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萧玉山点头,鲜少笑得如今时这般温存,应声时含着宠溺之意,“依你之言。”
许是皎皎月华落进那双桃花眼里,衬得瞳仁熠熠如星河,极是真挚,又极是粲然。
这点子真性情,现如今,大抵也只有储栖云瞧得见了。
王公公守在门后多时,一颗心好比高悬半空,遥遥看见萧玉山归来,才稍稍安定。他顾不得那许多,忙不迭迎上前去,请陛下回宫。
萧玉山自知此行变故横生,耽误了时辰,体谅他忧心如焚,即刻便与储栖云道别,转身走入朱门里。
门扉才开启,又缓缓闭合。储栖云站在不远处,凝望着萧玉山渐行渐远,直至门扉紧闭,再没有一丝缝隙,才转身离去。
“陛下终归是回来了,赫连王子及吴统领已等了两个多时辰。”王公公一路跟随萧玉山疾步前行,一路说道。
听得那二人名字,狐疑之心又如风雨骤来,萧玉山蹙眉问道:“又是为盗宝案而来?”
“老奴也不清楚。”王公公回答,“只是方才瞧着吴统领神色不佳。”
萧玉山旋即追问:“赫连归雁呢?”
“赫连王子陛下也是晓得的,从来教人瞧不出心思。”王公公也算有眼力见,猜得到圣上之心,好生回忆片刻,继而道,“老奴实在不记得赫连王子有何异常之处。”
萧玉山微微颔首,并未苛责王公公,行至鸿蒙宫偏殿门前,忽而驻足,与王公公问道:“寡人今夜身在何处?”
“自然是惠妃娘娘宫中。”
王公公心明眼亮,晓得这宫中妃嫔不多,而妃嫔之中,就属惠妃最是聪慧,但凡行一步、说一句,都好生思量。皇帝以她为托词,不是一日两日了。她也着实剔透,每逢此事,皆为皇帝担下。
如此一来,即便后宫女眷皆无宠,惠妃也独占隆恩,受皇帝格外礼遇。
萧玉山睥他一眼,似笑非笑,并未多言,兀自走入偏殿之中。
偏殿里头,吴统领与赫连王子已等候多时,眼下终归见得皇帝到来,忙不迭行礼。
萧玉山一面与他们虚与委蛇,只道在惠妃抱恙,才教二位爱卿久候,一面问道:“秋夜风寒露重,二位爱卿为何连夜觐见?”
“回禀陛下,晋安王旧宅出了大事。”吴统领最为急切,上前一步道,“方才值夜禁军来报,晋安王旧宅走水。”
萧玉山早便晓得此事,此刻佯装惊骇,忙不迭问话:“怎会如此?”
“原因尚未查明,但秋日天干物燥,走水也不无可能。”吴统领蹙眉不展,犹豫半晌,又道,“但微臣心有疑惑,只怕走水一事与盗宝案有关。”
“你是疑心盗贼为销毁证据,故意于晋安王旧宅纵丿火?”萧玉山说此话时,眸光一凛,如刀出鞘,纵使眼如桃花,也冷冽难当,“寡人命你限期查案,戴罪立功,你倒好,宝物尚不曾寻到,还让晋安王旧宅葬于火海。”
“守卫皇城不力,一而再,再而三,你该当何罪?”萧玉山一拍案桌,用得十成十气力,顿时响声如惊雷,“此事莫说皇家威严,便是漠北的盛情,都一并教你辜负了!”
“微臣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吴统领自知大难临头,长跪于地,冷汗骤来,连道“恕罪”。
“寡人给过你机会,可惜你并不曾放在心间。”萧玉山盛怒,吩咐道,“押入天牢候罪吧。”
吴统领面如死灰,即便教人押着,也一步一趔趄,缓缓离去。
眼下,偏殿之内只留了赫连归雁一人。
方才赫连归雁不曾多言一字,端的是谨言慎行,行事滴水不漏。
萧玉山饮下一口清茶润喉,继而望向他,蹙眉问道:“赫连王子又是所为何事?”
赫连归雁先施一礼,再答道:“并无其他,亦是为玉石失窃之事。”
“今夜听闻晋安王旧宅走水,火势不小,臣下只怕进献之物化作焦土。如若当真如此,漠北便是万死难辞其咎。”
赫连归雁委实有些本事,将“诚恳坦然”一词演得惟妙惟肖,若非一早就知晓晋安王旧宅走水一事乃漠北人所为,萧玉山几乎要教他瞒过去。然而此时,萧玉山纵使有心挑错,也瞧不出半分错漏之处,根本发难不得。
如此一来,他也只好说些场面话,继续虚与委蛇:“赫连王子言重了,此事本是贼人盗宝,怎能教漠北担责?”
