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人谁都不愿让对方占口头便宜,沈非玉好奇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来回穿梭。
还在凌绝派时,这位燕师兄不苟言笑,最喜清净,人前的他向来维持着矜傲冷清的形象,沈非玉还从没看过他这般与人呛嘴,难免稀奇,盯着瞧上一会儿,额头便被不轻不重的弹了弹。
“眼神儿收着点,待会儿师父让你看个够。”沈非玉捂住额头,敢怒不敢言。
洛闻初十分自然的收回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对燕林生说:“夜深阑静,你我三个大男人立于房顶,传出去影响不好,尤其对你来说。”
燕林生:“林生不在乎这些虚名。”
洛闻初嗤笑,根本不与他客气:“看来你出来这些日子听了不少鬼话,现在连人话都听不懂了。我是叫你有话快说,说完赶紧赔钱。”
燕林生的目光扫过栏杆与门窗,微微无语,尔后像是没看到般移开目光,右手执剑,剑尖朝下,往洛闻初面前一推。
在江湖上,这便是挑战的意思。
“你想挑战我?”洛闻初以扇抵唇,眸中两点微光冷若寒星。
燕林生:“正是,本想在问剑大会上击败洛掌门,奈何洛掌门当了好几年缩头乌龟,这一次,林生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大会上同洛掌门交手。今日听说洛掌门光临,林生四处打探,终于让我寻到洛掌门的落脚处,若是今日不找上门,林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完成这个愿望。”
“不巧,本派正打算参加本届问剑大会,消息应该很快就能传到泗水城了。小林生,你的愿望很快就有着落了。”
燕林生紧握剑柄,胸腔内激越着澎湃战意,一想到洛闻初此刻就站在面前谈笑风生,他就冷静不了,浑身都在叫嚣着与之一战,“无需多言,今日,洛掌门不想拔剑,也不得不拔剑。”
洛闻初满脸无辜:“可洛某压根儿没带剑。”
燕林生:“……”
他几乎咬碎了一口牙:“洛掌门还是一点儿变化都没有,依旧如此狂妄自大。”
“不带剑就狂妄了?”洛闻初询问的看向沈非玉,沈非玉摊手,表示师父就是很狂,洛闻初会错意,“林生你看嘛,非玉都觉得你这话没道理。”
沈非玉:“?”
不是,我是觉得你没道理啊喂!
接着,沈非玉切身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没道理。
“我看不如这样,非玉呢现在是我弟子,就由他替我一战了,若你能胜他,便有资格挑战洛某,若胜不了,就乖乖赔钱。”
沈非玉带着满脑门的问号,被推至燕林生跟前,面对这位曾经的师兄,沈非玉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最后倔强了一把:“燕师兄晚上好,夜已深,我看咱们不如洗洗睡,明天再讨论比武一事?”
回应他的,是重剑成狂的冰冷刀锋。
第八章
成狂剑光冷凝,一闪即逝。
沈非玉狼狈躲过,握紧腰间软剑,肃然伫立。
泗水城缘来客栈房顶,三人相对而立,久久无言。
挥出一剑的燕林生转首面向洛闻初:“叫我与他比试?洛掌门确定?不怕林生伤了你这新收的宝贝徒弟?”
洛闻初无比自信:“有我在,你伤不了他分毫。”
沈非玉一颗心砰砰直跳,兀自欢喜起来,没等他咂摸出一丝甜蜜,雪白的剑刃便已至眼前,剑气滂沱,狂躁不已。
一如此剑名——成狂。
重剑三千,我自成狂。
在这时候,石子撞击的啪嗒声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成狂的剑刃歪了些许。燕林生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看着脚边碎石,剑势一凝,几乎停滞下来。
沈非玉却在此时动了。
抽出腰间软剑,顷刻间,剑如蛇形游走,剑光荡开,刺目,且令人分神。
多重剑光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这才是这柄软剑的真正面目。
沈非玉知道自己无法从力量上追赶其余师兄,唯有技巧与头脑。他总是习惯看清敌人招式轨迹再出剑,这也造成了偶尔刺出惊鸿一剑,角度刁钻且精准,直取要害,却无法保持这极准的剑路。只因千人千面,无法以一概之。
这种方法在出剑速度不够快的人面前还算够用,一旦对上出剑速度肉眼难以捕捉,亦或剑路诡谲多变的对手,又或者多人围攻时,往往力有不逮。
而这把软剑,从侧面弥补了不足。
燕林生起手落了下乘,竟被沈非玉压了一头。
洛闻初眼睛一亮。
通过计算对手的路子来调整自己的出招时机与角度,这法子虽然不错,可是,有一个致命问题,当他的身体跟不上脑子,或者脑子跟不上身体本能的时候,这些想法倒显得多余。
仿佛印证他的想法一般,沈非玉渐渐技拙。
燕林生身为一名身经百战的剑客,这世上大多数剑客的路子他都清楚,沈非玉固然能算到他的出招,可那又怎样?他亦能!
