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个这么一试探呢,方达曦发觉费晨之也果然很怕他大侄儿真不辞辛苦地从平京赶来沪城,就为剥了他的老人头皮。
从方达曦手下逃了命的费晨之是真气不过啊,躺在小老婆的床上,梦里喊的倒全是方达曦的名字。
于是,便就有了这晚,七号被砍头的事。
第3章 孤负平生弄权手
方达曦见样也再不硬来,在九道江边上的茂悦楼摆了五十桌,说是给费晨之过寿,还像模像样地给费晨之跪下拜了寿。
费晨之见方达曦服了软,便就悄么声地跟方达曦要那批军火折的现。
方达曦一笑,起身坐到费晨之的跟前,亲热儿子似的拍了拍费晨之的膝头
方达曦:“费叔叔,我觉着您都僭越了。”
费晨之:“你看啊揽晖,费叔疼你,知道你做买卖也做帮派,眼下伸手抓天上的风都绝不抓空的。可阎王脑后也不带长眼的,你那匹新得的七号马,我从没见过,我都晓得它爱吃哪个槽里的草。哎?你那个新养的弟弟是在花枝路念书吧?”
方达曦:“我那个孩儿是个捡来的小玩意,我疼他远不如疼我的马,倒是费叔叔垂爱。他也确是在花枝路那里的小学念书,书念的还很不错,费叔叔疼小辈,不能总嘴上说,那就尽管去瞧瞧他,我保管不将他关回家里。哎,也绝不给他换学校,叫费叔叔难找。”
费晨之:“死不悔改?”
方达曦再起身来给费晨之捶肩捏背,两手游到费晨之的脖颈时,赏弄高古陶瓷罐似的,在费晨之一捋就起三层老薄皮的脖子上箍了箍。
方达曦:“改不改的,就看费叔叔明年还想不想过寿了,费叔叔要还想一年一年地热闹下去呢,那可不能再多说、多想了。战局乱世,费叔叔赶紧吃完这桌寿宴,回家把门闩插紧些。以后只能我们这些孝顺孩子去敲门,您才能给开啊。”
费晨之闭上因年老眼皮耷拉,以至变成三角形的小眼,只有视而不见,才能忘辱——昔年,他爱吃饺子,睡了嫂子,将大哥的骨灰染成了韭菜绿,是被族里撵出的平京。如今与他沾亲带故的人,都还留在平京,以至沪城的五十桌酒菜寿宴根本坐不满。于是方达曦自顾将九道江边的乞丐、赤佬,都招呼进了茂悦楼,给他“添寿”。
方达曦不去管费晨之耷拉到脚面的脸,吃自己掏钱摆的饭局吃的很是卖力,碗筷敲地叮叮响,两只脚醉鬼似的拌着蒜。
等从茂悦楼出来坐上回家的车时,方达曦才又肯正襟危坐了。
方达曦开了车窗,车子刚好路过一家叫“欢”的大舞厅。方达曦伸手抓了一把车窗外的风。拳口紧握。
原来,他抓的风也是空空如也。
方达曦:“炳叔,明天咱们带执月再去挑匹马,原先那匹,本来马身也太高,他年纪小,我要不在,他偷偷骑,早晚摔断脖子。”
炳叔:“小爷哪敢‘偷偷’啊,他吃饭筷子拿近拿远都只听您的意思,您不在,有不让的,小爷做完功课、练完字,就坐家门前捧着个腮等您回来,从来也不干别的。”
方达曦猛然颤了一下,像被一滴滚烫的鎏金水扎到了后背。他望着车窗外沪城的铺天盖地的霓虹,觉着心里顶暖和的,这许是因有人在红里笑了,许是因他吃的酒,烧身子。
阿西听见厅里有动静,奔下楼时,果然瞧见方达曦回来了。
八成是从前由父亲管着的缘故,又许是天性而已,方达曦在外做天王与小鬼,踏进家门就是黄歇、田文。他在家顶像是要在军中帐里升仙做个大好人,摒绝烟酒、读书写字,心里烦躁时接受的洗礼也是顶向阳的——嗑瓜子。
方达曦坐在沙发里嗑出一把瓜子仁,再笼成一摞,从前他强塞给父母和弟弟,如今他强塞给了阿西。酒令智昏,强行给阿西献完爱心,方达曦就拘在沙发里,老母鸡似的睡着了。
阿西老实,捧着母鸡水滋滋的一把哺育,一时有些拔剑四顾心枉然的嫌弃。
方达曦酒后的鼻音重:“母亲,今天我把裤子跪脏了。母亲,我想你了……”
“你也只是个小孩啊。”阿西想着。
次日,方达曦酒醒,欢欢喜喜地带阿西去了竞马场,给阿西挑了匹矮脚的蒙古马。二人刚进场地试马,三个脸生的马夫围了过来。
马夫:“方达曦,费老爷子问您安!”
