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备全、疏通了送阿西去花枝路小学上学的门路,方达曦还给阿西取了给正经名字:方望舒,小字执月。
方达曦曾有个弟弟很心爱,叫望舒,是同父亲一起死在了陪都的地震里。因此,方达曦实则心里也晓得,能一手遮天的人,也是会被“意外”与“蓄意”揉方搓圆的。
阿西正式入学时,比旁的同学晚了一岁。
第一次季度考时,得了个全班第七名的奖章,还天天别在身上。
倒不是他以此为光荣,实则是他心里顶不舒畅,觉着没脸见方达曦。哪个家长会以第七为荣?
他是要时时刻刻要将“耻辱”背在腰板上,提点着自己再别如此!
方达曦挺看得上阿西这股精神气,娃娃要是在还没完全开智的时候,就软了吧唧随遇而安,长大了就得整个完蛋!
又过了半个学期吧,阿西的成绩已经标致得足以叫方达曦得了螃蟹的嫡传,总不自控地想在旁的家长跟前横着走。
再等年中、年末,学校下了成绩单,方达曦也是很忍住,才没将阿西那份当前线战报,发给报社印刷成人手一份,击鼓传阅。
这日,方达曦的公务还齐人高地摞在案上,送不了阿西上学。因此,他赶去院里绕着车细致查了一圈,又嘱告炳叔只走向阳路。那里是使馆区,警务多,麻烦少。
这些后添的谨慎习惯,都是拿方达曦过去的伤痛换的。
沪城的交警都认得方达曦的座驾,因此只要瞧见方达曦的座驾,沪城交警远远地就要将信号灯调成绿灯。只是,今个不晓得出了什么不顺畅的状况,直到了晚霞打了太阳的脚后跟,炳叔也没将阿西接回来。
银行。可终了,盗出来的并不是费晨之的私产,而是费晨之私吞他大侄儿费幼臣的一批军火。
这乱世,圣人纳垢、落草为寇、易子而食都已不能叫人震惊,更何况只是监守自盗呢?
方达曦将额前的头发抓到了脑后,很不亏心地将这批无心插柳,给更有底气地笑纳了。
费晨之呢,倒偶也有姜太公打盹时的耳聪目明。不晓得他从何处打听出是方达曦手脚方达曦晓得出了事,一问是向阳路、花枝路、小六角路、豫园路都闹了学生运动——沪城的学生们觉着自己既无法赴汤蹈火地到敌人跟前去爱国,至少也该不怕同胞的刀斧与皮鞭,因此与来驱逐的警察起了冲突干起架来。
学生与警察,两方活力四射地一番大展拳脚,胜果未定,结局倒是警察打死了几个学生,最终勾引得学生们闹得更凶了!
如今能往花枝路小学的路,已然都水泄不通。
方达曦不能勒死沪城政室厅的主管,只能勒紧自己的鞋带与腰带,这就兀自腿去了花枝路。
花枝路小学的正门堆着闹事的人群和学生家长,好在外墙是镂空的花墙,方达曦踩蹬着花墙翻了进去。
到了阿西的教室楼下,瞧见有株玉兰门神似的杵着,黑色的影子照进教室,母鸡展翅似的护着底下的孩子。
方达曦攀着玉兰树登上了二楼,双手抓着头顶的窗棱,一脚踩着水泥台就要钻进去。
可刚踢开窗,就瞧见一屋的孩子被老师挡着,团在教室的一角,都伸长了脖子,拿盯长了六条腿的□□的眼神盯自己。
方达曦上次脸红还是幼年被父亲夸了软笔写得好。这么濒危的“羞涩”,悠久得比波尔多的葡萄酒还香醇,今天被几个孩子就这么轻易翻箱倒柜地翻了出来,方达曦哪能预料到!好在太阳就快整个地收工下山回家去,橘色的余晖从他身后抱着他照了进来,没人瞧出他漂亮的小白脸上还有两坨红颜色。
“我来接我弟弟放学,”方达曦腾出一只抓窗棱的手给人堆里的阿西,“执月,回家了。”
第2章 责子且无诗
作者有话要说:
方家大郎,有心夺财,无心插柳,马背高庙谋来白银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回家的路上比来时顺畅,警察不为难方达曦,学生不为难阿西。
方达曦瞧了一眼身后对峙、各自垒堡的同胞国民。想着没起战事时,他们是蚂蚁的友好互爱模样,见面还要碰碰须。可是战事起了,冬日折扇似的政室厅,真没什么用处。于是国民就成了如今的模样——学生们要国土、要尊严、要积极抗战,政室厅的警察们要□□、要听话、要眼前的太平。
