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黯淡,剑光却雪白,如同一尾星火坠入长湖,在湖面燃起高亢火焰,引得天惊地动。
烈焰平息后,湖面又恢复了平静,碧波荡漾,风光迤逦,习习微风吹动湖面,波澜万阔。
此剑名——洛水。
三尺青锋,剑镂流云纹,再烙上一枚小小的沈庄刻印,沈非玉眼如火烤,灼灼的痛了起来。
那枚沈庄印与洛水的名字烙在一处,自上而下,歪了寸许,旁人或许不知道沈庄印烙歪了,他却知道。
因为这枚印记是他烙上的。
洛水出炉那天,沈明朗牵着沈非玉的手走到铸剑炉前,说要让他来烙这个印记。
年幼的沈非玉歪着头问:“爹,再有一月便是我与明玉生辰,娘说要让明玉来的。”
沈明朗不大自在的咳了咳:“叫你来你便来,不要废话。”
“是。”
沈非玉兴奋的握住烙铁,两只小手攥得死紧,结果就因为攥得太紧,导致手抖,这枚印记便歪了。
印记打上后,沈非玉高昂的兴致转瞬低落,垂首嗫嚅道:“对不起,爹,我没做好。”
彼时沈明朗抚着他的脑袋,笑容温柔:“非玉乖,没事,日后不论谁得了这柄剑,也算与你有缘了。”
后来沈非玉知道,他比明玉早出生一个月,洛水出炉那天,正好是他六岁生辰,这是沈明朗给他的生辰礼物。这事被沈家主母知道了,免不得又是一阵数落,沈明朗再不敢做这种事。
那一天沈明朗的所为,对沈非玉来说,是一生仅有的一次温柔。
而现在,他的目光从那枚印记移到“洛闻初”脸上,死死的盯着。
那披着洛闻初皮囊的魔笑嘻嘻的开口:“这么瞧着为师,为师可受不住。”
一边说着,一边抽剑。受损的内脏受到第二次绞痛,沈非玉口中溢出一丝鲜血,咬牙道:“你不是他。”
那魔笑意切切:“怎的不是?”
沈非玉闭眼,再不去看他,“师父此次与我下山,根本没带剑!你究竟是何人!”
灼热的吐息在耳边炸开,“但你不就是喜欢他持剑的模样?翩翩剑客,风流君子。若非如此,也不会生出‘我’来。”
“你是——”
一只手自后从后背伤口处探进胸膛,轻而易举的寻得那颗勃勃跳动的心脏,轻轻一捏。
沈非玉登时倒抽一口冷气,疼得冷汗直落,眼角溢出生理性泪水。
“我是你的心魔。”心魔伸出舌,将他眼角泪珠舔去,又在细细颤动的眼皮上轻啄一口,温柔得几近残忍。
“‘我’因他而生,只为与你一同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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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非玉进入密石林后,洛闻初再无心与谢卫河打机锋,也跟着进来了,从入口踏入,身后的景致都缩成了一团白色光晕。
洛闻初提步往里走,没走几步,迎面撞上一个疯疯癫癫的刀客,洛闻初皱眉避开,借着昏暗光线,寻到了靠坐在石墙下的沈非玉。
他的小徒弟垂着头,双手垂在身侧,俨然一副昏迷状。
洛闻初心思一动,周遭顿起魑魅魍魉,仿佛他是什么可口的美味,纷纷化作故人的模样朝他涌来,洛闻初目不斜视,走出一步,气劲自内向外,如水纹扩散,震得那群孤魂野鬼发出惊惧哀嚎,顷刻间魂飞魄散。
他从心魔中毫不费力的抽身,来到沈非玉身边,探过鼻息,稍微安下心来。
望着小徒弟苍白如纸的面孔,上回攞象草的事还历历在目,洛闻初心中一叹。
“你呀,这次又遇到什么了?”
那头,沈非玉与心魔对峙,劈掌拉开二人距离,自从猜到他是自己的心魔后,沈非玉反倒安定下来,再一低头,果然,胸膛上的伤口已经恢复如初。
见他发现此境的秘密,心魔发出嗬嗬的笑声:“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可是我怎么还没消失呢?”
沈非玉冷静道:“因为你是我的心魔、我的妄念,妄念不灭,心魔难消。”
心魔:“你既然知道了,为何不消除自己的妄念?不消除妄念,你就永远别想离开这儿。”
“有何可消?”沈非玉持剑而立,白衣胜雪,面容微冷,此时此刻,从他身上竟能找出三分洛闻初的影子。
“左右都是我自己,消除哪一面,都不完整。你若引我覆灭,我便偏要全须全尾的走出这里。”
“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可你当真做得到?”
