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得拖到街角的队伍前面,一人在柜台前高声报着:“杏干、桃脯、枣干、梅干蜜饯每样一两!还要莲心糖饼、海棠酥、梅花糕、蜜花酥每种各两块!”
片刻后,接过沉甸甸的一捆纸包,荀渺心满意足转身。耳后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方才那客官要的,每样也皆与我一包!”
“知己啊!”荀渺不禁驻足,回头瞥了眼那个粉红窈窕的背影:果是清奇出世,与众不同!
“对不住客官,蜜花酥没了,方才那位官人买去了最后两块。”店中伙计愧疚的声中略透胆怯。
“什么?蜜花酥!为甚偏是蜜花酥?每次都是这般,明知买的人多,为甚不多做一些??你家掌柜就这般不上心吗,如此这店却还开得下去??……”似教一盆凉水兜头泼下,那人气愤至极。
叹了声,暗自庆幸之余,眼看其人教自后拥上的姑婆娘子们齐心协力挤出队伍,荀渺同情之余劝了句:“罢了,明日再来罢,这蜜花酥我也是十回里面才抢到一回,但持之以恒,总有一日可遂愿。”
那人沮丧的目光投来,在他脸上稍作停留,便顺势转到他手中那捆纸包上,眼前乍一亮,凑上前:“兄台,既是同道中人,你总是好于我,总还知这蜜花酥的味道,今日便一抬贵手,将此让与我可好?”晃晃手中那捆:“此中由你挑。”
荀渺摇头:“你有的,我皆有,不换。”
“二换一呢?或三换一也可!”看彼者还是不为所动,那人一跺脚:“四换一!不能再多了。”
荀渺摇头:“不换,我此中蜜饯糖糕一共八包,每日午前食半两蜜饯,午后一块糕点,正好可吃四日。若少了,我不够吃,多了,时日一久便走味。”
郭俭瞠目:“你……看不出竟是这般——奢侈啊!”低下头,眸光黯淡:“如此说来,兄台必是出身富贵,不同于我这等……”音色忽而凄惶:“我手中这些,回去须与娘子两人吃上半月……我娘子本也出身富贵,随了我已是不幸,而我竟连块蜜花酥都不能与之,实是无颜归家。”
“那便将这些吃完再回,告知你娘子途中有事未尝能来排队便好。”荀渺眯眯眼,便拱手:“告辞!”
“你……等等!”郭俭恨恨,“说罢,多少钱你才愿将那酥与我?”
荀渺径直走:“不卖!”
“等等!”郭俭追上前,心一横:“桃云斋你知道么?”
荀渺脚步一滞,转头凝眉:“杏花街那家专售乳酪糕饼的?”
心知有望,郭俭忙点头:“正是!我与那家掌柜相熟,乳酪糕饼一律八折!”
荀渺蹙眉:“我如何信你?”
郭俭也蹙眉,忖了半晌:“你要不嫌远,此刻便可跟我去。”
荀渺迟疑片刻,终是抽出那包蜜花酥:“拿去罢,我三日后来寻你。”
没想得来这般轻易,郭俭倒反心虚:“我……一块便够了,两人分食即可,兄台也自留一块。”
荀渺叹了气,未尝依言拆开纸包分取蜜花酥,倒又另抽出包蜜饯:“最后一日若只有蜜饯少了糕点,我实不自在,便索性一道与你,余下此些我吃三日正好。”
闻言一震,郭俭忽觉一股暖热感自心头涌上,几要润湿眼角。当下正身一揖:“兄台仗义!”又一拍胸脯:“所谓糕点好吃,知己难求!自今起,郭某便将你作知己,兄台今后但遇何难,自来寻我,即便我无能替你解忧,我爹、我娘子,我大哥……尤其我大哥,仗义英武,可照护你此生无忧!”
多年后。
看着天黑才到家,拎着一包糕点尚自鸣得意之人,郭偕一嗤,嘴角的轻蔑显露无疑。
坐下小心拆着蜜花酥上的绳子,荀渺悄自撇嘴:清高什么清高,你还不是我一包蜜花酥换来的……
第四十四章
“不论郭俭如何以为,我眼下却无法视你为家人。”说出这话时,郭偕正襟安坐,音色淡如止水。
“你……什么?”此一言,显不在荀渺期待与意料中:无论是出于愧疚、同情甚至怜悯,对一险死之人,纵然违心也当从一从其意罢?且明明方才是连咸鱼都许吃了,却偏生吝啬一句顺耳之言?忖来,此不外乎是因他心意坚定,要令自己趁早打消奢念而已!
一念至此,心如死灰。将被拉上蒙住头脸:“我倦了。”
“我还未说完,你当真不欲听下?”那个声音偏还穿透厚重的被褥随来。
终究是要将心底之言托出了么?你心下无那一席之地与我,乃因早有人捷足先登?也罢,既如此,躲闪又有何益?便由你当面亲口断我彼念罢!