谁也没罪,只是,“亡国”就是罪。
方达曦的眼说出了他封在嘴里的犹豫,这里的冲突,申帮是有法子解决的,可他还是住了手。
所有人都该做好自己的事,就像父母不能替子女谈恋爱,更管不着子女离婚。
祸水东流,苦的只有一端,只有西边的人也被东边的水淹没了,才会晓得东边人的困苦。
大家都尝到了共同的酸苦味时,才能同仇敌忾。
方达曦牵着阿西的手,继续往家走,心里原本还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凝重不肯表达出来,可从身后钻进他耳朵里的一句话,却将他逗乐了:
有个学生喊着要平权,标明自己要的是自由,不是金钱或权利。
方达曦忽然笑着,不是嘲弄,而是被这份天真逗笑了。
“自由”么,自由不加约束,只会成为强者剥削弱者的武器;“金钱”与“权利”么,现在能高声嚷着不爱金钱,不爱权利的,都是没真正碰过权利与金钱的。蚀骨知味了,就会敲骨吸髓了。
“见识”是年纪与经验化作的。方达曦他自己每每因权利而能躺在金钱堆里翻来覆去时,都要险些喜极而泣。
又过了几月,青蝉爬上沪城的玉兰花枝,阿西放了暑假,随之不幸被方达曦压在家里练书法。
静蝉路七号院的方公府后院有个诸神像小泉,方达曦下了死命令,要阿西洗的笔墨把小泉里的水染漆黑。
阿西下雨打不打伞都要问方达曦,这事也为方达曦办的顶好,练了铺了半间屋子、四指厚的青檀宣纸。等方达曦隔了几天去查看时,眼里已有些得意。
方达曦:“平常跟个瘟鹌鹑似的,字里就露馅儿藏不住。蔫人出豹子,方执月,你的字要吃人!”
阿西坐到方达曦的脚边,将头枕在了他的大腿上,扭头轻蹭了不多不少的三下。
方达曦最近很是有些忙,阿西去看过他睡觉。他人蜷着身子,抱着一只枕头,安静、乖巧得叫人想要当小孩来好好疼。除这之外,阿西很难见到他,还以为是钱将方达曦绊在了家门外。
阿西:“兄长,你赚的第一笔钱是怎么来的?教教我。”
方达曦也没说阿西这心思成或不成,倒直接带着人去马场给他挑了匹马。
方达曦落坐在马背上,伸手将阿西拎上来按在了身前,教他如何握缰、如何打浪与蹬鞍。
方达曦:“执月,这马的肺比象的还大,是好马。你的身体要跟马一起动,马背长也脆,不能死坐着,会伤到它的背。”
阿西后背贴着方达曦的胸膛,仰着脖子去瞧身后的方达曦。
阿西:“我怎么长得这么慢?还不到你胸口。”
方达曦:“可闭嘴吧,怎么就长的慢了,开春才做的裤子,立夏就短了一截小腿。长什么大,怎么?你想篡位?”
阿西:“我长大就能赚钱,给你花。”
方达曦的心里孵出一只鸟,一会儿撞进他心里,一会儿再飞出来,毛茸茸地心想着,怀里的小玩意儿还挺知道疼人。
“你想给方揽晖钱花?了不起!”方达曦将阿西握缰绳的小手,包在了自己的掌心里,“咱们执月想钱了是不是?那就从今天算起!”
二人骑着新得的马又招摇去了沪城的庆安寺。
方达曦名声在外,庆安寺的住持同他一道立在佛像前,一时不晓得要怎么往下按排。
奸臣与奸商有拜神明的习惯与习俗,方达曦这类明匪,哪个晓得他们心里敬重的是什么呢,设或人家心里根本就没个可供敬重的形象在呢!
住持:“咱们去殿外吧,真佛不必拜泥佛。”
方达曦笑:“大师这话是要在这大殿里杀了我了。还是容我拜拜吧,不拜佛主,也拜拜我心里头的欲望。”
住持瞧着方达曦,这人身量高得很,殿外照进来的阳光,叫他伏拜的影子直盖到了佛像脚下。
方达曦:“大师,我想拿庆安寺十年的香油钱跟您讨点香灰,成么?”
随后你可见,庆安寺的住持捧着一把佛坛香灰吹在了马蹄上,常年捻着佛珠,老木似的手,环着马嘴念了马主阿西听不懂的经。
自此,沪城便就开始盛传有钱能使佛买马,申帮的方大爷新买的马,已被庆安寺的佛祖看上,新马赛得是方大爷的七号马先撞线,买七号,比买国债、买黄金还稳妥!
可此后接连三场马赛,受沪城万千人推崇的七号都拖沓在了后游。想来该是庆安寺的佛香,全插到了佛主的脚面上?
