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也非也。”储栖云笑道,“循的是‘取个贱名好养活’之理。”
“后来我随爷爷走街串巷讨生活,机缘巧合知晓遇到师傅,便跟着上了东离山。如此,才有了今日的储栖云。”
“你从前……吃过许多苦?”萧玉山生在绮罗遍地之处,自难想象储栖云幼年时光,心头蓦然一紧,莫名不是滋味。
储栖云本只想用方言逗他,谁知事与愿违,赶忙柔声宽慰道:“都过去了。”
好在储栖云时运上佳,五岁以后便随苍阳道人入虚鹤观,十岁之年更是捡了皇帝的“命中贵人”一称。而如今,外头皆道储栖云有皇帝“护短”,半分开罪不得。
萧玉山亦叹道:“好在都已过去。”
许是十数年来受得道家熏陶,储栖云心性愈发豁达,若非今日提及往事,任谁都猜不着他还曾受过如此磨难。
玉在石中藏,大抵因命途多舛,几经磨砺,才将储栖云心性打磨得玲珑剔透,如玉琢而成。
储栖云从不爱自怨自艾,见氛围不妙,忙将话锋一转:“得了得了,陈年往事不足为道,还是再来一盘,拼个输赢才爽快。”
萧玉山亦非拘泥于伤春悲秋之人,收了白子重整棋局,应储栖云所求,再来一局:“这回再输,便要罚更重些。”
“世事如棋局局新,你不要轻敌。”储栖云也不惧于萧玉山棋艺高超,二指一夹黑子,如是笑道。
第21章
二十一、漠北羊脂玉石料 (上)
时光匆匆,盛夏已去,山中晨钟暮鼓,却留不住时光的步履匆匆。
萧玉山与储栖云的大好时光已然过去,皇帝摆驾回宫,小道却还要留在虚鹤中。
萧玉山回朝之后,重查矿场一案,俨然不见真相不罢休。只可惜叶文卿几次三番搜查晋安王旧宅,皆无所获,因而案情并无一丝进展。
常言道,一人藏物,万人难寻。曾几何时,晋安王煊赫无双,光是后院一圈高墙,就占得半条街肆。若是几本账簿藏在旧宅里,想要搜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萧玉琮定会寻个隐秘稳妥之处藏着,兴许是暗格,兴许是密室,常人无法察觉。
这场博弈里,萧玉山仿佛化身为猎人,付出无穷无尽的耐心,守在陷阱边,等待着猎物到来。
就在夏末之时,忽又有漠北藩国请求入京献宝,将萧玉山心思从矿石一事稍稍转移开。要知晓,漠北人聚居之处乃大燕边境,这些年来,赤狄溃败,边关再无战事,多有漠北藩国之功。不论怎样,只要漠北使者入将阳城,大燕国君必定得礼遇有加。
想那漠北黄沙连天,原本凄苦贫瘠,分明是个不毛之地,谁料盛产美玉。玉石料子色如羊脂,不仅关内达官贵人常佩此物以显尊贵,便是富庶些的关外小国,争相求一块玉的,也大有人在。
这便是坊间段子里头,大燕国另一样瑰宝——漠北羊脂玉石料。
这一回,漠北采出一块成色质地皆为上上品的料子,尚未打磨雕琢,便将璞玉连同雕玉匠人一名,一并带入将阳城中。漠北王子赫连归雁上奏,只道此玉百年难遇,只有用在为陛下雕像上,方不算暴殄天物。
朝贺新君时,宴席上他言行无状一事尚历历在目,萧玉山虽不知赫连归雁究竟有何用意,但可隐约猜到,此行目的并不简单。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萧玉山毫无忧戚之意,倒要看看漠北藩国葫芦里卖什么药。
单凭恩惠换不来忠诚,恩威并施才是正途——必要时候,萧玉山自会给一记下马威。
随着王子一行人进京,街肆边上,异族模样之人也渐趋多起来。老翁老妪见得外族人,连道生得好生怪异,眼珠子竟也有蓝有绿,肤色都似秋天的麦穗子,透着一色焦黄。至于孩童,更有胆小些的,被异族之人吓得不轻,瞧一眼便往人群后退。
至于领头人赫连归雁,一早便由客曹迎接去往驿馆。众所周知,大燕历代皇帝无不倚重漠北,赫连王子自是千尊万贵之人,容不得半分怠慢。
客曹安晨才走马上任,还不曾见过大场面,心下不免有些许紧张,前倨后恭,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贵人:“赫连王子若还有别的吩咐,尽可以提,下官定当效力。”
“大人真是客气周到。”赫连归雁环顾房内,也不瞧这人一眼,只因听出逢迎之意,连应话时都含着些谑笑之心。
这赫连归雁生得高鼻深目,琥珀眼眸,虽是彻头彻尾异域脸,但容颜深刻,身姿俊挺,哪怕关内人瞧了,也得赞叹好样貌。
他长发微蜷,也不束发带冠,反倒耳垂穿着月牙坠。一身长袍绣金线瑞草,腰配弓月刀,生得是八尺有余,堪称矫健魁伟,当得“长巨姣美”四字,便是同行的漠北人里头,也无一能出其右。
只是,安晨见他一对浓眉压着眼,启唇轻笑则微露一对尖牙,与关内崇尚温润儒雅截然相反,这位藩国王子历经大漠风沙洗礼,已沾了兽性。
待到事情安排周全,安晨匆匆回宫复命,正巧遇上堂兄安风,二人便并肩走一程。
安风仍是一副冰块脸,只问他:“听闻赫连王子已下榻驿馆?”
