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门主。”直至洛闻初出声,沈非玉这才回过神来,跟着揖拜。
“洛掌门果真如传闻中一般,芝兰玉树,不羁洒拓。”
“哪里哪里,陈门主也是仪表堂堂,一表人才啊。”
沈非玉:“……”
客套完,陈宣道出疑虑:“不知洛掌门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陈门主是个爽快人,洛某也不与你客气,敢问陈门主,须臾山下莲花村一年之间被山匪劫掠三次,此事你可知晓?”
陈宣一惊:“竟有此事?”
洛沈二人仔细观察,发现他的表情不似作伪,心中疑惑更甚。
便听陈宣叹了口气,语有戚戚:“此事说来惭愧,陈某不欲隐瞒,还望洛掌门听罢为陈某保密。”
意思是叫你听完不要到处说,洛闻初呵呵一笑:“好说。”
“是这样的,因为那无名剑客一事,门中弟子人心惶惶,请辞脱离门派之人,此月不下十人,说出来也不怕洛掌门笑话,原先门中弟子百余人,个个仰赖陈某养活,”说着抬袖擦泪,“然则行至今日,门中早就无以为继,实在无力应付旁事。师父临终前将门派交予陈某,眼见须臾门曾经的辉煌就要止于陈某之手,百年之后,我还有何脸面下去见他老人家啊!”
就一句话:没人没钱,还让我关心其他事?可拉倒吧!
沈非玉惊得抽了口气。
以前觉得师父脸皮颇厚,见识过谢前辈与陈前辈后,才知师父当真是武林各大门派执掌人中的清流,瞧瞧眼前的陈前辈,哭得那叫一个自然,其间的隐忍与辛酸表达得恰到好处,不知道的,或许真就被唬过去了。
洛闻初保持八风不动笑容:“陈门主,哭完了?”
陈宣打了个哭嗝:“哭、哭完了。”
“那洛某再问一事,陈门主可曾接触过一名山下来的少年,名唤多多,乃是莲花村里正之孙,前来求救。”
“未曾……”
“许是门中弟子接触过,而门主不知呢?”
陈宣脸色一变:“陈某这就严查门内,天色已晚,两位不如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定给两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有劳。”
.
陈宣为师徒两人安排的房间在最北面一间,带路小弟子领人来后,便匆匆告退,两人检查过屋中有无可疑的东西,用过自备的干粮,洁牙净面后,准备就寝。
屋中有两张床,为防夜中生变,两人都未解发,只着中衣,就在沈非玉吹熄油灯打算睡下时,转头发现洛闻初不知何时跑到了他床上,美其名曰:“为徒儿暖床是每个好师父的必修课。”
沈非玉嘴角一抽,径直往另一张床走去。
步子刚迈开,腰身一紧,随即被扔上并不算柔软的床榻。洛闻初翻身压下,“五步以内,非玉可是忘了?”
“……”
“放心,在你我二人之事汇报给岳父岳母之前,为师都会恪守礼节。”
恪守礼节?忆起白日林间的事,沈非玉不气反笑。
“师父。”
“嗯?”
“低头。”
于是洛闻初尝到了幼时渴望不已的甜蜜。
“非玉,你可知这是在诱为师破礼?”话虽这么说,语气却难掩惊喜。
沈非玉伸出双臂,也笑道:“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
洛闻初闻言,埋入沈非玉脖颈间,低沉的笑音漾开,箍紧怀中人。
一夜好梦。
第二日,陈宣果真从门派中请查出一名小弟子,将人带到师徒二人眼前,如此这般说道一番,大体意思就是这名小弟子私自收受多多的“求助金”,却没把事情上报,这之后,多多去了哪儿,一概不知。
陈宣给足了诚意,“若是二位尤嫌不够,陈某可让该弟子随二位下山与山下村民亲自道歉。”
但是多的,陈宣也给不出来了。
望着跪在地上面无人色的小弟子,洛闻初深知不可能真的把他带下山,最后,两人怎么上的山,还是怎么下山。
“洛掌门留步,”陈宣远远追来,“下山之路不好走,陈某派弟子送二位下山吧。”
“有劳。”
下山与上山的路并不是同一条,有须臾门弟子带路,师徒二人走上了砖石铺就的小路,昨日在山下他们转了两圈都没发现这条隐秘山路。
只是沈非玉有点疑惑:“你们修路为何沿着悬崖修?”
带路弟子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对方是在问自己话,眨眨眼,懵懂的样子令人不自觉心软三分,这弟子瞧着比沈非玉还年少几岁,家中有弟弟,沈非玉不自觉就拿出大哥的语气来:“这条路可是在你入门前就有的?”
