会。所以我们先去云都...诶,孟郎倒是生得俊呢,一定很受客人喜欢。”
  孟无悲:“......”
  孟无悲曾设想过自己离开辟尘门后或许会孤苦无依,会孑然一身,会在颠沛流离中沉默地向天下人拔剑,纵是天下冷眼待他,琢玉也将诣他所敌所恨,斩恶除奸,行天下之大义。
  而萧漱华是他的红尘奇遇,免他孤苦,免他孑然,也免他君子名节,替他推开了云都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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