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饿。”李郅道,好多人正往这边看,毕竟萨摩的长相引人注目。“我们走吧。”
“哦。”萨摩有点小失望。“你真不吃吗?”
李郅拉着他往西角门走。那是通往内廷之处,禁卫格外森严。萨摩很怀疑李郅的大理寺腰牌在这里行不行得通。正猜测着,却见李郅掏出一枚他从未见过的花纹精致的令牌,眼尖的萨摩看到上面镌着延庆宫三个小字。守门侍卫点点头,放了二人进去。
内廷又是别一番景象,宫殿楼宇精致许多,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不知几千几幢。两人一路行来,很快到了御马坊。早有一名内侍等候在门前,见李郅来了,深深作揖。“少卿来了。娘娘在里面等您。”
李郅略还礼,带着萨摩走了进去。
御马坊场地平阔,面积没有淮阳王府大,但是草皮一看就经过精心打理,倒是格局上比淮阳王府要规整多了。操场旁立着一群人,当中是一名素衣如雪的宫装女子,正拿糖块喂一匹金色鬃毛的骏马。那马比例完美,毛色油亮,一看就养得十分精细。
李郅走过去,跪倒行礼:“卑职参见娘娘。”萨摩不敢造次,也跟着他施礼,一双眼却滴溜溜的转,看着那妃子。那妃子真是好看,萨摩一看就看住了。
她下一句话让萨摩张大了嘴。
“免礼。”杨淑妃微微笑了,眼角风霜点点,却有别样的婉媚。“母子之间,不必拘束。”
延庆宫杨淑妃,前朝皇族公主,长孙皇后表妹,昔日李建成的宠妃。玄武门之变后,被今上迎入皇宫,曾三年不与皇上言语,至今仍盛宠不衰。
这经历传奇的女子,居然是李郅的母亲。
确然是自带滤镜的美人,即使衣着如此素淡,仍倾城倾国。萨摩看到杨淑妃,以前不信的也信了。亦有些惋惜,为什么李郅只遗传了他娘十分之一的美貌呢。
正走神,听杨淑妃问道,“你这位朋友……”
“他就是孩儿常提起的萨摩。”李郅道,抬起头来和煦一笑,萨摩难得见他的笑容,还有几分少年人的天真意味。
杨淑妃细细打量萨摩,见萨摩一双灵活的眸子不住瞥自己,顿时忍俊不禁。“萨摩,你看什么呢?”
“看娘娘啊。”萨摩脱口道,“娘娘真好看,像画里走出来的。”
连一旁的宫女太监都笑了。“好甜的嘴。”杨淑妃笑盈盈道,“我的郅儿便有一分像你这么活泼,我也就放心了。”
杨淑妃一边吩咐着让人拿许多吃食过来,一边从宫女手里拿过几个沉甸甸的荷包,递到萨摩手里。
萨摩一摸就知道里面是金银稞子,笑的嘴都要裂到耳根了。
☆、第5章
李郅看着母亲高兴,也不忍扫了她的兴致。待母亲细细问完萨摩生辰八字哪里人氏,才说道:“娘,我想问问汗血宝马的情况。”
杨淑妃道:“这匹就是。”伸手温柔拍拍正在嚼糖块的金鬃马。那马颇具灵性,侧头往李郅萨摩这边看过来,目光清澈。经过皇家驯养的汗血宝马,和淮阳王家野性十足的那匹,果然是不一样。
“马监呢?”李郅问。一旁走上来一名官员,向李郅施礼。“卑职林洋,见过少卿。”
“御马坊就这一匹汗血马么?”李郅问。林洋道:“娘娘事先垂询过,在马球队服役的汗血马确实只得这一匹。近日一直忙于训练,并未外出过。”
李郅蹙着眉,萨摩插上来。“林马监,这马平日都是你看着吗?”
林洋道:“正是卑职。汗血马认生,我照料了一年,但这马还是只认皇上,除了皇上谁都骑不了。”官员们溜须拍马常用这些套路,萨摩笑了笑。“那这次马球赛,皇上要下场吗?”
“卑职不敢断定。但我们一直在准备。”林洋谨慎答道。
萨摩眯着眼,看着这名官员平淡的一张脸。“林马监,您也是马术的行家,和淮阳王府有没有来往?”