小弟子糯糯的唔了一声,摇了摇头。
在山中的岁月着实无聊,怕是也尝不到什么滋味,沈非玉目光柔软,从兜里掏出一把松子糖,“回去分给门派中的师兄师弟吧。”
小弟子欢喜的接过,脆生生的道了声谢。
“我说呢,”洛闻初凑近,用一种“别的小朋友都有糖”的语气酸道,“非玉这么甜,原来是随身携带了糖。”
沈非玉眼珠一转:“今日早饭可是杂粮饼子?”
“是又如何?”
“那便是师父随身带着醋,弟子闻着味儿了。”
洛闻初:“……”嘿,这牙尖嘴利的。
殊不知那小弟子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梭巡,暗了几分。
几人与崖边保持着一定距离行路,快到半山腰时,山林间忽然飞出几支镖,洛闻初神色一凛,提着两人领子离开原先的位置,镖身斜插入地,周围的草叶迅速枯萎下去。
是毒镖。
洛闻初祭出折扇,“你们到我身后去。”
沈非玉与小弟子乖乖往后靠,小弟子攥住了他的衣袖。
“别怕。”沈非玉出言安抚,不动声色的将人护在自己身前。身后的悬崖如同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对沈非玉虎视眈眈。
树后躲藏的人走了出来,不下二十人,皆手持利器,一身黑色短打,眉宇中透出几许疯狂,洛闻初心念一动:“山匪?”
有人吹了声口哨:“还算识货。”
“哦?原来你也认为自己不是人,是个货物。”
“你——”那名山匪涨红了脸,几欲争辩,却被身侧人制止。
以山匪对他的恭敬程度来看,八成是这群人的头领。
“阁下竟然一点儿不怕?”
洛闻初像是听闻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纵然人数再多,杂毛而已。”
他还没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山匪头领挑眉,也没发怒,气定神闲的模样却让洛闻初心中一紧,骤然涌上强烈的不安。
“师……”
身后有风动。
洛闻初闻声侧首,倏地睁大双眼。
视野中,方才还懵懂软糯的须臾门小弟子保持着推人的姿势,目露凶光,而他小徒儿的身影,只在虹膜上留下一道白色的影子,随后坠入悬崖,生死不知。
第二十四章
许多市面上流传的话本里总是这样写的:
主角因各种原因遭受灾难,生死弥留之际,因缘际会获得绝世秘籍,于是勤修苦练,不仅治好了伤,还修为大增,再次问世便引起了轩然大波,搅弄江湖风云。
沈非玉自认不是话本主角,也没那般大气运,一生所求更绝非不世功法、扬名天下。
或许曾经做过的大侠梦里是有那么一点渴望,但是现实是天赋有限,剑术难登峰造极,梦想破碎还与某个放浪不羁的人有关,不过这些都过去了。
他只是有点感慨。
“嗷?”一声低鸣引得沈非玉转首——在被推下山崖时连续撞到山壁里生长出的树木,大伤倒是没有,可是腰闪了,一提劲儿就劈裂似的疼,如今只有脑袋能动。
在被推出去时,沈非玉本想运功抓住点什么,然而体内空虚,半点气力都提不起来,想来想去,只能想到昨天陈宣房间里的熏香。
千防万防,谁知药效竟然是隔夜发挥的,也不知道师父如何了。
“嗯?”在看清不远处那小家伙时,沈非玉十分疑惑,“你没陪着盛神医?”
居然是金目灵狐。
比起分别时,灵狐长大了一点,不过个头依旧小小的,它踱着步子走来,用鼻尖蹭了蹭沈非玉手指。
“这是?”待它走近了,沈非玉才发现它嘴里衔着一株草,它用爪子轻轻掀开沈非玉破烂的袖子,然后把草嚼碎,混着唾液一起敷在伤口处。沈非玉扬眉,语气柔和,“谢谢。”
灵狐从出生起就跟在盛神医身边,且聪慧异常,不仅懂人言,还会辨认草药。至于它为何会出现在此,也不难想出:盛神医无意拘着它,山川才是它们这种自由生灵的归属。
接着,小家伙又叼来许多株草药,分别敷在沈非玉擦伤的地方。
饶是生性敏捷爱玩闹,数十次来回,小家伙也累得不行,蜷起身子,软软的靠在沈非玉胸前,拿鼻尖一下下蹭他的下巴,这让一直担忧洛闻初情况的沈非玉轻松不少。
直到入夜,沈非玉才感觉伤痛好些,尝试翻身坐起,抚了一下背脊,没断,遂安下心。寻了些柴生火取暖,怀里揣着小狐狸,手边是小狐狸叼来的野果,一夜过去。
清晨雾气弥漫,沈非玉以树枝做拐杖,寻找着上山的路。
“小狐狸,你找到我之前,见没见到过我师父?”