直到了第四场,沪城人山洪似的怒气冲了下来,七号也被人丢在了思虑外。方达曦这才准骑师策鞭,叫七号首个撞线。
“赚方达曦的钱——绝没指望”,沪城的人似乎忘了这则歇后语,正是他们为方达曦编出来的。
连输四场的彩民成了赛马场里沉默的大多数,马场的座儿成了马桶,叫他们都只红着脸粗着脖子呆坐着。
岁月化作他们肚子上的肉,不合心意的生活化作了他们脖子后的肉枕。战时的他们没能长出与敌人决一死战的骨头。于是他们来到马场,求做商女不知亡国恨。但这点念想也被方达曦拿七号的四只马蹄,铁马入梦似的踏碎了。
方达曦瞧着赛场里的人,他们的心都是被盐腌制过的麻,政室厅的腐败无能他们不在意,别国的侵略他们不关心,不到亡国的那一刻,他们就不会震惊!
点燃□□时,引子上的小小烟火大略也是好看的,就这个,他们倒爱热心地围过来看。可他们却又都忘了引子的焰火燃尽后,□□就要爆炸,那么只摊手耸肩的围观者将有粉身碎骨的危险,到时再做扑灭与躲避就真的已来不及。
想到这处,方达曦的胸膛里红着、跳着的心,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被轻蔑的蛛丝缠住了。
方达曦:“马场是我的,骑师是我的,马也都是我的,规则是我定的,比赛与人心都是我操纵的!我想让他们赢,他们才能赢,我想叫他们输,他们就得输,我想叫他们笑,他们就能笑,我想叫他们哭,他们心里就真的苦,他们还以为这都是命里该的!执月,这是你赚的第一笔钱,赚钱的法子,我教你了,你还要接着学么?”
阿西倒是回了“学”,方达曦却毁诺,没教他。也是又过了些年头,阿西才晓得自己这时于方达曦的讨好,使错了出口,方达曦要的,并不好拿“钱”与“权”来作形容。
这日后的第三天,方达曦送给阿西的七号被人剁了头,死在了马厩里。
方达曦裹着睡衣去看时,发现了马头的一只眼睛是睁着的,里面还塞了一枚伪政府的货币。
方达曦:“哟?是国公路的找过来了。”
住在国公路的费晨之是旧朝的皇亲国戚,如今跟陪都政府二马同槽的平京伪政府,就是他大侄儿费幼臣坐的镇。
据说费晨之手上的遗珍压弯了两千头骆驼的脊梁,而这碎了一地的脊梁就难免叫费晨之不觉得自己下巴上的胡须子,是腐朽和智顿的标记,倒误认作这是自己在时代沉浮半世纪结出的,经验与智慧果。
于是,前些日子,他顶“聪颖”地将自己下半辈子的养老本进了鼎丰银行。
很快,方达曦得了这则消息,一双手伸到心上,将算盘拨地当当响。
他隔着鼎丰银行的墙,瞧费晨之存在里头的钱,就如瞧贴身裹着块薄纱立在雨地里淋着的美人。
他想着,别说是一道墙了,就算是一座山老子也能给它劈开来!
方达曦立时令手下买下与鼎丰银行隔了两间屋子的西点店,再从西点店挖地道挖去鼎丰银行。可终了,盗出来的并不是费晨之的私产,而是费晨之私吞他大侄儿费幼臣的一批军火。
这乱世,圣人纳垢、落草为寇、易子而食都已不能叫人震惊,更何况只是监守自盗呢?
方达曦将额前的头发抓到了脑后,很不亏心地将这批无心插柳,给更有底气地笑纳了。
费晨之呢,倒偶也有姜太公打盹时的耳聪目明。不晓得他从何处打听出是方达曦手脚麻利偷了自己的私库,忙就跑掉了鞋底,来跟方达曦讨要。
只是,费晨之这批不怎么彰显血浓于水的军火到了方达曦手里,还不是比他早已丢了的青春还不可追?
方达曦哪肯承认自己做了贼呢,况且这批军火早被他悄悄送去了陪都前线。眼见费晨之堵在方公府门前不肯退场,方达曦便就将脖子伸得老长,叫费晨之实在不过瘫、实在想污蔑、实在想迁怒,就砍了自己来背锅。
可在当时,费晨之脑门和腰上都被方达曦的申帮人各顶了两把枪。费晨之还能怎么说?他是真疑惑了,世上还真有这么恬不知耻的人呢?
费晨之瞧着方达曦伸来的脖子,受着两肩能压死骆驼的羞耻,极乖巧贴心地伸手去给方达曦捏肩颈。
他一口平京口音:“舒服、得劲么?”
方达曦真恬不知耻了:“费叔叔有手劲儿有手艺!哎,再往左边捏几下。”
直至发觉费晨之的老泪砸上了自己的后背山,方达曦才放人回去了。他于此事上的不大惊小怪,已经到了有持无恐的地步,这倒不是他有教养的缘故,而是归功于他晓得费晨之不敢将事情闹大,叫他大侄儿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