说话间,赫连归雁竟单膝跪于地上,与萧玉山道:“此事亦有漠北看管宝物不力之责,还望陛下恕罪。”
萧玉山见他如此情状,只道断不会计较漠北之责,亲自扶赫连归雁起身:“赫连王子快快请起。”
赫连归雁本却不起身,长跪于地上,做那万分恳切之状:“臣愿担全责,只望陛下莫回拒联姻之事。”
“赫连王子可知晓,关内有古话——君无戏言。”萧玉山也演得有模有样,扶着赫连归雁起身,好生安抚,“此事本非漠北之过,寡人又岂会因此食言?”
如此一来,赫连归雁才似稍稍安心,终归站起身来。
更漏已至三更天时,赫连归雁才步出偏殿,伴着月华归去,踏碎一地银霜。行至丹樨外不远处,他忽而回眸,再度望向偏殿窗扉。
只见烛光昏黄,光影都落在窗枢间素白绢布上,有人久坐于窗扉侧畔,身影隐约可见。灯影幢幢下,那侧颜光影竟有几许袅娜,像极了剪纸。
分明是个铮铮男儿,却生了误事的相貌。如是想着,赫连归雁转身之际,无声而笑,微露一对尖牙,又露狼相。
作者有话要说:储栖云暖
安风木
小狼狗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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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下)
晋安王旧宅走水乃是因人纵丿火所致, 现如今,纵丿火犯已然捉住,押入牢狱夜审。
此事本该由禁军那处主审, 也不知为何,皇帝口谕钦点了尚书郎叶文卿,还将吴统领押入大牢候审。
叶文卿夜审人犯, 安风彻夜相陪, 偶然间一瞥, 又发觉异常之处——这纵火之人, 竟是漠北王子献来的雕玉师。
晋安王府人去楼空,后街也并无灯火,安风追逐之时并无瞧清此人相貌。现如今,借着大牢中烛火一瞧, 才看清真容实貌。
“这个人我认得。”安风走进牢房, 见此人已受鞭刑,仍旧如顽石一般, 半个字不肯吐露。
叶文卿走上前来,心下好奇:“安大人竟知晓?”
安风用剑柄挑起那漠北人下颔,冷眼睥着,应道:“这便是虽赫连王子献入宫,为陛下雕玉之人。”
此话一出,无异于坐实漠北人监守自盗。叶文卿心念一动, 亲自检查此人手指,果见得食指拇指皆有厚茧, 似是常年攥着雕刻刀所致。
叶文卿随即问他:“你是赫连王子部属?”
那漠北人一声不发, 纵使已教安风戳穿身份,亦是负隅顽抗。
待到天亮时分, 禁军统领入狱待审一事,已然群臣皆知。早朝前夕,陛下未到之时,众人议论纷纷,有人道,吴统领是因查办盗宝案不力,惹怒圣上,才沦落如今下场;也有人道,晋安王旧宅是因禁军疏漏,才突发走水之事,陛下是发落吴统领,乃数罪并罚。
朝臣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只等与陛下问个明白。
想那吴统领与章太尉沾亲带故,除却府上正妻为章太尉外甥女,更有旁系姻亲。
章太尉本是当朝第一门阀,真正的两朝贵胄,门第之煊赫可追溯至前朝景帝在位以前。若论及祖上,当今陛下再往前数五代,也不过是边外草莽,而章氏早已名满天下。
而如今,新帝先有立惠妃为后之意,后有收监吴统领一事,并不曾效法先帝,给这章氏一族格外的颜面。观其种种,圣心所向便不难揣测了。
因而早朝之时,章太尉非但不为外甥女婿求情,若非陛下主动问及,他连一字都不愿多说,断不会不漏一丝错处。
萧玉山虽已知晓其与漠北人密会之事,奈何毫无证据,此刻贸然试探老狐狸,只怕打草惊蛇。如此顾虑重重之下,萧玉山少不得将怒意暂按,与章太尉几番周旋,甚至说了好些安抚之言。
待到散了早朝去到后殿,萧玉山才见着安风已归来。许是因彻夜未眠更兼心事重重,这人眼下一片乌青。
萧玉山心系纵丿火之事,忙问道:“可曾审出至关重要之事?”
安风摇头,满是无奈:“那漠北人负隅顽抗,并不曾开口,但微臣却发觉,此人陛下认得。”
听得此话,萧玉山蓦然记起昨夜,他还曾与储栖云戏言,说那漠北人面善。萧玉山长眉渐蹙,越往深处想,便越觉得幕后还有更多隐情:“究竟是何人?”
