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阳王一头汗,喘着气,以手中马鞭指着李郅,道:“大理寺越发没规矩了,让你好好等一刻都不成。幸好凌音听到这里有异响,不然惹恼了霜飒紫极,你——”他气息不匀,猛地一串咳嗽,竟似十分虚弱,哪有大唐名将的风采。
萨摩气结。听起来,淮阳王是关心他的马,多过关心他们两条人命。
李郅倒没什么表情,稳稳行了一礼。“卑职冒失,请王爷恕罪。”
李道安不理他,目视那驯马师。“凌音,霜飒紫极可受到惊吓么?”
那名唤凌音的驯马师转过头来,萨摩看清她的脸,怔了怔。居然是个男装的女子,颇为年轻,尖而白皙的一张脸,身形如一道轻烟。
“没事王爷。”她又看一眼李郅萨摩。“你们出去吧。我陪它一会儿。”
“你是为窦南林的案子来?”淮阳王慢慢踱步,问道。
“是。”李郅答。“卑职得到线索,刺史之死与汗血宝马有关,而长安城内有汗血宝马的人并不多,王爷是养马的大行家,或许可以给我一些提示。”
“我和窦南林不熟。”淮阳王神情冷淡。“帮不了你。”
李郅有点尴尬,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不熟?”萨摩忽然开口,“不可能吧王爷。在我看来你们应该很熟。”
李道安脚步一顿,转头看他。萨摩好整以暇,闲闲道:“您手里的马鞭是燕州的样式,花色十足新,长安还没得买,肯定是有人从燕州送来的。这种紫色皮革是上好的紫草鞣制而成,是皇亲国戚专用的颜色,一般的作坊不敢出品,必是官府的工匠才能制作。再看这马鞭尾端挂的和田玉坠,价值已经超过十匹马。”萨摩笑眯眯道,“如果不是深知王爷喜好,刺史的礼物根本拿不出手。我进一步猜测一下,我在刚才的马舍里看到有一间空格,那上面的名牌是乌骓。这根马鞭,是窦刺史谢您赠送宝马的回礼吧。”
萨摩每说一句,李道安的脸就青一分,阴郁的面容难看之极。
待他说完,李道安冷笑一声,道:“李少卿,这位是谁?”
李郅只淡淡道,“王爷,他说的可是真的?”
李道安侧过脸,冷傲不答。
气氛很僵。萨摩心生失望,看来今天是查不到什么了。估计淮阳王连饭都不会留他们吃。想到这,不由暗自叹口气。
正此时,远处传来一阵疾如鼓点的马蹄声。三人闻声望去,只见马舍方向卷来一道黑影,霜飒紫极的鬃毛猎猎飞扬如帜,四肢收放之间气势如虹。马背上的骑手正是凌音。
马场上设置了很多跳栏。凌音纵马前来,霜飒紫极轻松连跳三个围栏,姿态如波浪翻涌一般连贯优美。在作短暂冲刺之后,霜飒紫极一跃而起,跳过一堵高过一名成年男子的砖墙,轻松得如在云端。
人马默契无间,一群人看得目醉神迷,黄三炮更是忍不住大声喝彩。
霜飒紫极来势惊人,眨眼间已经到了眼前,马蹄飞扬,冲刺之势猛然收住。
凌音飞身落马,骑乘的喜悦还在脸上,那苍白的样貌也有了几分动人之处。“王爷。”
“凌音,辛苦你。”李道安轻轻鼓掌,看着她,凶戾之气收敛。“看来马儿没有受惊。”
“嗯。”凌音歪头看一眼李郅和萨摩。“霜飒紫极性子烈,上周还踢坏了一个小厮。这里除了我没人能接近它。你们倒敢。”
“无知者无罪。”李郅道,“请莫见怪。”
凌音轻抚马身,注目李郅,道,“王爷,这位是大理寺的李少卿吗?”