林洋躬身道:“御苑和王府的马球队曾经交过三次,都是卑职带队。”
“您认识王府的凌音夫人吗?”萨摩问。林洋似乎被这个问题堵了一下,道:“自然……是见过的。”
萨摩颔首,转头去叫李郅。一眼瞥见那边李郅和杨淑妃并肩站立,春日阳光落在母子二人身上,连衣袂都发着光。杨花轻轻飞舞,平安富贵的温暖,隐没了他们身后命运的波折和沧桑。
萨摩油然而生羡慕,心里却止不住微微一痛。
杨淑妃挽着李郅又细细叮嘱了少喝酒,多休息,常进宫来看望之类的话,二人便告辞出来。
黄三炮在宫城外已经等得很急,见自家老大出来,抢步迎上前。“老大老大,你们可出来了呀。”
李郅点点头,递给他一个荷包。黄三炮大喜,感恩道:“谢娘娘赏。我就说嘛,您要不是几个月才入一次宫,我还能多拿些赏赐,房子的首付就凑出来了……”
转眼看见萨摩身后居然跟了两个捧满礼物的小内监,黄三炮气呆了。
萨摩笑嘻嘻,对他眨眨眼。“别傻站着,走了。”
把礼物堆上车,三炮赶着车带两人离开。皇城渐远,气氛也渐渐轻松起来。萨摩一样样点着元宝、绢帛、纨扇、笔墨、玉佩、香囊,还有满满几个食盒的宫制点心,简直乐得要打滚。
但听李郅清晰的说道:“萨摩,我娘的东西不能白拿。”
“知道知道。”萨摩手一圈,把礼物圈在身下。“你想我干嘛?”
李郅嘴角歪了歪,萨摩微微寒战了一下。没看错,那是李郅算计别人时才露出的笑容。
下一秒,扑克脸又是一片空白。“后天就是马球赛,案子不能再拖了。”
萨摩抓起一块点心揉进嘴里,含混道:“我说,你以前见过林洋吗?”
“没。”李郅皱眉。
萨摩有点噎,轻轻拍着胸口。“不对。你见过。”沾满糕饼碎屑的嘴角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不止是你,我也见过。”
昆都伦抿着酒,仔细看着手里的新铸的波斯短刀。虽然铸马蹄铁是长安第一,但昆都伦真正秘而不露的技艺是铸造兵器。
炉火之下,刀锋泛着淬寒的湛湛青光。如秋水,如春夜。昆都伦一向都觉得,死亡的气息,是寒钢的气息。生命之中有某种痴,或许是很幸运的事。他痴于刀剑,和那个人痴于马一样。
他觉得自己是懂那个人的。
兴之所至,昆都伦甩动手腕,挽了几个利落的刀花,短刀发出飒飒的轻吟。刀尖指处,他看见李郅站在面前。
李郅看着昆都伦愕然的神情,静静道:“你不是在等我。”
昆都伦微微叹口气,“看来我等的人来不了了。”
李郅道:“若不是萨摩提醒,我都忘记了第一天来找你时在你店里遇到的人,就是林洋。”
昆都伦一哂,道:“我有最好的马蹄铁,他是最好的御马监,来找我很正常。”
“不错。”李郅道,“但是御马监为何来买你的□□呢?”
昆都伦轻轻舞刀,仿佛对刀带起的风声很是满意。“李少卿,萨摩说你武功很好。”眼神飘向李郅,一霎时手中寒芒暴涨,一刀直刺李郅面门。
李郅瞳孔一缩。鬼手盛名,原来承载的不是区区铸铁而已。
他反应极迅速,一弹长剑,将剑鞘凌空掷出,被昆都伦一刀斩碎。借这点空隙,李郅撞开铁匠铺的大门,跃入长街。他的长剑要与昆都伦的短刀格斗,在那狭小的铁匠铺必得吃亏。
昆都伦持刀追击而出。如流星疾电一般,来势极猛。
李郅握剑在手,刀剑相碰,铮叮一声,切金断玉一般。双方闪电般交了几招,倏然各持兵刃退后,端立不动,目视对方,都现出激赏之意。
“一个打铁的铁匠,为何有这么好的武功?”李郅道。
“一个区区的大理寺官差,身手居然不错。”昆都伦也评价道。
只听脚步杂沓,萨摩带着黄三炮和一干官差赶来。被他们狼狈拥在中间的,正是御马监林洋。萨摩看着两人的架势,吃了一惊,道:“喂,你们俩干嘛呢?”
昆都伦略显犹疑,他不怕得罪李郅,但还不想因为李郅和萨摩翻脸。
这种心情,立刻被李郅捕捉到了。他淡淡一笑,对萨摩道:“我们在试刀。”
一边厢收起剑,扔给黄三炮。
昆都伦看着他,神色缓和下来。
“林马监,您为什么半夜来找鬼手大师呢?”站在街上,萨摩现场办公。第一个问题,居然是对林洋。
御马监那张平淡的脸上,有一丝惊惶,结结巴巴道:“我……我是来拿定制的马蹄铁的。”
“是汗血宝马的马蹄铁吧。能够按您的意图做出来,放眼长安也只有鬼手能做到。”萨摩笑眯眯从林洋的包袱里拿出一个马蹄铁,“窦南林的案子里,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伤口会有烧焦的痕迹。奥秘就在这蹄铁里。”
林洋脸色苍白的脸惊疑不定。“窦……窦刺史?”