安风如实以答:“就是那名漠北雕玉师。”
“竟是他!”萧玉山拍案而起,也终归知晓,昨夜街肆偶遇此人,深感面熟之因,“这般看来,赫连归雁也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自陛下命人搜检晋安王旧宅以来,先是尚书郎家眷无故蒙难,再是两桩盗宝案都与此地有所关联,如今宅中又遭人纵丿火,短短三个月来,变故连连。”
数月以来,变故横生,皆因彻查萧山矿场案,安风不免也要往深处多想些:“因而,微臣斗胆猜测,昨夜纵丿火一事,与铁矿外流也脱不开干系。”
萧玉山沉吟半晌,几度蹙眉,又与安风道:“只是,寡人又有所疑惑,章太尉、吴统领与赫连归雁,借着铁矿做什么勾当?”
又或是说,漠北与大燕门阀之间,还藏有多少利益纠缠?
萧玉山昨夜当机立断,即刻下令收押吴统领,并非只为宫中宝物失窃,或是晋安王旧宅走水,而是思及此事章太尉也牵连其中。吴统领与章太尉本有姻亲,又往来密切。章太尉行事一惯滴水不漏,若想查出蛛丝马迹,唯有从他身边人下手。
因而,萧玉山昨夜佯装勃然大怒,旋即下令将吴统领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萧玉山心生一计,与安风吩咐:“让叶文卿先放着那漠北人,专心审另一人去。”
至于审问何人,不消得萧玉山多言,安风也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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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以前,吴统领还曾笑话叶文卿乃寒门出生,不仅态度轻蔑,甚至口出粗鄙之言,道其泥腿子尚未洗净。谁知不过三五日后,风水轮流转,他已沦为阶下囚,而主审之人正是叶文卿。
依照大燕法度,刑不上大夫,吴统领官职尚在,又是士族大家出身,自不好与那漠北人一般上刑。
吴统领还以为此番入狱,是因查办盗宝案不力之故,只等着过些时日,陛下盛怒消散,便可安然出去。
只可惜,好梦易碎,叶文卿走入牢房之刻,他才知大难将至:“为何是你——”
叶文卿素来不卑不亢,时至今日,亦不曾流露一丝轻蔑之色:“下官奉陛下口谕而来,还望吴统领全力配合。”
即便已沦落至此,吴统领依旧自恃身份,意图借此吓退叶文卿:“我官丿位尚在,岂容得你这区区小官来审?”
叶文卿虽已知吴统领牵扯进铁矿外流一事,难有善终,但依旧想给他几分薄面,走到近处,与其耳语:“吴统领可知晓萧山矿场案另有隐情?”
此言一出,但闻吴统领口中叫嚣之词骤歇,片刻以后,才冷笑反问:“此乃晋安王世子之过,我怎会知晓?”
“只可惜,陛下并非如此作想。”叶文卿还不愿将事情宣扬开来,每说一字,皆是压着嗓音低声耳语,“吴统领,晋安王世子鼓动苦役暴丿乱前夕,曾私下调用兵卒,你可晓得?”
“我哪里晓得!”吴统领莫名发怒,旋即否认。
“将阳城的兵卒皆在吴统领麾下,经人私下调用却不知,乃是杀头大罪啊——” 叶文卿只等着他矢口否认,说这一席话时轻描淡写,将吴统领逼至死路。
“你!”吴统领自知中计,怒目圆瞪半晌,妄图以威势压人,“即便如此,陛下也断不会要我性命。我吴氏一族乃京中势要,你着手查办此案,可得掂量着些,小心没命享富贵。”
叶文卿毫无惧色,反倒笑得讥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吴统领还是为自己算一算祸福吧。”
吴统领从未受过如此怠慢,也不见已沦落囹圄之中,犹是摆一副士族气派,不拿正眼瞧叶文卿:“你这寒门小吏,怎敢在——”
叶文卿听过太多讥笑之言,全将此话当做耳旁风,旋即打断吴统领话头:“吴统领,该谈正事了。”
“萧山矿场一案之中,调用兵卒之事,你究竟晓不晓得?”说话间,随行笔录官员走入牢房,好戏终归开场。
“我——”一时之间,吴统领势如进退维谷。
当着笔录官员跟前,每说得一字都容不得反悔。现如今,如若认下了,必将牵扯出更多事情来;如若矢口否认,便是治军不力,致使禁军遭人私下调用,亦是重罪。
片刻之内,吴统领只觉得冷汗淋漓,双唇翕动半晌,权衡利弊几番,终归颤声道:“我不知。”
叶文卿装作满面了然,与身后副手说道:“记下来,吴统领不知晓。”
说话之时,他将眼眸一横,睥向那人,神情里头意味深长。吴统领见得叶文卿神色,心头恍然,生怕露出破绽,只好强撑威势,回眼相瞪。
强弩之末而已,何足为惧?
叶文卿只觉得此人滑稽可笑,眸光相触之刻,与他微微颔首,含着些许讽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