阿西年纪不大、个子不大,可设若与方达曦一起走道时遇上鬼,阿西也敢拉着方达曦硬闯过去。
枪响时,阿西背后中枪脸面着地,以至顺便磕掉了一颗牙。打跟方达曦遇着那天到如今,阿西的乳牙终于仰仗“突发”,全换光了。
也瞧不着方达曦当下是个什么神情,是心疼呢?是不那么心疼呢?还是没反应过来呢?
方达曦是办事的人,瞧着阿西中枪的第一眼,还没等情绪冲进心脏,脑子已然控制了舌头。
方达曦:“叫救护车!”
方达曦的人冲进场地,将方达曦和阿西围在了人墙里。
沪城傍晚下了浓雾,山间白茫茫的,叫人睁眼也要抓瞎。山坡的一边种的全是白玉兰,像一脚踩出了悬崖边,半倒半不倒的。
山路上立着一匹白色的山狼,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方达曦,它要方达曦跟上。可还是慢了,玉兰花一朵朵地往下落,往方达曦的身上砸。玉兰树根也从地里伸出了脚,开始整棵地往山路上倾倒。
所谓繁花落尽春如梦,堕楼人比落花多。而倾,白山狼眼瞧着方达曦被山土与玉兰树埋葬进了沪城的白雾里。
山狼的悲嗥叫醒了方达曦。他叫人淘了一块热毛巾敷在眼皮上解乏,熬了五天,好容易眯了一觉,做个开头还不错的梦,自己的心有余悸就跟着将坏主意打到了地狱里。
如坠深渊时就该摒弃战战兢兢,方达曦胡乱洗了把脸,自己开车去了圣三教堂。
教堂诞生立面的救世主,还是个啼哭婴儿嘬乳于圣母的怀里。一侧的小羊羔救不了人,双前蹄匍伏在地,无声也无用地哭泣着。
只要是活着的,大家的身后都背着棺材板呢。
教堂的风琴奏乐时,方达曦摘下了头上的巴拿马帽,走了进去。
平时做礼拜他都捐三百,今个他预备只捐一百,因为主未能听见他的心声,或是主听见了,却未能分出些精力,管一管他的心声。
宋戈领人冲进了挂着“普天同庆”大条幅的“欢”,不打招呼便就在大舞厅内砸摔。
舞池里满是人,宋戈的人见着穿“欢”工作服的就捶打。
“欢”的领事见事态不妙,忙脱了工作的衣套遁走。宋戈砸碎了酒瓶追了上去,掐着领事的后脖,将人拖到了台上的话筒前。
宋戈:“来来来,就你给大家说说什么叫普天同庆。”
领事:“好人呐,跟您府上有仇的是咱们费老爷啊。”
宋戈:“还是不懂啊!”
宋戈拿碎酒瓶擦了领事的脸面,话筒立时将领事的疼,化零为整,东风恶似的散播出去,叫旁的原不想听话的人晓得了不听申帮人话的后果。
宋戈:“普天同庆啊,就是以后这家大舞厅,不姓费,改姓方了!”
等弥撒结束,脚面还沾着血的宋戈已然落坐到方达曦后头。
宋戈:“大爷,事办妥了。老费确实要跑路,晚上九点的船。”
方达曦:“他身边得带一两个要紧的人吧?”
宋戈愣了愣,他跟在方达曦身边六年,还不能完全了解方达曦心眼儿的鬼斧神工。大略偶尔时,是能依循方达曦一般的行事作风,咂么出一点方大爷想要的味儿,与不肯说明的潜台词。
这当口,他猜是方达曦的愤怒约莫是改了河道,要另冲下来。
宋戈:“带了,是老费挺看中的一房孙子,费小医生。”
方达曦:“那就行,晚上去码头杀了老费的这个孙子,也得在他眼前杀给他看。万事再把老费带给我。”
宋戈:“大爷,可费小医生是好人。”
方达曦:“老费的孙子是好人?”
见方达曦瞧了眼圣母像,宋戈心里生出了希翼。
宋戈:“费小医生还给兄弟们和我,治过伤。”
方达曦将手里的帽子给了宋戈,他不肯在教堂里说违心的话,起身走出了教堂,才又张嘴。
方达曦:“我家孩儿牙还没长全,都还看不出是好人、孬人。没事,费小医生既然是好人,死了能上天堂,正好!”
宋戈刚才忘了大爷的话是唾沫里的钉子。
宋戈:“行……吧。”
方达曦:“行,吧?”
宋戈:“行!”
