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块似的脸终裂开一丝缝隙,安风微微蹙眉,心中纠结无比。自打上回送晋安王离京,他与叶文卿话不投机,算得不欢而散。安风事后懊恼,却又因伴驾之故抽不得身,无法与那人相见。
萧玉山端坐在一旁,悠悠饮茶,也不催促,半晌以后,与储栖云使一记眼神。储栖云心领神会,一甩拂尘,颇为可惜地说道:“贫道本想带着陛下去那东街上杨楼,喝一壶好茶,尝一碗冰粉。只可惜,安护卫不愿同往,陛下又缺不得高手保护,此行只得作罢。”
萧玉山故作丧气,埋怨安风固执:“你瞧瞧,寡人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竟不能体察民情,委实可惜。”
瞧他那满脸抱憾之色,安风不禁小声嘀咕:“陛下哪是为体察民情,分明是教一碗冰粉拐下山去。”
萧玉山隐约听到三言两语,并不愠怒,却有心逗那安风一逗,正色问道:“你说什么?”
安风再怎生耿直,也不至于当面抱怨,即刻改口道:“微臣愿伴驾左右。”
萧玉山心满意足,复又笑道:“这才对。”
储栖云冲萧玉山一眨眼,慧黠至极,好似个狐狸。只见他一手拽着萧玉山,一手扯着安风,催促二人快些更衣,扮作寻常公子哥。
一个时辰后,储栖云点了三碗冰粉一壶好茶,三人坐定在上杨楼一角。
既已作寻常人打扮,便也无所顾忌了,安风望着萧玉山,摆了一张冰块脸说道:“民情尚未体察,你们怎就吃喝起来?”
萧玉山坐在窗扉之侧,放眼望去,只见得出入上杨楼的多为文人儒生打扮,眼中不由隐隐露出笑意。只见他合了折扇朝那楼下一指,将话说得意味深长:“此处再好不过。”
原来,储栖云带他们来这上杨楼,除却吃喝玩乐,更是用了许多深意。上杨楼本是茶楼,亦是文人墨客汇集之地,或是吟风弄月,或是针砭时弊,将阳城人皆谓之风雅。
既是体察民情,自要融入民间,萧玉山朝同桌的二人展颜一笑:“今日我倒要听上一听坊间之言。”
不多时,冰粉便端上桌来。这冰粉用红糖水淋了,配以花生碎、黑白芝麻,及各色果干蜜饯,清甜爽口。盛夏时节,此乃上杨楼一大名品,往来食客必点一份,尤为解暑。
萧玉山吃得不亦乐乎,只觉得浑身暑气渐散,连心脾都一阵清爽。储栖云一面吃着,一面望向萧玉山,好似他脸上绣了朵花,怎样都瞧不够。
储栖云不禁感慨,如若萧玉山只是个清贵公子,定比如今快活洒脱。由此看来,身负人中龙凤之命,亦算不得好事。
萧玉山察觉那人眸光,旋即回望过来,双眸亦是含笑,说不尽的柔情缱绻若春风。
这一番你来我往,二人眸光渐趋焦灼,连安风这般对情爱不敏锐之人,都察觉异样:“你们——”
储栖云立时收回目光,萧玉山轻咳一声,似在掩饰,打断安风话头:“这冰粉甚好,回头教宫里头也学着做。”
安风瞧了瞧萧玉山,瞅了瞅储栖云,又不曾捉到一丝破绽,只好舀一勺冰粉送入嘴里,连同狐疑一道咽入腹中。
不知何时,丝竹声响,琴师怀抱三弦坐于大厅中央,身侧又有歌姬,纤纤十指拨弄琵琶,脆声唱得一段押韵小曲儿。
“漠北黄沙连天涯,只产凡间玉石料。”
“东离山上神仙老,仅炼得一世丹药。”
“只望见,金乌西沉又东升,冰轮东升又西沉,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唯那蟾宫仙人不改花容月貌。”
一番唱罢,琵琶暂歇,三弦声响,琴师白话问道:“何解何解?”
歌姬再拨琵琶弦,应和唱道——
“蟾宫仙人天宫坐,醉玉颓山貌倾国,玉为容来冰为魄,当唱一折花田错。”
歌声宛转,少女唱来清脆如黄莺出谷,甚是悦耳,在场之人无不叫好。此乃某名家文人手笔,讽的何人、隐射何人虽未言明,在场众人皆是心知肚明。
萧玉山仿佛不知曲子讽刺何人,不仅听得津津有味,一曲罢了,还跟着众人鼓掌叫好。安风凑到储栖云近处,望着萧玉山,神色颇为复杂:“他不晓得那小曲儿说的是谁?”