“早已安排妥当。”安晨复又想起赫连归雁那对尖牙来,不禁低声道,“这位漠北王子生得像狼。”
安风长年跟随萧玉山左右,许久以前就已认得赫连归雁,眼下听堂兄所言,略略回想,方觉得当真有几分相像。只是纵然此话有理,他也不敢公然毁谤赫连归雁,只摆着一张冰似的脸道:“漠北尚武,赫连王子骁勇,自是与大燕仕子大有不同。”
安晨只以为安风并未听懂话中深意,见左右无人,又低声道:“人说相由心生,我见他神情阴恻恻,与狼无异。”
“宫闱之中,休得口无遮拦。”安风见堂弟越说越没忌讳,忙不迭打断话头,“速与陛下复命去。”
安晨素晓得这位兄长十分正经耿直,一时收了话头,恭恭敬敬去与皇帝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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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漠北赫连王子入宫献宝,将石料连同雕刻匠人一并送入宫中。
赫连归雁仍旧一身一族装扮,交了腰间弓月短刀,上殿觐见。这一番到来,较之上一回,他又收敛许多,礼节周全,堪称肃穆恭谨。
石料未经打磨,尚是璞玉,萧玉山瞧了半晌,也瞧不出这拳头大小的石头哪算得“瑰宝”了。
赫连归雁却道此物珍奇,将它究竟如何上佳、如何难得娓娓道来。萧玉山只含笑听着,既不发问,也不反驳。倒是朝臣中有专爱玩石的,连声附和,也道如此玉石料子真正难得。
尔后国宴之上,赫连归雁也不曾再说出浑话,纵使多喝下几杯,亦分外恭谨有礼。
之前新君朝贺宴上,赫连倨傲无礼之事,萧玉山却还记着仇,故意问他:“赫连王子可还想饮一盏曲米春?”
赫连归雁听得此话,旋即明白皇帝用意,忙不迭起身行礼:“上回臣下酒后失仪,出言无状,冒犯陛下天威,委实罪该万死。”
萧玉山并不急着教他免礼,高居主座,仔仔细细打量这位赫连王子。只见这赫连归雁浓眉深锁,薄唇紧抿,俨然满面懊恼之色,挑不出一丝错漏之处。
但萧玉山疑心并未因此散去,只想着,赫连归雁本性如狼难控,应是个狂放之人,越是教人找不出错处,便是越是可疑。
试想,如若他当真是个谨小慎微、恭敬忠君之人,上一回又岂敢在国宴上口出轻慢之言,借坊间传言暗讽新帝?抑或是,他怎敢借坊间流言,试探君主心性?
不过才过去短短半年,除非赫连归雁脱胎换骨,不然焉有洗心革面之理?
萧玉山满腹狐疑,但面色如常,笑应道:“寡人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王子也不必介怀。”
末了,萧玉山暗道,难道他此番前来,名为献宝,实则另有所求?
