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昀祈坦率:“那日春狩,寅澈私下与郭偕会面,二人谈论了一阵。”
“哦!”闻者眉心微缩:“说了些什么?”
穆昀祈摇头:“并无关紧要之事,只我忧心却是,寅澈如今宁愿与外人亲近,却偏生疏远你我,岂非令人沮丧?”
舒了口气,邵景珩转作耐心:“于寅澈而言,陛下虽是兄长,却也是君上,他对陛下心存敬畏是使然,况且心知陛下日理万机,又怎敢因些小事常来相扰?至于我这表兄,”苦笑,“虽自小一处,然我离京至今已有十多年未曾与之亲近,加之历了寒食之变,他心下多少当有所猜,就此与我疏远也是意料中。倒是郭偕当初于他有救命之恩,况且受宗规约束,他身侧可亲近者屈指可数,除了其人实也别无选择!”
穆昀祈忖了忖:“你此言虽不无道理,然郭偕毕竟一介武人,寅澈与他一处难得受益,朕忖来,或还当另择博学文士以为王友翊善(1),常在侧为之指点才好。”
“与其这般……”那人一笑露黠:“嘉王将至弱冠,陛下何不替之觅一佳人知己在侧,或能令之收下心来?”
穆昀祈叹了气:“朕自忖过,然一则他尚在孝期,二来,他不甚情愿,若我替之做全主张,万一所择非人,岂非适得其反?”
那人不赞同:“即便所择非人,也较之与郭偕这厮常相为伍而落得粗莽鲁钝要好!”
“阿嚏!”骑在马上的郭偕鼻子一痒,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孰人说我?揉揉鼻子,郭偕左思右想了圈,又回到先前正忖着那事上:想必嘉王当下也已受过讯问,方才自己当着赵虞德,只道嘉王当日似乎瞧见了秦柳直,对邵景珩却只字未提,乃因一则嘉王也承认当日并未看真切,二来他与邵景珩存有夙愿人尽皆知,没有实据下道出此情还存侮蔑之嫌,且说以嘉王对邵景珩之维护,当也未必会如实上禀,即便退一步,自己所言与嘉王略存出入,上自也以为此是他谨慎之故,当不至过多追究。
如此一忖,心绪顿然安稳,正欲策马快行,忽闻身后狂躁的犬声由远及近,纳闷回头,入眼那狂奔而来的人影竟是熟稔!
“阿渺?”郭偕一怔,将已奔到眼前之人急拉上马,又挥鞭驱走那几条毛色不一的狗,语出带怒:“我早与你说过,手中拿着吃食见狗要绕开走,你偏生不听!”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张大嘴喘息了半日,才带恼:“你……你但怪我之前先瞧仔细,我……手上,哪来的吃食?”
郭偕嗤了声:“无故那狗为甚不追旁人,单只追你?”
“我……”那人脑袋搁在他肩上,看去筋疲力竭,语出嘀咕:“我不就认错狗了么……方才在路上见到一条黑狗背影极似喜福,正与一群野狗耍戏,所谓物以类聚,我自不能容它学坏,便追上欲将之带回,孰料追了两条街那狗一回头,却见额上有块灰斑,我才知认错,然那畜生却不罢休,竟领着一众野狗反追我两条街,若不是在此遇到你,今日此命休矣!”
郭偕啼笑皆非:“莫说一条狗,纵然是人,单凭背影也难辨别,你却……”言至此一顿,脑中一念闪过,当即蹙眉陷入沉思。
背影……凌乱的幕景跳跃着浮过眼前:夜色中熟稔的背影……乍回头,全然陌生的面庞……
“阿偕?阿偕!”耳边人声急促。
郭偕却充耳不闻,但自锁眉:若如此,倒着实耐人寻味了……
第五十三章
日薄崦嵫。
南熏门外,一骑带尘匆匆驰来。
上元当日,宫中大宴。按例,群臣当在申正入宫,酉正开席。
一早陪同老母贺大娘子出城往福泉寺礼佛,郭偕原以为大半日足以往返,却岂料大娘子游赏山寺后的梅园耗去个把时辰,归途又因乏累多歇了两回,入城日已偏西。当下命侍从们护送老母先行归家,郭偕自则调转马头向新门驰去——荀渺一早往彼处会友,说好晚间搭他车马一道归宅。
上元佳节,一众闲人或也早早归家以聚天伦,入城一路并不似寻常拥堵。由南熏门北行,进朱雀门往西,不多时便望见金梁桥,由此郭偕正要北拐,却教下桥的一行十来人吸引去目光:看人群正中那锦袍貂冠的清隽青年,不是嘉王又是何人?
嘉王自也是入宫赴宴。二人近前见礼寒暄过,便同路北去。
“官家那日,召小王入见询问了狩猎当日你我私见之事。”嘉王策马目不斜视,一面轻声。
郭偕点头:“郭某已料到。殿下如何说?”