“安大人错了。”储栖云望一眼萧玉山,眸中顿时染上笑意,极是慧黠,“正是因为一早便知晓,眼下才能分外豁达开明。”
一堵宫墙挡不住流言蜚语,萧玉山怕是早便知晓坊间戏言,如今亲耳听到,茶余饭后,全当作消遣罢了。
话虽如此,储栖云犹不放心,转而靠向萧玉山,低声问道:“好听?”
“夸我貌美,怎不好听?”一言未尽,萧玉山已笑出声来,当真教坊间小调逗得开怀大笑。
萧玉山是何人?心思虽多,人却开明,又岂会困于几句坊间流言?储栖云只道白忧心一场。
萧玉山非但不恼,还问安风要了些银钱:“赏曲子当给多少?”
皇帝出门怎会带荷包?安风无奈,抽了荷包绳结,想捡些碎的交了去:“十几文便好——”
谁知话音未落,整袋银钱都教萧玉山抢了去,只见他挑挑拣拣好一番,嫌弃铜钱太小气,银子又碎了些,竟挑了个半截拇指大小的金块子拿了去。
安风阻拦不及,储栖云未及阻拦,只听得闹哄哄大厅骤然雅雀无声,琴师歌姬都微瞪了眼。金块子在稀稀拉拉数十枚铜钱中鹤立鸡群,也是,皇帝赏赐,岂能十几文了事?
金块子虽不大,也抵得唱曲艺人许多年吃喝。上杨楼本是风雅之地,文人墨客自诩清高,谓银钱为俗物,如今见得眼前光景,只心道,这是哪家纨绔公子摆阔来了?
“谢过公子。”琴师起身,忙与萧玉山作揖。
歌姬这才回归神来,亦是起身施一礼,抬眼瞧见萧玉山样貌,竟红了脸,怯生生的可怜见得。
安风别过身子,实在不愿再多瞧萧玉山一眼,叹的是荷包横遭此劫,恨的是萧玉山竟还得意洋洋。
储栖云赔着笑脸,拽了萧玉山衣袖便走,低声道:“你怎可如此败家?”
“我给的多了点?”萧玉山无辜得很,被他一路拽出上杨楼,也不觉得方才有错,辩驳道,“皇帝败家,算不得败家!”
“你倒还有理了?”储栖云见他孺子不可教,只想一想方才那金块子,都为安风肉疼。
萧玉山也学得几分储栖云的诡辩口才,反问他:“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金子是我的,人也是我的。我拿金子赏自家臣民,如何算得败家?”
萧玉山说的振振有词,储栖云竟被一噎,一时辩不上来。安风的脸更像冰块了些,抱着剑走出来,直朝萧玉山瞪。
萧玉山一展折扇,仿佛浑然未觉,一手揽了储栖云,一手拽着安风,笑得颇为潇洒:“走走走,去尚书郎府中瞧上一瞧。”
安风一路走着,一路说道:“恕我直言,此时晌午未至,尚书郎定不在府中。”
“此言有理。”萧玉山只将那颗七窍玲珑心一动,又想到旁的点子,“不如你们说个好去处?”
安风本想劝他回虚鹤观去,却教储栖云一记眼神阻止。可怜皇帝被一圈宫墙关得久了,如今就如出了笼的飞鸟,不玩个尽兴,哪还有心思归去?
储栖云笑道:“南麓书院陛下可曾去过?”
“有所耳闻,不曾去过。”那南麓书院乃是士族子弟读书之所,才子名士不胜枚举,萧玉山从前便听说过,却不曾亲临。
储栖云见萧玉山来了兴致,笑问:“便去那处瞧瞧?”
萧玉山又是一展折扇,作那文人腔调,说道:“妙哉妙哉。”
说罢,二人相视,皆是大笑出声,并肩而行。唯有安风一步三回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叶家,暗自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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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麓书院碧瓦白墙,翠竹掩映,伴着朗朗书声,犹如世外桃源。萧玉山等三人到来时,毒辣辣日头正当空,不免皆是汗流浃背。
储栖云一面替萧玉山扇着风,一面朝树荫下走。
萧玉山自窗台瞧见学子读书时,便不觉得炎热了,忽而想到那叶文卿来,与另二人道:“你们可知晓,叶文卿也曾于此读书?”
安风顿时来了兴趣,追问道:“尚书郎祖上倒是书香门第,但早便没落,如何能进这南麓书院?”
“我曾派人查过他,得知些许往事。”萧玉山答道,“叶文卿父亲本是个卖画人,将阳城内小有名气,只可惜壮年病逝,其母倾举家之力供他读书入仕,十数年来算得含辛茹苦。”
储栖云感叹叶母明理之余,更为叶文卿能在草芥中挣一条光明大道而敬佩:“所幸叶大人不负所望,终取得功名。”
如此一来,安风亦恍然大悟,隐约懂得叶文卿之心。那人一路走来,汲汲营营,力求崭露头角,甚至不惜涉足风波之内,只为换得扶摇而上之机,原是因肩负希翼。
如此沉重,世家子弟自不能感同身受。听得那一番话,安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早前劝叶文卿只图安身立命,无异于口出何不食肉糜之言。
“书院怎有女子?”
