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方才满心高涨火热的战意被两人两桶冷水浇了下去,顿时蔫蔫地说不出话了。沈梒看他神色,知他是少年意气心有不甘,便和声道:“太子殿下不必气馁。此时暂退一步,于我们也有好处。我们需要时间来找出此次兵败的症结所在,方能在下次北方来犯时不至于再次败北。”
太子一听,赶忙问道:“那依先生之见,此次兵败的症结是什么呢?”
沈梒微微一笑,看了一眼谢琻,温声道:“前两日让之与臣聊过此事,他的所言无异于醍醐灌顶。让之,不如由你来与殿下说一下吧。”
不知是不是谢琻的错觉,他总觉得沈梒在说“让之”那两字之时语调格外轻柔,似乎他的名字是顺着沈梒柔软的唇瓣滑出来得一般。这两字听在他耳中,如柔羽搔过一般,撩得他满心燥热。
他几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将目光从沈梒那边收了回来,这才看向满眼期待的太子笑道:“臣是有些想法,但却尚不成熟,所以只能在吃茶的时候与殿下清谈一二。”他沉吟了一下,又道,“其实此次兵败的诱因颇多,很难一概而论,但那日臣左思右想,总觉得有一件事是根节且长久以来又被忽略了——那便是卫所制。”
卫所制?
太子一愣,随即电光火石间似明白了什么。
所谓卫所制,便是在全国各地军事要地设立卫所驻军,一卫为五千六百人。各卫所都隶属于五军都督府,亦隶属于兵部,有事从征调发,无事则还归卫所。军队来源为世袭的军户,由每户派一人为正丁至卫所当兵,军人在卫所中轮流戊守以及屯田,屯田所得以供给军队及将官等所需。
卫所制的目标在于养兵,却又不耗费国家财力,但这个制度背后却又隐藏着很多问题。
果然此时听谢琻续道:“其中首要的问题,便是军兵素质的问题。卫所士兵除了要巡防操练外,还要完成屯田任务,长久以来这只军队行军打仗的能力便会被削弱。其次,卫所军世袭,我朝和平的时间已经很长,自卫所建立以来少说也过了四五代。军队中难免老少掺杂,战斗力非常容易下降。”
说道这他顿了顿,细思了一下,还是慢慢地说了下去:“臣之兄父皆曾在兵部奉职。臣从他们那里听说过一些事情……传言,某些卫所军官甚至会侵占军田。”
太子浑身一凛,目光如电望向谢琻。
“长官私占军田,士兵则沦为了耕田的私人农奴。这不仅导致守军数量愈发减少,更破坏了本应自给自足的卫所制度。本应浇灌自家天地的肥水,却流向了外面,这长久以来……”
他意味深长地停住了,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然而那话中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长久崩坏的卫所制,用□□沃土和将士们,养出了一颗以啃食朝廷为生的毒瘤和一群不劳而获的“土皇帝”。
“岂有此理。”太子气得一拍桌子,急道,“何等军官竟敢如此胆大包天?不如立刻恳请父皇下旨彻查,胆敢有军田私用的一律查办!”
“唔,查办是一方面的事。”谢琻慢吞吞地,没有直接搭太子的话茬,反而叹道,“另一方面,还是卫所制本身的制度的问题。军兵们虽都有房屋、田地,每月有固定的月粮,但实际情形却常分配不足,再加上军田被占则更加食不果腹,这也导致了士兵们作战能力和积极性都不太高。更况且我朝卫所遍布多广,若真查起来恐怕是一笔烂账,没个三年五年查不清楚,而我们则没有那种闲暇。”
太子紧紧颦眉,喃喃道:“这该如何是好……”
谢琻躬身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但就眼前迫在眉睫的议和之事,我与良青二人都是主和的。”
太子听了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又稍坐了会儿,谢琻和沈梒便一同从东宫里告辞出来,往外走去。
深长的朱红宫墙之间是青石铺地的宽阔宫道,谢琻和沈梒并肩缓缓走在宫道之上,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一时间都没有开口说话。他二人虽气质迥异,但皆生得是一般的身高腿长,仪态出众。此时他们二人穿着同样的青色鹭鸶官服,于朱墙青砖之间缓步而来,看得路过的宫中侍女们皆是一阵脸红心跳。
“自今日后,太子定会承禀皇上有关议和之事。”谢琻思琢着道,“希望太子能给皇上下一贴强心剂。”
沈梒被风一激,咳嗽了两声,哑声道:“若无意外,这次的和谈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唔。”谢琻应了声,不禁看了他一眼,“你——还好?”