“我……”嘉王略忐忑,“我自不敢刻意欺瞒,只是……”
看他吞吞,郭偕索性接言:“郭某斗胆一猜,殿下未尝于御前言及邵殿帅罢?”
“你……怎知?”言者讶异之余垂下眼帘,“我并非刻意隐瞒,只……彼时天黑,匆促一眼极可能看错。况且邵表兄素来磊落,绝不至与那歹人有何瓜葛!”
“殿下稍安勿躁,实则郭某当日受赵虞德盘问,也未言及邵殿帅。”郭偕一言打消其人疑虑。
“如此——便好!”穆寅澈轻吁一气,转向之面露好奇:“郭兄为何也……”
郭偕笑笑:“与殿下一般——”言至此戞止,乃因前方路口,熟稔的身影正翘首企盼。
紧走几步近前,不待那人开口,郭偕抢前释疑:“我娘赏花误了时辰,我回城便径自来接你,当下是无马车了,反正片刻钟的路,你与我共乘一马回去罢。”
荀渺挠挠头,看了嘉王一眼,面色几分古怪,但还是依言爬上马。沿途只听那二人各处攀谈,他无心也插不上话,闲极只得四处张望。前行了一段,忽觉马步一滞,他提防不及一头撞上前人脊背,震得眼冒金星,正揉着额头发怔,便听嘉王问:“郭兄为何止步?”显也诧异。
郭偕一指前方:“殿下看,那人背影眼熟否?”
“嗯?”嘉王抬眸,一脸茫然,“郭兄是指……?”
荀渺眼前的星光总算消散,目光越过前人肩头搜寻去,落定在一个灰色背影上,未假多思便道:“那不是邵殿帅么?他也此刻入宫?”
经他这一言,嘉王也才望见那灰衣似邵景珩之人,却语出迟疑:“这……看去虽像,然而……”话音未落,却教近处一声惊呼吓一跳,转头见郭偕已策马疾走,看是逐那灰衣人而去。短暂犹豫后,只得相随。
灰衣人距他等原有数十丈远,行到前方市口转了弯,就此不见踪影。
“郭兄,这是怎一回事?”停在路口,嘉王满目疑光。
“是啊!这是怎一回事?”荀渺扶着方才猛然后仰险些折断的腰,一面惊魂甫定拍着胸口:“你追逐邵殿帅作甚?难道不知一阵在宫中自会谋面?”
“那不是邵殿帅!”郭偕一言冷出。
“啊?”荀渺瞪大眼睛,“你怎知?明明看去那般像!”
嘉王蹙眉:“郭兄究竟何意?”
郭偕正要开口,眸光却又一亮:前方那熟悉的身影正自道边一家店铺出来!忙向侧一拱手:“此事一阵再与殿下细言!”言罢策马追去。
然而这回,前方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不妥,竟是加快脚步,避让过迎面驶来的两辆马车,人影一闪,又不见了踪迹!郭偕紧追至其人失踪处,发现一侧是条极深的小巷,当即下马追去,余众自也尾随。
所幸这巷子并无岔路,郭偕追至巷底见一排五六栋民居,皆是关门闭户,看去无人气。左侧是死路,右边倒还走得通。
“郭兄,这如何是好?”嘉王凝眉发问。
郭偕一横心,挥手:“搜!一户户搜过去,遇问便说捉拿逃犯!”
众侍卫领命,当即四散叩门。郭偕带几侍卫继续往右追赶,嘉王与荀渺尾随其后,眼见前人转过巷角,便听一声惊呼,继而是器皿坠地的碎裂声。二人一惊,快步上前,却皆一惊——血!
一女子双手与衣襟染血瘫坐地上,面前一堆碗碟碎片,脚边则倒扣一个竹篮。
郭偕蹙眉转向身后:“劳烦殿下与知微照看这小娘子,郭某去去便来!”前方尚有两户人家,再往前是出口,若那人已出此巷,追上之恐便难了,然无论如何,终须一试。
看郭偕追出巷外,荀渺跨前两步,低头再见地上的血迹,又是一颤——他见不得血,何况受伤的还是个弱女子。
“小娘子如何了?”倒是嘉王靠近那女子蹲下,轻声相问。
发怔了良久的女子此刻抬头,却似恍然般拽住他衣袖:“汝等须伴我去医馆,且悉数赔我诊钱!”
荀渺这才想起仔细打量一番那受害者——其人年龄也就十七八,相貌姣好,一双似水清眸投射出的光芒清灵而不失持重,令人过目难忘。
“这是自然!”嘉王点头,目露关切:“娘子可能自行站起?”