思绪教储栖云一声惊呼打断,安风循声望去,只见得有纤瘦女子缓步而来,手挎食盒,身后也未见婢女丫鬟跟随。
安风却是认得她,只说道:“真正是巧,是叶大人胞姐,应是送饭来了。”
“谁有这等面子,竟教尚书郎胞姐亲自送饭?”萧玉山亦来了兴趣,笑吟吟试探问道。
“我倒是知道些。”安风素来耿直,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叶家之事说与二人听,“叶家小姐早订了一门亲事,未婚夫婿也是清贫读书人。叶大人做上尚书郎,也不曾有悔婚之心,还供他入南麓书院读书,只等其考得几许功名,再娶胞姐过门。”
叶文卿做人有德,为官有才,即便野心重了些,也是一等一的良才。
萧玉山听得安风将叶文卿家事娓娓道来,存了心思要打趣他:“你如何对旁人家事了如指掌?”
可怜安风支支吾吾,憋不出个所以然来。萧玉山早对安风的小心思心知肚明,调侃之后,不再玩笑,忙将话锋又转向那女子:“看来,她是为那未婚夫婿送餐来了。”
果不其然,那女子在僻静处等候许久,下学之时,有布衣书生一名不曾与同窗师友同行,而是独自朝翠竹丛后走。
男子生得普通样貌,却有一声书卷气,见叶家小姐冒酷暑而来,抬手为她擦去汗迹,言行之中满是关切。女子微微颔首,如枝头花苞,含羞带怯,全一幅小女儿情态。
如此柔情脉脉,似比蜜甜,就连萧玉山都恍然想着,他们三人来得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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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
注一个解:花田错是京剧,里面有一段男主误被人当女子抢亲的内容。
我用这个梗写到唱曲人歌词里,其实是想表达,民间借歌词暗讽皇帝男生女相,这点比较重要,所以注解写正文里了
第18章
十八、变故横生
那处是一对小儿女柔情蜜意,他们三个大男人自无颜面再偷看下去,储栖云忙寻了个由头,拽另两人离去。
堂堂大燕皇帝,竟带着护卫与道士偷瞧人家幽会,实在有失风度。
萧玉山也不曾料想,竟会遇着这等情形,着实尴尬难言,只想着将此事掩过去:“如若那书生真有本事挣得一官半职,我便替他二人赐婚。”
不知何时,安风对叶文卿家事都愈发上心,如今听得皇帝金口玉言,忙不迭应道:“当真?”
“君无戏言。”萧玉山虽在心中笑他呆,却也定了主意绝不食言。
“微臣替叶大人谢过陛下。”君上赐婚乃莫大荣幸,安风着实为叶文卿及其胞姐高兴。
见他这般,萧玉山又起了戏弄的心思,只问道:“此为叶家之事,怎轮到你来拜谢了?”
“这——”安风再度支支吾吾,说也说不清楚。
安风脸色变了又变,如吞了刚出锅的滚烫丸子又卡在喉咙间,可怜一张冰块脸,硬生生噎成关公面。
储栖云见他这副模样,委实不忍再欺负老实人,开腔解围:“安护卫与叶大人同僚为官,相互知晓点家事,相互关心些许,也实属常理。”
台阶已被储栖云铺好,安风赶紧顺着走下去:“是了是了。”
萧玉山展颜一笑,不置可否,转而与储栖云笑嗔:“就属你最聪明。”
“多谢夸奖。”储栖云作揖,朝着萧玉山施一礼,将“褒赞之辞”欣然接受。
三人几番说笑以后,复又前行,不想方走十数步,竟听闻身后有女子惊呼求救。萧玉山等三人脚步一顿,皆是驻足回首,循声望去,发觉竹林之后情况有异。
“不好,是叶家姑娘!”安风最先回过神,飞奔回去,势如离弦之箭。
萧玉山及储栖云互望一眼,心有灵犀,亦是紧随安风而去。
南麓书院地处偏僻山下,下学以后,鲜有人至,若于此刻遭飞来横祸,只怕凶多吉少。
安风赶到竹林时,并未寻到那一对小儿女,反倒见着饭菜洒得满地,竟还有血迹点点,堪称一片狼藉。安风心下一惊,只怕要出人命,顺着血迹一路寻去。
竹林深处,光影斑驳,仿佛天光骤暗。
女子已泣不成声,只见得心上人歪倒在地上,额头上是硕大的血窟窿,血迹流了满脸,也不知是死是活。她苦苦哀求道:“放过他……行行好,放过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