赫连归雁不仅恭敬有加,连奉承之言都说出口来:“陛下胸怀宽广如大漠,臣下敬佩。”
萧玉山心下诧异,追根究底之心更甚方才,便要瞧一瞧赫连归雁这谨小慎微之下,包藏了怎样的心思。
萧玉山本是似笑非笑,却因面颊一点疤痕,而颇似浅笑,直教人瞧不清心思真假:“漠北男儿好烈酒,风露清酿清雅有余,却欠几分烈性,还是换那曲米春来。”
“陛下如此抬爱,臣惶恐。”赫连归雁应得极好,便犹如他当真表里如一,乃是个恭谨之人。
不多时,曲米春由宫人双手奉上,本是要先为皇帝斟酒。萧玉山却大手一挥,与侍从道道:“客人远道而来,岂能怠慢?理应先为赫连王子斟满。”
说罢,萧玉山与那赫连归雁遥遥相望,蓦然勾唇一笑,虽不曾再言其他,可眼中深意耐人寻味。
待酒满上,赫连归雁再度起身,转向萧玉山一拜,朗声说道:“陛下盛情,臣却之不恭。”说罢,满饮此酒。
萧玉山亦是抬手,将手中一杯曲米春一饮而尽。
见得如此情状,在席众人皆已瞧出皇帝倚重漠北之心。上一回,因赫连归雁一句话,致使坊间流言不断,最终传到了皇帝耳根下。而如今,陛下非但不计前嫌,还礼遇有加,稍稍敲打一番,就不曾多加刁难。
皇帝如此大肚能容,缘由亦显而易见,先不论那价值连城的羊脂玉石产于漠北,只要赫连氏为大燕抵御关外赤狄,哪怕犯下滔天大错,也能保得举族平安。
一场宴席间,多少波谲云诡,多少暗流涌动。歌舞升平,玉盘珍馐,皆不过繁华表象,犹如之外枯草缝入锦缎里,只需一刀破开了去,方瞧见满眼尽是狼藉。
萧玉山高高在上,正襟危坐于席间,几番扫视众人,忽而轻笑,命人再将杯盏满上,好一番龙颜大悦之色。
既然已高居此位,台上台下,孰真孰假,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便也无关紧要了。这朝政之局中,他们都不过是粉墨登场,做戏与旁人看,做戏与自己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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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归雁,沙漠小狼狗,重要男配,储栖云的竞争对手
第22章
二十二、漠北羊脂玉石料 (中)
经得数日打磨, 璞玉褪去石胎,开出一块筒体莹白油糯细腻的羊脂美玉来。色白而不闷,无杂无棉, 玉石料子果真如赫连归雁所言,乃是难得之物。
赫连归雁此行献宝,不仅献出玉石, 更携雕刻师一名入宫。此人颇负盛名, 以雕玉镂刻之能闻名于漠北。
萧玉山本不知此人姓甚名谁, 倒是安风有所耳闻。相传, 他家世代以琢玉为生,能于方寸之上作微雕,先帝生前爱物大鹏阴刻玉牌,便是此人手笔。
这一日, 赫连归雁领了雕刻师觐见, 又与萧玉山道:“如此瑰宝唯有刻以陛下容颜,方不算暴殄天物。”
萧玉山教这奉承之言逗笑, 言辞之中暗含些许讥讽之意:“赫连王子怎也学会了奉承之言?美玉应当刻神刻佛,供奉神龛之内。”
“神佛本无相,玉石不可琢。”赫连归雁遥遥望着萧玉山,忽而一笑,眸中光华流转,“陛下有天人之姿, 唯美玉才可相配。”
萧玉山早便听惯了溢美之词,再怎样天花乱坠之言, 一旦传到耳中, 也都成了平常。可现如今,这番话自赫连归雁口中道出, 竟教他深感古怪。萧玉山自认为识人有法,总觉得赫连归雁表里不一,乃是有意佯装阿谀奉承之人。
萧玉山垂眸思忖,再度抬眼之时,试探问道:“赫连王子此番入京除却献宝,可还另有所求?”
此言方出,只见得赫连归雁笑意一滞,犹豫片刻,终答道:“是。”
萧玉山命闲杂人等退下,继而道:“赫连王子若有所求,但说无妨。”
赫连归雁先行大礼,以明恳切之意,再道:“臣下此番入京,一则,确是为献宝物品;二则,恕臣冒昧,漠北大燕素有联姻之例,我漠北赫连氏愿献王女入将阳城。”
赫连归雁原是为此而来,萧玉山顿时了然。漠北联姻一事自大燕开国起便有例可援,嫁公主、册妃嫔,谈得上有来有往,关系自然日益紧密。
如今萧玉山新君登基,后宫之中皆是从前太子府中的旧人,不说外族女子,便是女子也屈指可数。当然,如今这番情状,也是拜他自身及储栖云所赐。这二人,一个本不爱流连花丛,另一个引得皇帝连花丛都懒得瞧。
现如今,赫连氏生怕圣眷不复,故而借献宝之名,试探联姻之意,也算得用意颇深。赫连氏统领漠北,威震关外诸多小国,着实大有用处,联姻一事自不能推拒。
纵使赫连归雁城府颇深,难以控制,萧玉山亦不能推拒此事:“既然漠北如此盛情,寡人断不能推拒。”
赫连归雁得了答复,顿时展露笑颜,忙不迭行礼告谢:“多谢陛下。”
萧玉山却是笑而不语,全将心思敛在心里,不露一丝痕迹。
等到自漠北来的一干人等退下,萧玉山脸上笑意才渐淡渐无,末了,化作冰霜似的冷冽,与安风问道:“你信他所言吗?”
安风由始至终陪王伴驾,方才也留意过赫连归雁,略略思忖,继而答道:“臣以为赫连王子所求之事,并非只有联姻。”
此言亦是萧玉山所想,赫连归雁先是佯装恭顺,引得人疑心顿起,再适时道出请求联姻之事,顺理成章,挑不出半分错漏,大有步步为营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