沈梒一愣,随即失笑:“就算我想报当日的羞辱之仇,也要挑恰当的时机。如今形势的确不适宜再战,这点轻重我还是有的。”
谢琻笑叹一声。
此时沈梒思琢道:“经你今日这么一说,太子定会恳请皇上彻查卫所私占军田之事,事后也定会查到邝正的头上——”
谢琻嗤笑:“这老匹夫估计现在急得连椅子都坐不住了。”
“虽然这是个削减他势力的好机会,但外敌未除,不易内斗。”沈梒淡淡地道,“打发走了草原人,我们有的是时间对付他。现在要想的是养兵的事。只是自从那日你跟我提了卫所制的种种缺陷后,我便一直在想,究竟该如何改良这种制度在短时间内得到一批精兵呢?”
谢琻反问他:“你有什么想法?”
沈梒思琢着:“现在的军户都是世袭,除非家里死绝了,不然世世代代都要应招入伍,军中条件艰苦不说,还不能做逃兵。这样的条件下,难怪士兵们作战积极性不高。”
谢琻含笑点了点头。
沈梒又道:“再说军田。若想要根绝贪污之事,便要想法子将军权与田地切割开来。不然军田私用,永日难禁。”
谢琻哈哈一笑,连声称是。
沈梒不禁瞥了他一眼,扬眉道:“看你的模样,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了?”
“胸有成竹谈不上,但八九不离十吧。”谢琻含笑望向他,“对了,良青。”
他的语气很正经,沈梒以为他要说什么正事,便应声停下脚步认真地看向他。谢琻笑着靠近他,抬眼见四下无人,飞快伸手抓住了他藏在青袖冰凉的指尖。
沈梒一惊忙要抽手,却听谢琻低笑着,轻声道:“我真的很喜欢你刚才提 ‘我们’的样子。”
“得你信任,让之无憾。”
沈梒愣住了,半晌一抹浅浅的胭红从他的耳畔染直了面颊。他觉得窘迫,清咳了一声偏头不看谢琻,而是故作镇定地望向了宫墙之上的碧空。
可是这次,他却并没有抽回被谢琻握住的指尖。
————
几日之后,谢琻上疏,提出了一种别于卫所的军事制度——募兵制。
和卫所军不同,募兵不世袭,虽然为兵,但隶属于民籍。且依谢琻所陈,募兵完全是战斗部队,不像卫所兵那样需要抽调部分兵员从事屯田任务。募兵的粮食补给,军饷完全来自国家财政直接支出,不用来自屯田所获,而且饷银也比卫所军和民壮要高。
招募士兵的兵员可以有更多的选择余地,不一定非得从军户中招募,所以招募优秀的兵员之后,经过训练,选拔,可以很快形成一支精锐的力量。同时,募兵的来源多来与民籍,因此损失后可以很快补充。
由此,募兵制也将军政权利与屯田分割了开来,避免了军田私用。
谢琻的奏疏在朝野上引起了百官激烈的讨论。大部分人都觉得,应对本朝现今军备废弛的问题,从民籍中募兵来给现有军队注入新鲜血液是最快最有效的法子了。况且募兵的饷银高,不少没有私田的穷苦壮丁也愿意入伍,这也解决了逃兵的问题。虽然募兵制需要更高的维护成本,但□□如今本身国库充盈,是可以应对的。
但也有人提出,不再屯田的军队将很难解决粮草问题。难道以后打仗,都要从别处抽调粮草么?