“说罢。”拉下被褥,抬抬肩膀欲坐起些,却教那人以目光逼回(倏而有些明白他为甚定要自己躺着了:既非好言,躺着还好耐受些。)
“实情是,”入耳的声音依旧和缓,“我此刻无法视你为家人,乃因你我相识日浅,虽有南城小院那一夜,然事出意外,到底并非两厢情愿。但你若释然,我自不后悔。”
“不—后—悔—”脑中一遍遍重复这三字,荀渺竟有些惘然:此,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么?怎生此刻听来,竟不那么真实……缓缓侧过头,遇上那两束坦率无遮的目光,脑中一阵明朗一阵模糊,渐倒有些不知是梦是醒……
外间门声忽响,便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入内。
眸光迎去罩住那个风火闯入的身影,荀渺纳闷:“二掌柜,你怎又……”
“我方才走得急,忘记有一事要与你说!”来人难掩急切:“金芙近时又为阿渺你攀了一桩亲,女家乃是……”言间一转眸,却见自家兄长眼中似乎一闪而过的寒光冷若刀剑,令人止不住寒噤。
“天色已晚,阿渺须歇息了,此事,过后再说。”人声冷来。
“阿——渺?”郭俭嘴角微抽,忍不住缩缩脖子。
荀渺轻咳了声:“方才我与郭兄方巧说起,今后他便与你一般唤我作阿渺,否则……总显见外。”
“这倒是!”郭俭点点头,小心翼翼看了自家兄长一眼:“那我先回去了,那事,便待明日阿渺好些再细说。”转身又回头,看去信誓旦旦:“金芙说了,此回她定然极力促成这婚事!”
荀渺偷瞄了郭偕一眼,见他起身到桌前倒了杯茶,似乎未尝听到。一沉吟,开口唤出将要出门之人:“二掌柜……”垂下眼帘:“请替我谢过公主……”
郭俭笑:“此自不必……”
“然此回,荀某却不得不辜负公主一片美意了。”榻上人终究还是鼓足勇气。
室内忽而静下。
郭俭满面诧异。
“我……”看了眼桌前但自啜茶之人,荀渺莫名暗恼,却也只得继续:“我如今已想开,大丈夫当以仕途为重,想我入仕三载,却至今一无所成,实是惭愧。”眸光再晃过桌前,“近时与郭兄几番长谈,乃似醍醐灌顶,心知不可再虚度光阴,更不应分心他处,以免误人误己,遂以为此事还是缓定为好。”
“这……”郭俭侧着脑袋忖了忖,“想来成家立业,两者也未必相冲……”
“燕雀岂知鸿鹄之志?”旁观者终是不耐烦,“你但照原话回与公主便是!”
一锤定音。郭俭自不敢待兄长第三回驱客,唯诺下匆匆告辞。
外间门声开启又关闭。
未伸手去接那人递与自己的茶盏,荀渺扶额似浑噩。
“怎了?”将茶盏放回,那人快步回床边坐下,抬手触向他前额。
温热的气息毫无预兆扑上脸面,心弦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撩拨了下,荀渺刹那竟是一个前冲,双手勾住彼者脖颈,两双四唇即时触上。
对面人顿时怔呆,整个人似块木头般动弹不得,任那两片软物压着自己毫无技巧地吮啮……
好一阵,贴在一处的人影才分开。
抬袖擦擦口角的涎水,荀渺侧头有所思:有些怪,然而,并不觉厌恶,遂——自己着实是可与男子亲近的?或……自己实则……原本便只可与男子亲近?!
一念至此,倒吓一跳,然想开了,就也释然,无论如何,心底一块大石是有了落处:罢,断袖便断袖罢,不幸中之万幸,是眼前这人,乃他所喜。
面上被轻拍了两下,荀渺回神,见对面那张脸透着疑色:“方才,何意?”