灵狐趴在沈非玉肩头,摇了摇脑袋,蓬松柔软的尾巴一甩一甩的。
“是么。”沈非玉神情低落,不过很快调整过来,继续寻路。数个时辰后,他终于回到坠落的地方。天色已近黄昏,暮色昏凉,微风送来血腥味,提示着这里前不久发生了一场血腥屠杀,沈非玉的心倏地提了起来。绕着崖边走了几圈,确定没有发现任何有关洛闻初的线索,心中一松的同时不免感到失落。
不远处隐隐传来人声,沈非玉神情一凛,往林中躲去。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寨主带着二三十个兄弟出去,受了重伤回来,好悬捡回一条命,又派我们来寻人,寻不到就剥去职务当奴隶,可若寻到了,那么多人都奈何不得一个人,这不是叫我们送死么?”
“依我看,那人铁定下山了,要不就去了须臾门,他徒弟是须臾门弟子推下山的,这笔账肯定要算。”
“害,得了吧,须臾门那是什么地方,除了寨主,我们压根儿进不去。”
两人渐渐走远,声音也越来越小。
“……诶你听说了没,现在须臾门里那位,可是前朝太子遗孤,咱以后,说不得要到他麾下,鞍前马后……要是立了军功,兴许还能封官拜爵……”
沈非玉犹如遭受雷劈,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两人说话声断断续续,沈非玉只能从其中捕捉几个字眼:前朝太子遗孤、招兵买马、造反……
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陈宣房中挂置的白龙饮水图。
沈非玉记起来了,那龙根本不是在饮水,而是龙困浅池!此画是当今国主连下数城后,派使者送给前国主的画,前国主一直以真龙天子自居,当今国主送画的目不言而喻。
这幅图在皇都被铁骑踏破之时随着宫中一场大火消失无踪,同样消失无踪的,还有当时的太子遗孤。若陈宣当真是前朝太子遗孤,收藏这幅图很可能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不忘耻辱。
岔神之际,又有两两一队的山匪往这边走来,沈非玉收敛心神,往丛林深处躲藏。
“你们几个去那边,顺六顺七,随我到这边。”说话的是名女子,随着走动,身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二寨主,您这……要不把铃铛取了吧,敌人大老远就听见声音,肯定就往反方向跑了。”
“所以你以为我让其他人去那边的用意是什么?”
“您赶羊呢这是。”
二寨主轻哼:“谁叫他把我哥伤得那么重,让我捉住,非扒了他的皮!”
铃铛声响忽远忽近,沈非玉不由苦笑。这位二寨主想法虽然简单,但是行之有效,对于功夫不到家的人来说,很容易陷入他们的包围。
不幸的是,自己正在此列。
“小狐狸!回来!”肩膀上的灵狐纵身一跃,嗷嗷叫着蹿入丛林,沈非玉低喝一声,想要去追。
“谁在那儿?”
沈非玉只得又蹲回去。
灵狐一边跑一边叫唤,生怕敌人不跟着它跑似的,叫声愈来愈大。
沈非玉心念斗转,反应过来小狐狸这是在救他,可是不片刻便传来小狐狸的惨叫。沈非玉心下一紧,抚向腰间软剑,安定下来,直起身,往灵狐惨叫的方向走去。
来到视野开阔之地,周围约站着十来名山匪,中间一名身着碧色夏衫的女子正提着灵狐细细打量:“皮毛颜色挺正,让我想想扒下来做什么好。”
灵狐后肢被箭矢贯穿,疼得它小声唉叫,后肢不自然的颤动着。
就在这时,冰冷剑锋骤然袭至,悍然撕开一道缺口,两名山匪捂着脖子瘫倒在地,落地闷响吸引住了其他人,却不见白色身影已翩然行至女子身后。
女子对于杀气十分敏感,就在沈非玉站到身后时,猛地抽出了腰间长鞭。
刷——
鞭子犹如黑蛇,叫嚣着要撕裂一切。沈非玉面色沉着冷静,雪白的身影好似梨花翩跹,轻盈得不可思议。女子大惊失色,手中鞭动作微顿。
机会!
沈非玉不顾后腰的疼痛,拧身挥剑,一剑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