此时,吏部侍郎刘凌上奏言道,卫所制虽有诸多问题,但不应完全废除。不如发展一种卫所与募兵相结合的模式——卫所军主要负责驻守,治安,训练新兵和屯田。而营哨军则主要负责机动作战。因此,卫所军成了正兵,而募兵则是机动的奇兵。
由此,全新的军兵体系悄然形成。
与此同时,议和之事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时至五月,□□以割让半个应州的代价将草原军将将稳在了边境线上,双方至此迎来了短暂的和平。
但所有人都知道,待□□练兵出有成效、草原找出应对火铳的方法之日,便是烽烟再起之时。
第28章 香海
入夏之后,全国长达半年多的紧张情绪终于放松了一些。然而在这个时候,洪武帝却再次病倒。太医院进出乾清宫几次后,给出了最终的诊断——“神思不属,戒忧戒怒”。然而就算几贴药下去,洪武帝夜里依旧是频频惊醒,汗湿重衣,梦魇缠身。后宫嫔妃无不忧心,此时端嫔决定出宫前往广济寺礼佛,为洪武帝祷告龙帝万安,为□□祈福国祚绵长。
广济寺始建于建国之初,位于京城西侧偏郊,是香火昌盛百年的寺院,每至良辰佳节前往寺中礼佛的人必定摩肩接踵。按理说公众嫔妃出宫礼佛,应提前肃清寺院中其他的香客。但端嫔为了给皇室积福,不愿扰了其他善男信女,便只提前知会了寺中方丈让他们单独辟一间静室,一銮轻轿悄悄地来了。
广济寺依山而建,中轴线上依次为山门、钟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藏经阁,西院有持梵律殿、戒台、净业堂和云水堂,西院有法器库和延寿堂等。
初夏之时叠翠重碧,绿荫如云,寺中石阶曲径通幽宛转勾勒于山体之上,大小房屋殿宇也皆巧妙隐于石峦枝叶之中,更显清幽。此等秀颐静巧的设计,纵使是正殿处有香客百人,山顶的静室里也听不见太多的嘈杂。
正所谓是——
系缆登采石,缘崖到寺门。
短篱遮竹漾,危路踏松根。(梅尧臣)
谢琻凭窗立于静室的窗前,透过层叠的松木可望见大雄宝殿最高处的瓦楞,和正从那里升起的香烟,以及一队队正依山而行的渺小香客。站在此处,万般寂静,却可见红尘烟火,仿佛是窥见了一瞥神佛的世界观。
广济寺方丈给端嫔奉上一杯苦茗,笑呵呵地看了一眼谢琻。他人生得圆胖,爬到这山顶的静室都呼哧带喘,平日里也总是笑口常开,混没有得道高僧那般法相庄严的模样。
“谢公子倒是稳重多了。”方丈给他也倒了杯苦茗,乐道,“五年前的迟夏时来,热得浑身燥汗,还曾摔门而走呢。”
谢琻收回目光,翻身回来落座,抿了口茶平静笑道:“托大师的福,勉强窥得一二心静之门,心火少了许多。”
方丈合十笑道:“我心尘外心,爱此尘外物。欲结尘外交,苦无尘外骨。泌泉有冰公,心静见真佛。可结尘外交,占此松与月。” (《将归山招冰僧》,卢仝)
谢琻一怔,暗骂这老和尚贼眼精亮,表面上却没说什么,低头静静地喝茶。
敬完茶后方丈先退了出去,让两人小憩片刻。端嫔与谢琻静品苦茗,谈起了宫中之事。
“说到底,皇上还是累的。”端嫔叹道,“自草原兵哗变以来,皇上殿里的灯火就没在寅时之后熄过。太医院看了这么些次,反复也就那几句话,让静养、让精心、让少思少虑。但这无不戳在症结的根儿上——若真能做到,皇上这病又怎会得上呢?”
端嫔心中郁郁,见此时四下无人,又低声与侄子轻语了几句。原来外臣不知,洪武帝的心病梦魇已到了魔怔的地步。枕头底下不放着匕首就睡不着觉,经常半夜惊醒赤足站于颠中四下疯砍,有一次还砍伤了值夜的宫女。谁都不信任,看谁都像刺客,整夜整夜地不睡盯着床帏空熬,熬得油尽灯枯也不愿闭眼。
谢琻静静听着,在心中叹了口气。
洪武帝本就是多疑量小之人,太平盛世的君主做惯了,却骤然遇上遇上这等事情,难免慌张无措。远在北边的草原兵哗变已让他生疑,更重要的却是朝堂之上的内贼。
自三月份募兵制开始在全国推行之后,在洪武帝的授意下,吏部左侍郎刘凌调任户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并协同三司调查军田私用之事。这不查还好,一查之下却发现,军田之事攀咬甚广,最高甚至千丝万缕地牵扯到了邝正。而邝正又怎会坐以待毙,配合三司一查之下竟发现京城世家也牵扯其中。
外敌未攘,一次军政改革的调查竟让内阁首辅和几大世家同时落网。这其中的关系错节,怎能不让人心惊?怎能不让洪武帝多疑?
端嫔看谢琻神色凝重,更是心惊,压低了声音问道:“让之,你与我实话说,咱们家——”
谢琻摇了摇头:“暂无其事。但本家没有,不代表旁支没有,再加上门生门客,零零总总……”
这边是世家,平日里虽树大根深,但若虫灾闹起来也烂得最快最猛。
端嫔似脱力一般往后依靠,失神良久,一句话都说不出。
“姑母别忧心,事情还没到哪一步。”谢琻轻声安慰,“现在当务之急是富国强兵,不是任内贼互相撕咬攀扯的时候,皇上明白,所以他未必想往深处追究。”
端嫔白着脸摇了摇头,半晌低声道:“我是无碍,左右——左右都是谢家的人,无非如此。只是、我只是挂念固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