沈非玉含笑一瞥,“做不做得到,你看看自己不就得了。”
心魔微怔,垂首看向自己逐渐消失的双腿。
这是由石林阵中光线折射入眼,而在大脑皮层形成的虚实结合的幻象,会呈现出人心底最渴望的一面。论心无人是圣人,但凡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三千烦恼丝,有的人会在心魔面前就此坠入阿鼻地狱,有的人则选择斩断自己的欲念与不堪。
而沈非玉,选择接受自己。
心魔蓦地爆发出惊天大笑,笑罢,双目紧紧盯着沈非玉双眼,“你可想好了?”
沈非玉望着他,抿唇不答。
“你知道你要接受的是什么样的自己吗?你怯懦,偏又渴望,在心上人面前却装出一副无辜清白的样子,真叫人作呕!你隐瞒自己身份,只为在那荒草不生的山上寻一处落脚,可那里真能容得下你?你妒恨,嫉妒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心魔越来越说不下去,因为他的脖子马上就要完全消散。而沈非玉始终清清泠泠的站在原地。
心魔住了嘴,即将消失前,他摇身一变,化作沈非玉的模样,拼着最后一点时间,狰狞咆哮:“沈非玉,终有一日,你我会再见面的。”
沈非玉的回答则是一剑劈开心魔的脑袋,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
“恭候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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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非玉睁开眼,树梢筛漏阳光,落入眼中的只有些许跳跃的光斑,并不刺眼。身下有些颠簸,频率却令人舒适,沈非玉懒洋洋的发出一声喟叹,转了转脑袋,把自己团得更舒服些,他动了动唇,还带着一丝惺忪睡意,像猫一样撒娇:“师父……”
洛闻初背着人,施展轻功,在树林中飞跃,闻声直接酥了半边身子,险些一步踏错摔了下去。沈非玉注意到起伏弧度扩大了些,双臂搂着洛闻初脖子,浅浅笑开。
洛闻初忽略那点不同寻常,翩然落到一枝粗壮的树干上,“醒了?下来看戏吧。”
树下,有片开阔空地,场中四人对峙。沈非玉探头看了一眼,竟然是曲靖之与那三人小团伙遭遇上了。
洛闻初绝口不问沈非玉昏迷前遭遇了什么,端的是不动如山,沈非玉在他背上赖了会儿,翻身下来,跟他一起蹲在树上,望着下方四人。
洛闻初则同他粗略交代了密石林大致地貌。
简单来说便是经过了一座迷宫后,又穿越一片树林,到了石林阵中央的空地,洛闻初试过,可以用轻功进来,但是却出不去,基本上只能在阵内绕圈,他言简意赅:“这里的石头和树都会动。”
这些动静都是悄无声息的,等人进来后,再封锁出路或暗中改道,是以从树的年轮与树叶指向根本辨不出方位。
就在两人悄语间,下方的战斗,也打响了。
居然是曲靖之先手。
飞花拈叶,千树万树梨花开。
定睛一看,才知那根本不是什么梨花,而是雪白的圆点,圆点周围成锯齿状,谁要是不小心被擦过,便是一条血淋淋的伤痕,这些圆点也不需要曲靖之费心操控,这还不是他真正的绝招。
曲靖之猛地跺脚,内力震起地上残枝败叶,将四人包裹其中,曲靖之灵动的身影在其间穿梭自如,随心而动,手拈飞叶,于无形中取人性命。
“可惜,”洛闻初点评,“浮花手,还是要在花里才好看。”
一片枯枝败叶的,能好看到哪儿去?
战局中,那白面书生先倒了下来。
他是曲靖之的第一个目标。
第二个目标,则瞄准了云容道人。
曲靖之刚至身前,云容像是早就料到了般腾身而起,两袖鼓囊,曲靖之警铃大作,暂且退开,下一秒,他原本所在地被两股绞成细细一条的龙卷风浪击出两个洞,看那周围不规则的痕迹,不难想象这股气劲要是被打入身体,脏腑会成什么样。
在这时,那背头刀客取出横刀,往地上一插,举刀一划,便划出一道石板,石板压下,轻而易举地将飞叶震落。
而此时,那倒地的白面书生竟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随手抹去颈边血痕,连带抹去了一层厚厚的粉。
沈非玉看得眼角直抽。
敢情他一身的白皮儿都是涂上去的,甚至厚到能抵挡致命一击,这是什么令人窒息的保命操作?
下方,云容从袖子里掏出止血药,丢给书生,转首面向曲靖之:“大家都是来捉拿剑客的,何必自己人打自己人,小兄弟,你说是不是?”