无意回避,荀渺目光迎去,不答反问:“方才,我令你厌憎了么?”言出,却有些忐忑。
目光轻动,那人摇头:“不曾。只是,下回莫这般唐突。”
长舒一气,一丝如履春风的笑意漾起嘴角,荀渺两手枕在脑后躺回,口气是故作的颓唐:“郭兄,看来我此生,是难免如你一般,孑然孤苦了呵。”
好半日不闻那人接言,荀渺已有些丧气。
“也未必。”人声轻来,“你若不弃,将错就错,或也使得。”
撇撇嘴,荀渺不甚舒心:“我记得你曾说过,至今不婚娶乃因意中有人,如此,荀某可不欲强人所难。”
片刻无声。荀渺转开目光不敢瞧彼者面色,心中却按捺不住暗忖他因何迟疑。
“彼时你我尚是初识,我随口一言只为敷衍而已。”缓缓一言,那人口气与先前倒无不同,以致于闻者竟听不出此是否言不由衷。
一时彷徨,床上人侧过身去,闭眼作含混:“我有些晕眩,欲歇一阵……”
“好,时辰不早,是当歇了。”温和的声音响在耳侧,被角随即被压紧。
荀渺着实倦了,令人意乱的杂绪很快被倦意驱散,逐渐陷入混沌。不知何时,一阵狗吠入耳,令人陡然心悸,旋即又闻“吱呀”一声,似门窗开启。荀渺心起不祥,睁眼坐起,却见室中空荡,悄寂得令人不安。
“会卿?”试着唤了声,却无人回应。看向微开的窗牖,荀渺心下忐忑,不顾周身乏力腿脚虚软,披衣下床,走了几步,似觉身后风声乍动,转身失色:背后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黑衣蒙面之人,目露凶光举刀逼近!而那双眼睛,荀渺无论何时皆不会忘——
“秦柳直!”惊呼着睁眼,却只见暗色的纱帐。
万幸,只是一梦。
心惊犹是。强撑坐起身,烛光昏黄,偌大的内室空寂一如梦中。
“会卿?”唤了声,荀渺却似清晰听到了空荡四壁返出的回声,尚还带着那丝抖音。
心猛然一颤,掀开被子下床,单衣赤足向那扇虚掩的房门跑去。出门就被迎面一阵冷风吹得汗毛倒竖,战栗不已。
“阿——嚏!”鼻子一酸,打出个响亮的喷嚏。
蹲在门前的人闻声回头,目光自下到上扫过他一身,皱眉站起:“怎就这般出来了?嫌病得轻?”
“呜——汪!”黑短壮实的狗影自彼者脚后探头,短吠了声似帮腔——活脱脱一个弃主投富、狗仗人势!
“我……”目光凝聚在那张稍露愠色的脸上,不知为何,胸间似一股暖潮席卷过,荀渺一头撞进那个毫无防备的怀里,且怕其人滑脱般,两手绕去紧紧将他环住,就像梦中抱住那棵悬崖上的救命树一般。
就这一瞬,他决定了。攥着那人衣裳的手紧了紧:“嘉王太高,你攀不上。”
“嗯。”入耳的声音淡淡,不恼不羞。
“遂而,就与我将就罢。”
“呜——呜——”,回复他的,是脚下黑狗不耐烦的低吼,似乎不甘冷遇。越过身前人宽厚的肩膀下望,荀渺对那张翘首企盼的狗脸用力做了个凶相,黑狗识趣后退两步。
“好。”又是淡淡一字出口,便见那人回头:“喜福,关门!”乃似吩咐小厮般,转而将怀中单衣赤脚之人横抱起,快步入内。
黑狗如奉纶音,耷拉的双耳一竖,晃着尾巴欢欣雀跃以嘴脸将半开的屋门顶上,回身舌头一撩卷起脚边的肉干,坐下津津有味咀嚼着,一面看着内去的两个身影,歪着脑袋若有所思。
番外(喜福视觉)
两块肉干下肚,忽而有些无趣,黑狗起身一甩尾,迈开短粗的四腿踢踢踏踏往内室去。
一进门,狗眼就瞧见晃荡在床边两只光溜溜的脚。继而一袭深蓝飘过,便见个木盆被置放在床前,那双赤脚探进盆中,一声轻呼后,又要上缩,却让双手按住,继而是一阵吵嚷,然而人话除了特定几句,其他喜福皆不懂,想来无非人与狗一般,总怕沾水,弄得湿乎乎毛都贴身上,难受不说,别的狗子见了还要取笑,果真最最难受了!然而说到水……忽而有些渴了呢,或是肉干吃多的缘故。
目光投向那盆明晃晃冒着气的水,看去氤氲缭绕实是诱人!舔舔嘴边的毛,喜福起身晃着尾巴踱过去,大咧咧伸出舌头一撩——
“汪!”痛,原来沾到这水会痛,怪不得那人要缩脚!难道这不是水——水怎会冒气??狗正愣神,盆中的脚已抬起一蹬,不偏不倚踩上狗脸。
“呜——”委屈呻|吟了声,沾了一脸洗脚水的狗伸长脖子一抖,细碎的水珠顿时四溅。抖罢转脸,狗眼中落进一张遍布水珠却表情干涩的脸,忽而有些惊怕,倒退两步。
“出去!”怒喝声中,教拎着脖子扔出门的狗满怀委屈,小碎步走到墙角那张小草席上团成一团,伸出烫痛的舌尖小心翼翼舔舐着被踹痛的半边脸,呜咽两声,听着隔门里间逐渐轻下的话语声,带着委屈与浅浅的忧伤在孤寂中入梦。
自此,黑狗喜福对水的惧意又加深一重——不仅沾上就湿乎乎,有时还会教狗痛,见了不怕的是疯狗!遂此后,郭家人常见一景:这狗饮水前,定要远观半日,再小心上前探爪一试,尚有时捉来虫鼠扔进水中,若一阵后那虫鼠尚动,它才自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