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储栖云储道长了, 怎么,虚鹤观中还不止一位姓储的?”赫连归雁望着老者,蓦然发笑,意味深长道, “但本王以为, 如此姓氏实在少见。”
苍阳道人却道:“储姓算不得稀少,赫连王子久居漠北, 想来不知关内风俗。”
“是了是了,老神仙说得极是。”赫连归雁似对储栖云极有兴趣,又问道,“只不知‘栖云’二字何解?”
苍阳道人本想以冷言冷语抵挡赫连归雁话头,不料他步步紧逼,大有刨根问底之势。
不得法, 老者唯有以退为进,佯装糊涂:“只不过是拼文凑字而来, 如何作解?”
“原是如此——”赫连归雁轻叹之声若有似无, 虽未言尽,用意却深, “可惜了这么个好名字。”
耳闻此话,素来泰然自若如苍阳道人,亦不禁轻蹙眉宇。想他一生历经两朝,见惯了风起云涌,半生修道,道心已定,如今竟也因漠北王子一言而色变。
如此不明不白说了三两句,赫连归雁似已心满意足,不再攀谈,只是眸光里渐露凛冽锋芒。
便是此刻,有漠北人疾步而来,与赫连归雁低低耳语。苍阳道人只瞧见,赫连归雁脸上笑意骤散,几乎一瞬之间,变为如笼阴云。
赫连归雁本生得俊逸,只可惜不笑之时有阴鸷相,如今再将面色一沉,愈发诡谲起来。他与苍阳道人匆匆道一句告辞,便转身寻萧玉山去了。
原来,漠北所献之宝已于昨日雕琢完毕,照着当今陛下的模样,琢出个摆件,正好能单手握于掌心,可供日常把玩。谁知一夜过去,玉雕竟不翼而飞。不仅如此,窃贼还甚是嚣张无礼,敢留书一封,放于匣内。
宝物丢失本就是大罪,宫中惊现窃贼,更是滔天大案。试想,皇宫守卫之森严,算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竟有人如进家门,窃宝之余,还敢留书信挑衅。
赫连归雁乃是识时务之人,不欲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既是为顾全漠北,更是为大燕皇帝颜面。
他匆匆行至茶室,见安风与王公公守在外头,立时驻足,也不硬闯,只道有要事需与陛下禀报。王公公不敢怠慢漠北王子,扣门三声,得令方入。
不多时,门扉轻启,有灰袍小道一名跟随王公公步来,敛目低眉,看来甚是恭谨。赫连归雁定睛一看,不是储栖云又是何人?
赫连归雁只将眸光都聚集在储栖云一人身上,莫名意味深长,含着诡谲与不善。储栖云有所察觉,总以为是教狼给盯上,如今方晓得何为如芒在背,唯有不动声色地走过去。
待到储栖云走远了,赫连归雁才收回眸光,一刹以后,眸光复又如常,好似方才尽是储栖云一人的幻觉。
“请陛下恕罪——”
赫连归雁才步入茶室,三五步走上前去,便在萧玉山跟前单膝而跪,全然是一副请罪之状。
萧玉山尚不知发生何事,蹙眉问他:“赫连王子此言何意?”
“方才有人自宫中来报……”赫连归雁吞吞吐吐,甚是犹豫,似乎是惧怕天威,“玉石雕件昨日方琢成,今晨便为贼人所窃。”
“荒唐!”萧玉山听得此话,心下一惊,狐疑如层叠波澜,自心中涌起,“宫中宝物如何能为贼人所窃?”
“臣下听闻,那贼人还曾修书一封,放于匣内。”赫连归雁眉宇深锁,亦是作那满面不解之色,“请陛下恕漠北看管宝物不力之罪。”
“事情尚未明了,哪有先请罪的道理?”萧玉山口中虽如此说道,心里头却猜忌着赫连归雁,只想着此事委实不寻常。
这世上即便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盗贼,敢入宫一游,但也难不教禁军发觉。如若没有贼人,便就是漠北人自导自演,监守自盗,但献宝再盗宝,又实在不合情理。
事情尚未明了,不可妄下推断。
萧玉山如是想定,立时摆驾回宫,连见一面储栖云,道一声别过,都未能顾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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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玉山一行人去后,虚鹤观众道士才略略松下一口气,因为只要皇帝一走,就无须时刻恪守礼仪,谨言慎行。
储栖云见萧玉山行色匆匆,临走之时面色不善,便即刻猜到,定是宫中出了大事。每逢此时,储栖云只恨自己乃一介小道,不能为萧玉山排忧解难,甚至不能时刻相伴左右——此为平生一大憾事。
茶室桌上还摆着半碟白果,半盏清茶,储栖云去收拾时,发觉白果与茶俱已凉透,也不知为何,想到那“人走茶凉曲终人散”一言。他本性潇洒豁达,并非多愁善感之人,如今也不免心生惆怅。
储栖云正坐在方才萧玉山所坐之处感慨,忽闻门扉轻启,顿时回过神来。原是师兄替师傅传话来了,只道有事问他。
储栖云忙不迭收拾了茶室,又去往苍阳道人之处,进了门先恭恭敬敬施一礼,轻声问道:“师傅找我?”