曲靖之生平最恨人说他矮说他小,梗着脖子说:“小什么小!我兄弟可不小!”
说完,自觉哪里不对劲,便住了嘴。
云容:“那这位兄弟?你何必跟我三人过不去?”
“我看你们偷偷摸摸跟着燕林生,不像好人。”
云容嘴角一抽,他想说他跟着燕林生只是为了助他找到那剑客,顺便打跑其他人罢了,这人也不知哪根筋搭错,非要来拦他们的去路,而燕林生知道他们三人是谢卫河找来的打手,只冷冷丢来一眼,居然就这么自己走了。
对方久久不言,曲靖之自觉找到了对方痛脚:“我告诉你们,能打败燕林生的,只能是曲小爷我,你们都得靠后。”
“没意思,”树上,洛闻初摇着扇子,百无聊赖的说,“非玉,走了。”
沈非玉:“师父,就留他一个人吗?”
他指的是曲靖之。
“一个人怎么了,我看他一对十都没问题。还是说,非玉你担心他?”洛闻初眯眼道,“素昧平生,担心他作甚?”
洛闻初忽然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昨日你俩嘀嘀咕咕,难不成以前认识?听闻这浮花手曲靖之乃是柳州四大世家之一的曲落书的小公子,你与他相识,又姓沈,难不成……”
说到这里,洛闻初忽然说不出话了,只因沈非玉眼中涌上的挣扎,那目光看得他心软不已,立即住了嘴。
无论是时间,还是场合,都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便在这时,震天响声在众人耳边炸起,土层翻滚,震荡不已,滚滚烟尘腾空而起,洛闻初神色一敛,揽过沈非玉,二人翩然落地,曲靖之惊呼:“你们怎么在这里?”两人顾不得理他,洛闻初望着浓烟中的方向,深深颦眉。
“听声音,是霹雳子,可是威力却比我所知的大得多。”
而这样威力巨大的霹雳子,一般只用在战争中,寻常江湖人哪个会没事干揣着火|药到处跑?这是官家明令严禁的东西。
“走,过去看看。”
密石林中的人不约而同朝着爆炸点而来,然而等到众人聚集过来时,只看到一具被炸成焦炭的尸体,看身形,是那个莽汉的。
“他一定与谁发生了争斗。”
“这也太惨了,找个人而已,何必把命都搭上去?”
众人议论纷纷。
“凶手是谁?”
“谁不在这里,想来就是谁了。”
有人反驳:“不在这里的人可多了,进来三十二人,到了这里的不过十六人,多数折在进门后的心魔境中,再说,若凶手去而复返,混入我们这群人中,怎么分辨?”
“还分辨什么?死个人而已,只能怪他自己运气背,大家都是出来闯荡的,谁不是把头拴在裤腰带上?”
最后这人的说法得到了多数人的支持,毕竟这种事发生的太多了,谁也无法还原当时情景。
却在这时,燕林生押着一名行动不便的人出现在众人视线,他瞥过在场众人,在那尸体上多看两眼,而后把人往前一推,“剑客,捉到了。”
第十三章
照理说,剑客捉到了,众人没了目标,也该回去了,可是现下死了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燕林生身上,端看他会如何做。
燕林生拧眉不语,他根据谢卫河给的提示,一进来直奔那地点,这条路是歇花宫花费许多人力物力找到的一条“明道”,但是谢卫河也不确定这条路会不会因为石林移动而产生变化,给燕林生的唯一嘱托便是快。
最终燕林生在给定地点附近找到了剑客。刚将人绑了,正打算原路返回,谁知一声震天巨响,伴随而来的还有细微的轰隆声,隐藏在爆破与风声中,一般人很难察觉。
可这逃不过江湖人的耳朵。
燕林生心道坏了,道路改变,就连他,此刻也很难找到出去的路,而且他也没料到这出闹剧会出现死伤者。
垂眸扫过那具焦尸,燕林生眼底闪过一丝暗光:“眼下,先找到出去的路罢。”
“说得倒轻巧,你来找?”
进来时的头晕脑热到现在也散得差不多,从入口进来的人经历了一场幻觉,心智坚定些的清醒过来便见到身边同伴陷入心魔境,一副被魇住了的模样,那颗贪财的心热度稍降,当即打起了退堂鼓。
说来也邪门,明明转身就能看见入口,却怎么也靠近不了,只能看着入口离自己越来越远,上一秒还在身边的同行者转瞬消失,不得已,只好进入中心腹地,一面寻着剑客,一面寻找着破解石阵的关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