萨摩仔细观看手中的蹄铁,从蹄铁的孔隙之中刮出一层薄薄的蜡,几乎刹那,蹄铁就冒出了苍绿色的火焰,在萨摩手中燃烧起来。
李郅脸色一变,劈手去抢。萨摩歪一歪身子让开,笑嘻嘻道:“没事,这是冷火。微微发烫而已。”
李郅的手也触到了那火焰。的确神奇,看到火在燃烧,但一点温度也没有。
昆都伦沉声道:“萨摩,放下来。鬼火虽然不烫,却有轻微毒性,会腐蚀皮肤。”
萨摩嘘了一身,连忙拍拍手甩开,任那蹄铁燃烧着。“我从前就听说过这玩意。没想到昆都伦你做出来了。这蹄铁,是准备给淮阳王府家的霜飒紫极的吧?”
昆都伦哼一声。萨摩知道自己猜对,继续道:“如果计算好蜡融化的时间,让马蹄铁在马球比赛中燃烧起来,霜飒紫极受了惊吓,淮阳王府这场比赛就输定了。现在1比2的赔率,一把就能赚不少银子。”
他睨一眼昆都伦,“据我所知,鬼手大师对挣钱没什么兴趣,这么缺钱的显然是林马监了。”
林洋不吭声。黄三炮道:“我已经去查过了。他前两次赌马输得一塌糊涂,欠了不少钱。”
林洋吓得面如土色,双膝战战。“少卿,我、我也是不得已的……”
“住口!”李郅低喝。“为官失德,蠹政害民,应重典治之!牵连窦南林一案,自有律法来发落你!”
“不不!”林洋真正惊慌了。“少卿,窦刺史一案和我没关系!没关系!”
李郅冷哼一声。林洋冷汗涔涔,忽然间,仿佛下定决心。“不过我知道窦刺史是谁杀的!是……”
话未出口,忽然就顿住了。一支长箭从背后穿透了林洋的喉咙,殷红的血花炸开,御马监委顿的身形向前倒去。
箭的来处,是长街另一头,谁都没注意,那里何时立着一匹马。
☆、第6章
马上端坐着一个黑衣人,仿佛吸收所有光线一般,看不清任何细节。黑衣人的手仍持着弓箭,保持拉开的姿势,箭尖纹风不动,对准这边人群。
李郅刷的护住萨摩,黄三炮等人纷纷拔刀。刚才那一射之威,其精准度、力度和速度一流。若黑衣骑手发出第二箭,在场无人能躲得过。
但大理寺无人退缩,跟着少卿,他们俱有一战的勇气。
即便如此遥遥相对,即便对方一人孤骑,不知为何大家都觉得气势完全落在下风。
萨摩轻扯李郅的袖子,李郅这才注意到,墙头,屋角,窗口,从夜色里涌出了一个个人影。他默默辨认着,认出了胡寺门前烤肉铺的老板伙计,街角卖馕饼的大叔,养骆驼的回鹘小伙。这些民众拿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有的不过是切肉的一把菜刀,慢慢围住了大理寺的人。
昆都伦道:“萨摩,你过来,我们不伤害你。”
萨摩盯着昆都伦,道:“你们疯了?他们是大理寺官差,这里是长安!”
昆都伦无奈的笑了笑。“萨摩,你离开我们太久了。很多事你都不知道。”他顿一顿,向黑衣骑手方向望去。“那个人的话,我们必须听。”
萨摩真正紧张起来。他记起李郅的话,这是三不管地带。在这里发生械斗,即使针对的是大理寺少卿,很可能到了明天什么痕迹也不会有。没人会来救他们。
“去吧。”李郅低声道。
萨摩摇头。“你说过要护我周全的,不许食言。”
李郅淡淡的声音里似有欣慰,许诺一般郑重。“我不食言。”
两人肩背相抵,夜风里,飞扬的衣角相连。与子同袍,安且吉兮。
李郅声音从容镇定,嘱咐身边人们:“各位,他们都是平民百姓,我们尽量不要伤人。”众人轰然齐应。一时间,大理寺这边气势大增。
昆都伦眼中光芒闪动,正要发难。
远处那匹马忽然动了。
那黑衣骑手身影如一道孤远的笔墨,弓箭在背,执一柄□□,信马由缰而来。
笃、笃、笃、笃。马蹄声踏过长街,踏破夜色,踏在每个人的心头。
马在十步外站定。黑衣骑手默然端凝,很久,举起枪,对着李郅点了点。
萨摩脑子里冒出“单挑”两个字。当前阵势,对他们无疑单挑更划算。
李郅接过黄三炮手里的长剑,持剑在手,端立不动。青色剑光映在他脸上。萨摩还是第一次看到李郅如此紧张。
高手对决,既在招数之间,也在意念之间。此刻,李郅和那黑衣骑手之间气机相互牵引,已经是其他人无法融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