九道江的废仓成了方达曦的刑罚场,待宰的费晨之羔羊似的,腰是弯的,膝盖是弯的。过度害怕,先就忍不住地想要弯下些什么,心里的、身上的,之后还得配上些“哆嗦”才入味。
就像沪城的翁奶清早出门买油条烧饼,也晓得一定要再带回些豆浆配。
费晨之已不是寿星,而是个棺材都来不及打的乞丐。可眼见从月上柳梢头,到月下柳梢头,方达曦的人都还是客客气气的。费晨之心里对厚葬、对好棺材的执念,转到了“兴许还有能活的希望”上。
他没有骨头,也没有脑子,认定说不准是自己这身骨肉,不值得方达曦一顿打,或一顿杀。
等到眼见方达曦裹着九道江的新鲜江风走进了废仓,费晨之忙以拜前朝皇帝的繁文缛节给方达曦下了跪。
可他才要开口求饶,方达曦便对着他的脑门开了枪,将年迈的费晨之与他那些早被革命者丢进车轮底下碾碎的旧礼,给崩了。
方达曦:“费爷,我弟弟方执月,也问您安呢。”
神明不能常在人的身边,于是,人的身边就有了亲人与爱人、守护的人、为之复仇的人。
宋戈坐在船头瞧着舱里的费小医生,他头一次没听大爷的话,没在费晨之的跟前杀了费小医生。他想着偷偷将费小医生拿船顺出沪城,叫他隐姓埋名,哪怕是到哪个还没被战事祸及的穷乡僻壤,做个野郎中呢!
费小医生:“宋先生,您放了我,方先生能放了您么?”
只有他肯以“先生”,称呼自己了,宋戈想着。
从前为大爷扛刀拎斧,宋戈也因此被费小医生搭救过几次。费小医生老实又腼腆,穿着白大褂救人一命的模样,比大爷偶尔去的大教堂里的圣母像,似乎还要光辉灿烂些。
那时,为作答谢,宋戈邀费小医生吃过早茶,就在国公路与小六角路交叉口的小杨生煎铺里。宋戈高兴,吃了十个鹅肝生煎、两屉水晶虾饺还有一碗葱油拌面。抬头时,费小医生却只家猫啃小黄鱼似的啃了两只小笼包。
约莫是不大见病患身份以外的生人,费小医生之后与宋戈说话也只是低头看自己的皮鞋鞋尖,轻易不抬头。抬头,脸就是红色的。有时,宋戈也会陪他一起红。
宋戈还记着费小医生顶会说洋文,说得还顶不错。
那天送费小医生回家将要离别,宋戈讨教他洋文“告辞”要怎么念。费小医生教他“告辞”念“I love you”。
宋戈到如今还不晓得费小医生说的洋文其真意是个什么,可他一直晓得自己心里想的什么、要的什么。只是,有些心底的话、的想、的要,只适合被没能力翻云覆雨的手,捏成九道江里小黄鱼的形状,再被放生回九道江里。
九道江里的水草招惹着江水里的小黄鱼,叫它们好好养活沪城的民。
沪城的民总是那么努力地活着,就像西城墙折角那里长出的、永不能见到太阳光的小草。努力发芽、努力长苗、努力吐穗、努力结果。
宋戈蹲在九道江的岸边,才滑过去两艘船,他就抽了一包烟。
身后有人跑过来,宋戈听得脚步熟悉,也就没去回头看。来人告诉宋戈,小爷醒了,大爷说费小医生不用死了。
宋戈的手被烟灰烫得一抖。
来人走后,宋戈扔了手里的烟,捂面号啕大哭,有些泪水还滚入了九道江,被奔腾的江水带走了。
晚了。费小医生已被九道江里的水草卷进最河底,喂了小黄鱼。
作者有话要说:
费老叟暗杀方家大郎不能成,小乞丐几将命殒赛马场。方家大郎怒沉费费氏人,连累宋小哥痛失心上人。(宋戈是我很喜欢的角色,他的原型是NBA著名球星石佛邓肯,嘻嘻)
第4章 笑拍洪涯,问千山暮雪
等到阿西长到十七岁时,静蝉路上的宅院几乎已全跟了方达曦姓。
阿西的眼界里不再只方达曦一人,他也早晓得方达曦的身边还有炳叔、有宋戈、有茅清平、有吴嫂、有陈二……有方达曦已故夫人曾抱秋。
当年方达曦的父亲与弟弟死在陪都,与旁的一同死在这场地震里的多数受难者一样,方家父子的尸身也没能找着。
是以,方公府的长子方达曦每年都要赶去陪都祭拜先灵。
三年前,新婚的方达曦携妻赶赴陪都告灵,回来沪城的路上,曾抱秋死在了敌军的轰炸下,成了个死无全尸。
方达曦因此沉沦了几日。好在他不是耽溺的性格,洗了个澡,照了个镜子,问了阿西一句——“执月,我不能是个扫把星吧?”
此后,也有几个世伯端着自家姑娘想给方达曦续弦,方达曦却难得地对值钱珍宝忙着摆手婉拒——清白的世家姑娘,比不肯收他钱的暗娼名妓,还要不好招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