改换攻击方式,专挑死角攻击,封住对方攻势,让他只能随着自己的心意出招。他倒要让沈非玉看看,他们二人之间的差距在哪儿。
果不其然,未过三招,沈非玉便开始招架不住。燕林生心中冷笑,比起苦心经营维持,徒有其行的攻击,他早就把一招一式熟记心中,并在一次又一次的实践中融会贯通,哪怕近来手生,经验却是早就刻入骨子里的。他沈非玉会计算又如何?能招架得住他的重剑!?
燕林生眼中星火迸裂,发出猛兽似的低吼,抡起重剑斩向沈非玉头顶。
剑气激荡,毫不藏锋。
由自身重量与高度加持,使得这一击重若泰山又迅猛无比。
清浅的虹膜印出这一幕,沈非玉的大脑无比清晰的告诉他:躲不开。
唯有奋力抵挡,方有机会与之一搏。
可是他的软剑本就设计得轻盈,一把重剑拍下来,不碎也得裂缝。
千钧一发之际,有什么小玩意儿同时击中他的膝弯和右臂。沈非玉单膝跪地,手中软剑不听使唤的往侧面一削。
“!!!”
燕林生大惊,那剑尖几乎擦着他的鼻尖而过,危险来临之际,燕林生反应及时,手臂往旁侧移动几分,两人就这么奇迹般的擦身而过。
携裹着雷霆之怒的这一击,落空了。
沈非玉看了看自己的软剑,又望向同样一脸难以置信的燕林生,最后把目光放在一旁看戏的洛闻初身上,——这人在房顶上找了个平坦的地儿,此刻正坐在那里剥花生。
察觉到沈非玉的目光,还冲他招了招手,把手里的花生全倒进嘴里,嚼得咔吧咔吧响。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去拿的。
燕林生深吸一口气,神色阴笃:“再来!”
堂堂“狂剑”,居然和一个凌绝派吊车尾打成平手。聪明如他倒是立刻想到对方有洛闻初在暗地相助,可不过几粒花生米,又能改变多少战局呢?
可是很快,燕林生就被“打脸”了。
还是与初次交手一般的感觉,对方极尽算计,甚至算得虚汗连连,看起来真真儿外强中干,一拳就能撂倒。
然战况持久,燕林生不仅撂不倒对方,反而数次遭了对方师徒的算计,比如沈非玉快要滑倒的时候剑尖突然往他下巴刺来一下,再比如,明明一剑刺来的距离不够,沈非玉腰一塌,原本不够的距离补齐,从燕林生腰间划过,腰带崩断。
沈非玉狼狈的趴在地上,自下而上看去,只觉眼前一花,倏地被一双大手捂住眼睛往怀里扯。
像在揣什么团子似的。
“非玉不许看,他脱裤子,流氓!我们不跟他打了。”
被某人抱在怀里的沈非玉面无表情的想:现在这局面不正是师父您老人家的手笔吗?
正欲开口,就让人塞了一嘴的花生米,洛闻初的手依旧挡在他眼前,耳畔传来似有若无的触碰,“给你剥的,不许不吃。”
师徒二人闹得高兴,或者说洛闻初一人闹得高兴,落入旁人眼中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两人一前一后,沈非玉坐在洛闻初怀里,被洛闻初从后整个拥入怀中,洛闻初无处安放的长腿摆成个圆,似乎专门为了圈住沈非玉,再加上两人靠得极近的头颅,那鼻尖都快靠到一块儿去了吧?
因为燕离浑闹,晚饭基本没吃什么的燕林生忽然之间觉得自己饱了。
眼前的“狗男男”实在碍眼,燕林生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比剑中途出了这种岔子,是他万万没料到的。
更可气的是,洛闻初似乎才注意到他,“你怎么还不走?”
燕林生整理好衣衫,持剑相视:“比试还未分出胜负。”
“怎的,你是非要打残我家小徒弟还是想被打残?”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洛闻初按着沈非玉的脑袋,似乎真打算一眼也不让他瞧见燕林生此时的模样。
“林生。”
燕林生微怔,洛闻初是有多久没有用这种语气唤过他了?