女子一手撑地试了试,却闷哼一声,面色沮丧:“膝盖痛,怕是跌倒时伤着了。”
“这……”嘉王一沉吟:“娘子家可在附近?我寻你家人来将你带回安置下,再命人去寻郎中。”
女子摇头:“我无家人,且也不住附近,不过由此经过,走个捷径而已。”
“这……”嘉王为难了。
荀渺适时开口:“这周遭几户人家总有人在,待我去寻个妇人来相助,扶小娘子去医馆罢。”言出即行,匆匆而去。
不多时,果来一粗壮妇人背起女子往外走,到巷口已有马车待候。方将女子安置进车中,便见郭偕折回,不出所料,人未追到。当下不及多言,三人匆匆上马护送女子往医馆去。
“郭兄是说,荀省丞与小王当日,皆是认错人了?”嘉王闻郭偕粗略道过内情,诧异之余自也放下了心头那块大石:“邵表兄与前事全无瓜葛,此实在意料之中!”
“只可惜教那人跑了,前事一应仍旧不得解!”荀渺一叹扼腕。
嘉王纳闷:“郭兄是如何知吾等认错人的?乃因先前也见过此人么?”
郭偕一沉吟:“因吾仔细探查过邵殿帅行踪,并无可疑,再想殿下与知微彼时皆只远远看到其人背影,遂才猜想或有一身形与邵殿帅相似者教殿下与知微错认了。”
“原是这般……”嘉王颔首。
荀渺低头有所思,几回欲言又止,迟疑间却已抵达医馆。
好在经了郎中诊断,女子多是皮外伤,腿上虽有淤肿但未伤及筋骨,修养几日自可痊愈。女子倒也爽快,当下看他们付清诊钱,又索要了百来文充作药钱便欲离去,却教郭偕拦下:得知其家中无人,郭偕以其人腿脚不便须人伺候为由,命侍卫送其归家,又遣去两婢女伺候其起居。虽女子一再婉拒,然郭偕心意已决,彼者推脱不得只得领受这好意。
“郭兄是疑心,此女或与方才那人有瓜葛?”看载着女子的车马远去,嘉王道出心中所猜。
郭偕眸光深邃:“她现身那时机,着实巧了些。”顿了顿,“既然存疑,多几分谨慎总无错。”
事既告一段落,时辰已不早,三人匆匆赶路入宫赴宴,无须多言。
宫宴散时已将亥初,邵景珩与嘉王一道步出宫门。
“殿下今夜心绪甚佳,却是有何好事?”瞥向其人微微泛红的脸面,邵景珩轻笑,“却不是遇上了有缘人罢?”
穆寅澈脸面一热:“表兄莫要取笑小王了,我何曾有那福气……不过适逢佳节,得以与至亲良友一堂共聚,着实喜悦而已。”
看之发窘,邵景珩便也转过口气,语重心长:“戏言归戏言,然殿下着实也可寻个合意之人留在身侧了,毕竟迟早之事,与其事到临头身不由己,不如早些起意物色,倒还由你三分。”
穆寅澈脸面愈红:“我眼下未出孝期,实无那心思……过阵再言罢。”一拱手:“多谢表兄提点!”眸光闪烁间,竟似欣慰:“表兄当初自西北回京,待人处世皆冷淡,看去不容亲近,我以为自此或便要与你疏离,但如今得知表兄对我仍还关切甚甚,心中着实欣慰。”
此,是话外有音?邵景珩未及细忖,却闻身后人声呼唤。
“景珩,你还不回么?”邵忱业自后赶来,看面色竟有几分阴郁,草草与嘉王见过礼,又转向自家侄儿,“时辰尚早,去你府上坐一阵罢。”
嘉王自知趣,且说当下也已到宣德门前,便就此与表兄作别,各自踏上归途。
邵景珩携邵忱业回到府中。
灯光映衬下,邵忱业面色更显晦暗。因近时净妃病情加重,卧床不起,他这做父亲的自也难安。
邵景珩好言相劝:“净妃病情时好时坏,且说近时感染风寒才致卧病不起,想来将养一段便好。”
邵忱业蹙眉:“若是这般便也罢了,然我却听闻,过了正月上便要将净妃遣去瑶华宫?”
邵景珩端过茶盏:“要去,也要待净妃风寒痊愈罢。”
邵忱业一怔:“如此说,此竟是实了?”叹息过后,又显懊恼:“你既早知此,却也不加劝谏?”
“我劝过了,但无用。”摇摇头,言者嘴角流露苦味:“三叔当知,净妃当日刺驾,上未曾降罪吾氏已是大幸,却还岂能奢望其他?”
“然而当初却是你说……”邵忱业情急。
“此一时彼一时,我怎能料知净妃神志会昏至那般?否则当日断不会出此议!”打断他,邵景珩也露恼:“三叔只知净妃委屈,却不知此策受挫,于我邵氏是何等不利?我苦心酿就此计,原想若成,则再不济,我邵氏一族三代之内荣华可保定矣!如今功亏一篑,三叔不问后计,却尚在计较你一家一时之得失,岂非迂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