李道安点点头,见李郅探询的目光,勉强介绍了一下:“凌音是我爱妾。”
李郅向凌音见礼。对方苍白的脸上忽然沁出一片红晕,深深一拜。“见过少卿。”
“夫人身手如此好。”李郅赞道。
“少卿过奖。”凌音微笑道。“我只是喜欢和马儿在一起,多过和人在一起。”她亲昵的靠向身旁的黑马。骏马似乎听得懂她的话,打个响鼻,低下修长的脖颈,蹭着凌音。
李道安咳嗽一声,道,“你去吧。马球队那边还等着你。”
凌音向李道安微微一福,却站着不动。李道安看她一眼,发现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李郅身上,立刻满脸黑线,转身就走。李郅不明所以,跟上去。
凌音看着两人背影,深深注目。
萨摩看在眼里,暗暗纳闷。他一直以为李郅并不是很讨女生喜欢的那种类型,虽然长得有几分姿色,但寡言无趣又是工作狂,并且还挺抠门儿。不过这位将军如夫人看他的目光,却好像调了蜜一样,黏在李郅身上。
萨摩有点小不爽,出声唤道。“凌音夫人……”
凌音一震,似才发觉有人在一旁,转头看他:“叫我凌音就好。”
“您就是那位会说马语的驯马师吗?”萨摩忌惮着她身边的马,不敢太接近,只是扬声问道。凌音道。“那不过是坊间夸大其词罢了。我喜欢这些孩子,他们很乖。”她对萨摩似不讨厌,也并不客套。
“这位……这位霜飒紫极,就是汗血宝马吗?”萨摩问道。
“嗯。”凌音用手轻抚马儿的身体。“汉张骞出使西域,见有善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疾奔后汗如血。”她一笑。“汉皇闻之大喜,派军队前往西域,终得良驹,封为天马。”
她的手在马身上轻轻抹过,然后将手掌摊开给萨摩看,手心果然有绯红的淡淡水色。“汗血宝马,成了灭国的由头。皇家做什么事,都可以找漂亮的借口啊。”
萨摩听得呆了呆。凌音的语气那么讥诮和不满,她是在针对谁?
凌音飞身上马。她小小的身影,在雄健的马背之上显得那般单薄。霜飒紫极长嘶一声,鬃毛扬起,目中神光暴涨,一副跃跃之姿。
萨摩退后一步,道:“夫人——多谢你。刚才在马舍,还是你解了围。”
凌音低头看他,因为端坐马上,她整个人也有了莫名的气势。
她一字一字说道:“我真羡慕你。”
萨摩不明所以。“啥?”
“你能和那位公子在一起。”凌音道。阳光透在她的眼仁里,璀璨晶莹。
萨摩一愣。来不及看清凌音的表情,霜飒紫极一抬前蹄,闪电般窜了出去,飞扬的马蹄带起片片草泥。
萨摩眼看她消失在马舍背后,心情复杂。
黄三炮气吁吁跑过来。“萨摩萨摩,你和她说了些啥?有没有问问她马球赛的情况啊?”
萨摩心里闷闷的,道:“走啦。”
“去哪儿?”黄三炮摸不着头脑。
“回家吃饭。”萨摩道。
☆、第4章
“哦?”公孙四娘探出身,兴味盎然听着。“原来大名鼎鼎的会马语的驯马师,竟然是淮阳王的爱妾?我倒真想会会她。”
四娘曾是马匪。她的骑术萨摩虽未见过,但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过他仍是边磕瓜子边好心劝道:“算啦四娘,凌音夫人身量纤巧,你呢?看看哪匹马背得动你。”
一声巨响,萨摩面前的桌子突然塌成两半。萨摩愕然抬头,发现周围所有人都露出“你活该如此”的谴责目光。
萨摩好无辜。他根本没觉得自己说错啊。
四娘气哼哼走了。众人围坐在一起,分析案件,讨论白天淮阳王府的调查进展。黄三炮首先发言,汇报他从管家刘博处了解的马球队情况。“淮阳王的马球队老厉害了,三年来京城对战还没输过。和皇上的马球队三次交手,两胜一平。刘博说,府里的马都是那个名叫凌音的小妾□□的,真有一手。”
“那凌音究竟是谁?”李郅问。黄三炮道:“刘博说是十多年前从外地流落长安郊县的驯马师,跟着她养父一起来的,王爷见他们可怜就收留了。没多久,她养父就病故了。那时凌音还是个小姑娘,谁知她把养父一身本领全都学会了,还能懂马语,所以慢慢府上养马的事情全交给她了。后来就纳了妾,也算一步登天。但终究身份低贱。”
“身份?人家有真本领,这就是身份。”四娘不知何时又走了来,听到黄三炮这番话,丢给他一个大白眼。
李郅看向上官紫苏:“紫苏,你知道一些凌音的来历吗?”
上官紫苏摇摇头,道:“刑部档案里没有她的情况。不过,我们女眷相会的时候,偶尔也谈到淮阳王的家事,只知道淮阳王妃二十多年前就病故了,也没留下子嗣,王爷一直没有再立王妃。现在王爷跟前服侍的倒真真只有这一个驯马女子。”紫苏说完,迟疑了一下。
“但说无妨。”李郅道。
“我还听说过一个传闻。”紫苏脸涨的通红,有点艰难开口。“说是淮阳王在闺阁之中有些奇特的癖好,喜欢……喜欢……用鞭子……”说到后来声音越发细小,如同蚊蚋。
众人皆是表情古怪,萨摩想到那支淮阳王不离手的皮鞭,激灵了一下。
难怪她对李郅似有触动,与淮阳王那么可怕的夫君相伴,真和活在地狱里没区别。不知道今晚会不会被淮阳王吃鞭子。
想到这里,萨摩不由抬头去看李郅,恰好李郅也正望着他,目光粼粼。
萨摩读懂他眼中的意思,李郅是在说——他没有这样的癖好。
萨摩心头一跳,只觉得口干舌燥,连忙扯开话题,道:“你这么关心凌音,难道在怀疑她?”