苍阳道人也不回应,冗长的静默下,仿佛落下一根针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储栖云仍作那躬身施礼之状,只是眉宇渐锁,隐约晓得此事兴许与萧玉山有关。
只因苍阳道人曾有言在先,不愿虚鹤观卷入权贵门阀之争,为着此事,早前还曾给储栖云敲过一回警钟。
“虚鹤观留你不得了,明早下山去吧。”说罢,老者沉沉叹息,
苍阳道人沉默良久,不想一开口,说的竟是此话。储栖云始料未及,万般惊愕涌入心间,如波澜骤起,纵使巧舌如簧似他,在此时候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苍阳道人不愿多言,轻念一声道号,转身欲走。
储栖云终归回过神,只因不明缘由,心有悲戚与不甘,追问道:“师傅,徒儿不明白——”
不待储栖云将话说完,苍阳道人冷笑不已:“素日瞧你是个乖觉聪慧的,竟还不能悟出缘由,果真痴愚不堪,哪有修道的悟性?”
苍阳道人从来宽厚仁慈,自打将储栖云捡回虚鹤观,便格外疼爱这名关门弟子。而如今,竟亲自赶他出去,还反唇相讥,说的尽是字字锥心之言。
“你既从来无心清修,又何必留恋虚鹤观?”不待储栖云开口求情,老者又道,“你由始至终都是红尘中人,还是打红尘里来,回红尘里去吧。”
苍阳道人虽未说破,却已将要害之处点名,储栖云是聪明人,心念一转,便已晓得师傅旁敲侧击的,是他与萧玉山之事。
一时之间,纵使储栖云能言善辩,也哑口无言。原由无他,只因确有此事,抵赖不得。
苍阳道人见储栖云不再辩驳,再度叹息,语调终归变得轻缓如往昔,直教人如沐春风:“去吧,如若有朝一日,你心念已定,再回道观中来。”
储栖云长眉渐蹙,眉心深锁,如拢作“川”字:“是。”
说罢,储栖云对着师傅背影,深深一拜。苍阳道人本已转身而去,听得储栖云那一应声,脚步蓦然一顿,却在刹那之后复又前行。
“去吧。”老者再度叹息,虽有不舍,却不曾回首,“明日便下山去吧。”
储栖云虽是放浪不羁,生来没有清修的道心,但虚鹤观是他自幼成长之处,避风遮雨整整二十年,当得一个“家”字。道观里头,师傅宽厚和蔼,师兄仁善可亲,二十年来,储栖云自云不曾蒙受半点苛待。
不料今时今日,师傅骤然教他离去,储栖云便似那三魂失了七魄,心中空落落无所依,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待他再度起身之时,只瞧见窗扉之外黑白交替,清晨将至。
扣门之声倏然响起,储栖云心下惊诧,不知何人选此时拜访,应道:“进来。”
原来,是小师侄陆子茸。只见他捧了灰布包裹来,耷拉着眉头,一张脸苦瓜似的:“小师叔要走了?”
“谁告诉你的?”储栖云只想着,师傅断不会将此事传出去,他自己也未曾说,虚鹤观里怎还会有第三人知晓?
陆子茸将包裹塞到储栖云手里头:“师傅让我带给你,还不许我宣扬出去。”
储栖云心中又是一阵酸楚,抽开包裹绳结一瞧,只看见是两套新衣衫,外带一包碎银子。再一掀衣服,就瞧见两张玉米饼,储栖云见着吃食,一敲陆子茸脑袋,只说道:“怎么还有这个?”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不要便罢。”陆子茸揉着脑袋,作势要夺回饼子来。
储栖云心中郁结稍散,故意躲开,又与小师侄说道:“哪有送人礼物再要回去的?”
陆子茸鼓了鼓包子似的脸,只说道:“听闻你要走,我也想尽些心意,可惜一来没几文钱,二来也没旁的可送,只有省下今日的早点。”
储栖云感怀万分,却不曾流露,分一块饼递到陆子茸手中,轻声道:“那就陪你小师叔再一道吃一回早点。”
陆子茸咬了一口,却咽不下,想他与这位小师叔平日相互打趣,违反规矩时,便互为掩护,算得一等一的损友。如今离别倏然而至,怎教人不伤怀?