算起来,也快有三四年了。
“林生啊,”洛闻初口吻平平淡淡的,像在叨家常,“不让你俩继续,是因为再打下去也不会有结果。非玉的确胜不了你,可你也未必能胜过他。”
这是何意?说他赢不了一个派中倒数?是故意气他的吧?
真还别说,只要想到说话之人是洛闻初,也不无可能。
“你的剑势,太得意忘形华而不实。”
燕林生张口便要反驳。
“先听我把话说完,”洛闻初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持剑之人,需得摒弃一切杂念,才能做到心中有剑,人剑合一。你不妨告诉我,在发现非玉的弱点后,你第一反应是什么?”
“我……”
“你的第一反应不是击败他,而是想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同样的方法让他看看你的厉害之处,你在秀你的剑技,秀你的反应速度。别否认,一个人的剑路与气势,能够反映出那人当前的心境,你不会不知道。”说到这里,洛闻初低低一笑,“我都想为你鼓鼓掌。你真是好厉害呀,林生,不愧是名人榜排行第十的‘狂剑’。”
不知怎的,燕林生脸上浮起一层薄红,如半开桃花,尤带羞怯。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羞愧的羞。
片刻后,洛闻初的声音合入夜风中,吹得燕林生背脊一凉。
“在比试中,倘若你没有彻底击溃对手的想法,这是在折辱你的剑,——亦是对自己的侮辱。”
燕林生下意识看向手中成狂。
这柄剑,是当初洛闻初寻得一块天外陨铁,专门求另一铸剑世家,根据他的性格与习惯锻造得来。剑长三尺三,重九斤九两,剑身宽一掌半,通体漆黑,唯中间刻有一条蜿蜒血线,隐隐透出诡异的红。
曾经,见识过成狂威力的人大多都已经死了,现如今,他的剑同他一样,接受着世人的赞誉,已经很久没有饮血了。
见燕林生不答,洛闻初懒得与他周旋,狠话撂完,扛起沈非玉就走。沈非玉挣扎无果,还被拍了两下屁股,简直羞愤欲死。
洛闻初走到半道,忽然停了下来,却没回头。
“对了,记得把修理费补上,顺便给我们退个房,也别再四处打探了。”
说罢,身若清风踏月,顷刻间消失在错落有致的街道上。
燕林生魂不守舍的走进洛闻初下榻客栈,赔了修理费,客栈老板娘看见他,手中水烟没拿稳,直直摔落在地,在人心间敲上不轻不重的一击。燕林生冲她一点头,抽身离开客栈。
隔了一阵,客栈中忽然传来老板娘放肆的尖叫声。
“那是燕林生!是林生啊!我竟然没有找他要签名!啊啊啊啊老娘亏死了!!!”
至于客栈老板听见这话作何反应,就不在燕林生的考虑范围了。
他抬手摸上自己的脸,苦笑。
这张脸在泗水城,已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
能跻身名人榜,有一半也亏了这张漂亮的脸。
弦月高挂,清幽月辉照耀着那段深埋于心的过往——
十几年前,燕林生还不姓燕,言才是他的姓。
他爹曾是朝廷大官,后来则因为党派斗争,被弹劾流放至边疆。
父母受不了边疆艰苦的生活,计划着逃跑。
被流放的人一经发现潜逃,便是死罪。与他们一起逃亡的人都死了,一家三口在泥地里躲了三天两夜,等到搜查的官兵离开了再出来,路上不敢停留。
逃回中原后,他们不敢回到天子所在城都,隐姓埋名,在同为边界但富庶安宁的屏艾村中苟且度日。
他爹以前是文职,逃回来后靠写江湖志怪杂谈赚点小钱,熬夜赶稿时连灯油都舍不得点,夏夜会捉点萤火虫回来当灯照明,冬夜则在白雪的反光下奋笔疾书。
一家人的生活虽过得拮据,倒也其乐融融。
几年后,燕别跟燕离相继出生。
他们的出生,带走了燕林生的父亲,母亲染上恶疾,没多久便随着他爹一起去了。
别离别离,一别一离。
燕林生当时不过九岁,左手牵一个流鼻涕的小男孩,背上背着个哭闹不休的小婴儿,他力气很大,便想着去染坊里干苦力赚钱,然而管事嫌他妹妹太吵,再说,屏艾村始终不太富庶,全因边上的飞屏山如一道屏障,抵挡着外界的风沙,众人才能继续安心的在此地生活,各人自个儿的生活都困难,更遑论接济这三个小孩了。偶有同情燕家遭遇的,会拿出家中用剩下的柴米油盐和粗麻布衣,施舍给这几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