李郅收敛神色,淡淡道:“就我所知,雁州刺史本人是极厉害的马术高手。能让他落马,自然是高手所为。放眼长安城内,驯马手段称得上一流的,凌音堪任之。何况,和命案大有关联的那匹汗血宝马,不是只有凌音一人能驾驭吗?”
萨摩点点头,道:“这样说也通。但有一件事,你们注意到了么。霜飒紫极没有钉马蹄铁。”
众人哦了一声,都陷入了沉思。黄三炮掩不住失望,道:“萨摩你啥意思啊,淮阳王府和窦刺史这事没关系咯?”
“那倒也不见得,疑点也有,比如淮阳王为什么要掩饰自己和刺史的交往。”萨摩道,“我比较在意另外一件事。”他面向双叶,道:“这案子里,那匹乌骓有下落了吗?”
“乌骓?”双叶莫名其妙,“这马有什么关系吗?”
萨摩伸个懒腰。“也许是我多心了吧。紫苏麻烦你再查查淮阳王和刺史的关系。哎,赶紧睡觉,明天还要去御苑呢!”
做梦真不好。
还做了一夜的春梦。
梦里李郅赤着上身,提着马鞭,含情脉脉,那叫一个风情万种。
噢,原来喜欢这调调的不是少卿大人,而是自己么?
萨摩在梦里就很心虚。一睁眼看到真人就在面前,更心虚。
“你……别抽我啊!”抓起被子拉到脖颈下面,作出防御之姿。
大理寺少卿穿着朝服,衣冠端正,神情肃穆,只是眼下乌青,显然昨晚又通宵了。对于萨摩的激烈反应,他只是扯扯了嘴角,道:“起床。”
“干嘛?”萨摩抓紧被子。
李郅道:“陪我去参朝,散朝后直接去御苑马场。”
“现在几点呀?”萨摩哀哀道。
“寅时。”
萨摩□□一声,把脸埋进被子里。李郅叹口气,站起身,以眼神示意黄三炮。黄三炮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一把扛起萨摩,打包带走。
五更天,长安城还在熟睡。马车慢悠悠的在空荡荡的街上走着。萨摩哈欠连天,揉着眼睛,半睡半醒的在李郅肩膀上选了个舒服的地儿,继续打盹。
“萨摩,等下我上朝,你要乖乖等我。”李郅任他靠着,耐心叮嘱。“皇宫里别乱跑,也别乱吃东西。有什么不明白的问三炮。”
萨摩嗯了一声。马车辘辘。他的头发蹭在李郅脖子里,一丝丝的痒。李郅抬起手,想拨开他的发丝,迟疑着终是没有落下来。怕扰了他,也怕惊醒他。所以不如一切都是原状。
爱,有时就是猜。
转过东街,来到朱雀大道,马车走上通向皇城的主干道。雕栏玉砌犹在,巍峨的太极宫在晨曦中那般寂静,峥嵘的殿檐飞角落下深浓的重重剪影。
这幅景象,李郅已经看了很多年。趴在他肩上的萨摩,却是第一次看。
皇权,从来高处不甚寒。宫深如海,肃穆寒凉,常年穿梭在这楼宇宫阙之间的人,血会不会一分分的冷下来?
可李郅是热的。他的无言里,总是有让人安定的温暖。
萨摩忍不住,缩进李郅的肩窝。不知那人此刻是什么表情。但是,他不管了。就这么贪恋一回吧。
李郅今天上朝时没什么心思。戴公称病,大理寺的事情惯例由他代为回禀。言简意赅说完了,皇上颇有嘉许之色,也没有进一步追问窦案的进展。他便退班还列,数着时刻等下朝。
不知萨摩怎么样了。他默默念着。不知今天的廊下食里有没有萨摩爱吃的东西。不知萨摩有没有补觉。萨摩。萨摩。
如此牵念。是劫是缘?
正胡思乱想,朝议结束了。李郅如逢大赦,随百官行礼后,第一个拔脚就跑。关系甚好的刑部杜侍郎讶异道:“李少卿你有急事?”
李郅敷衍几句,一溜烟奔出大殿。
远远看见萨摩、三炮和一干等候自家主子的随从们在一起。萨摩谈笑风生,真不知他是怎么一边说一边神速啃掉手里的胡饼的。
“李郅!”萨摩看见他,喜滋滋招呼道。“以后经常带我来上朝吧。你们的早餐不错哎,还是自助的。我帮你留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