储栖云心中亦有感伤,也不知是因他生来乐天潇洒,抑或佯装不谙别离苦,安慰陆子茸道:“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你师叔我就在将阳城寻个地方住下,日后大有相会之机。”
“小师叔可不许食言。”陆子茸想了想,又忙不迭补充,“日后我下山办事,必要去你那儿小住几日。”
“怕不是要蹭吃蹭喝蹭穷我吧?”储栖云有心逗他一笑,故作嫌弃,连连摆手,“还三五日,一日便就够了。”
“你分了我的饼子,就欠了我人情!”陆子茸一指储栖云手中的玉米饼,笑那处缺了一块。
储栖云见他终归展露笑颜,顿时放心,又调侃好一番。末了,天色已大量,离别终归到来,陆子茸拿出包裹里的衣衫,说道:“师傅说,离了虚鹤观便不再是道士,得换作寻查打扮。”
即便时至今日,苍阳道人关切爱护之心仍可窥得一二。储栖云此番虽是教师傅驱逐而去,但心中无恨,深知此事在所难免。
自从他与萧玉山缠绵不休之日起,便注定要斩断与虚鹤观的缘分。师傅虽偏爱他,但也不能用虚鹤观众弟子命运做赌注。
储栖云换下灰道袍,身着寻常衣,一手提包裹,于众弟子眼前行过。迈过石门槛,他蓦然回望山门,惆怅之余,忽而笑出声来——
“且让我再往红尘走一趟。”说罢,愁绪渐散,渐如云雾无踪,只见男子缓步而去,踏着满山银杏金叶,且歌且行。
作者有话要说:储栖云命运转变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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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另有玄机 (下)
再说那储栖云自虚鹤观离去, 就好比开笼放鸟,再无须收敛心性,倒也自由自在。至于谋生, 他就不曾担忧过,凭那能言善辩之舌,俊逸潇洒之貌, 何愁没有去处?
储栖云本想着, 如若实在不得法, 城门下摆摊算命也当得。只是, 虚鹤观苍阳道人声名在外,他还不想给师傅平白无故添一笔污名。
谁知下山次日,偏生给他遇着上杨楼还缺一位说书人,形貌不佳者不取, 胆怯自卑之人不取, 口才不好的不取。储栖云见得,不由笑出声来, 暗道如此差事,正是为他而设,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此言诚不欺人!
如此一来,他自东离山虚鹤观中储道长,变作上杨楼说书人储某某。
想这储栖云生得俊逸出尘, 又有能言善辩之能,舌灿莲花之才, 说起书来颇有架势, 三五日后便能讲得有模有样,偶尔兴致来了, 还赋打油诗三两句,多能赢得满堂彩。
只见那醒木一落,一段《白头将军》说罢,储栖云见得列席叫好之余,听书人皆意犹未尽,心下不免暗生许多得意,只想着有朝一日,定要拐萧玉山过来,且将这新本事与他瞧上一瞧。
萧玉山尚不知他已离开虚鹤观,以后再遣宫奴来寻,想来是要扑个空。如此一想,储栖云忙不迭收拾妥当,要去叶文卿府上一叙,请其带话去宫里头。
谁知他才行至上杨楼外街角,便与某位“故人”擦肩而过——正是章太尉。上杨楼外本是闹市,任谁现身于此,皆算不得稀奇。可储栖云偏生心比旁人眼多一窍,鬼使神差地跟上去,一路尾随。
不多时,便见得章太尉走入一扇朱红小门,进入院墙里。关门前,守门人左顾右盼,如同伸长了脖子的白鹅,四下扫视,谨慎异常。
如此一来,储栖云疑心更胜方才,又不敢莽撞行事,贸然现身,只得躲在墙角后头窥视,生怕打草惊蛇。
这守株待兔之举果真不是白费功夫,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又有一人走入逼仄小巷。他虽刻意乔装打扮过,衣着配饰皆与关内无差,但储栖云眼里瞧得真切,光凭那高鼻深目、浅色瞳仁,便知晓此乃漠北之人。
近日以来,先有漠北人入将阳城献宝,后又宝物不翼而飞之事。现如今,风言风语满城流窜,储栖云早便有所耳闻。眼下见此情状,他少不得多想些许。
储栖云与张太尉虽只有两面之缘,但瞧得出此人心有城府却深藏不露,比晋安王难对付千百倍。凭他的心性,如若真无所关联,就断不会在此时候与漠北人密会。
储栖云不敢贸然翻墙而入,反倒转身走出巷子,混入人群里头,由始至终面不改色,好似并不曾窥破隐秘之事。
看来这一回,他又要做一次皇帝的“命中贵人”了。储栖云心脚步一转,走向叶文卿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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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鹤观中撵走了储栖云,萧玉山却还不知,只因宫中突发盗宝一案,无暇过问其余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