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邵忱业老脸涨红,沉吟片刻,“这般说,此事果真已无回转余地?”自忐忑,“那净妃……”
邵景珩闭上双目揉着眉心,看去似在平复心绪,语出幽缓:“净妃出居瑶华宫已成定局,不过上已应允保她此生安然,如此三叔可安心矣?”
邵忱业闭目叹了声。少顷:“那后计……”
神色恢复如常之人但自啜口茶:“我另有筹谋。”放下茶盏:“三叔这段时日还须韬光养晦,切记莫留把柄于外。”
邵忱业却存戒心:“景珩,三叔虽说老朽已不中用,于事也无足助你太多,然到底须提醒你一句,千万莫轻敌!”言间食指竖起指向上方,“那人心思之深,恐较你我所想更甚百倍!”
邵景珩一哂:“三叔不必忧心,自小一处厮混,他心思几何,我多少还是有所知。”
闻者冷哼:“果真么?”捋着稀疏的胡须,老眸一转:“那你可知,净妃入宫后病情原已好转,却为何偏在你我定计扶立她复位之际急转直下?”
眉心不为察觉一紧,邵景珩口气倒还如旧:“不是……因年节受外间欢腾气氛动乱心绪所致么?”
“呵!”怪笑一声,邵忱业满目不屑:“他这般说,外间自也这般听信!却殊不知元旦前夕,御医以净妃病情好转再多服药反为伤身之由,将其所服对症之药皆停了去,如此未出几日,净妃病情便现反复,后甚陷入疯癫。”
邵景珩忖了忖:“三叔此讯由何得来?”
见之眯目:“宁和殿提举彭绪良身侧亲信透露,当为可信!”嘴角浮起一抹讥色:“事至当下,你还以为,你知他甚深么?”
面色一点点冷下,被问者语出缓淡:“兵不厌诈,吾等有所谋算,也不能奢望他全无应对。但无论如何,君无戏言,他应了我保全净妃,总不至食言!”盯着明暗不定的烛光:“净妃移居瑶华宫,自此便是斩断与外瓜葛,于人无害,自也无人再加害她。”
邵忱业端起茶盏又放回,缄默片刻,音中终透他这年纪之人常见的一丝苍凉感:“景珩当知,防患未然,斩草除根之理罢……”
彼者未言。然而孰料,天有不测风云,此语终还成谶。
明道元年二月中,废后邵氏移居瑶华宫;二月底,邵氏病情加重,神志不清不能辨人,太医束手。
明道元年三月初七,寒食方过,废后邵氏薨于瑶华宫。
第五十四章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射入,铺满半张整洁的书案。窗牖右侧的阴影里,茕茕孑立的人影似个无声息的幽魂,已然半日未动。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他回来了么?”窗前人语出低沉,显然未抱希望,也未回身。
入内者俯首:“回陛下,邵殿帅还在瑶华宫,尚未归返。”
片刻无声。
窗前人转回案前,衣袖拂动间,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震荡在偌大的殿中。
来人目光转至自己脚尖:“陛下,参知政事张相公求见。”
穆昀祈坐下,指尖随意般由近及远在案上划出一条弧线,落在那叠蓝色的小册上,语出平淡:“让他进来。”似乎方才那一幕,不过是来人之臆想而已。
张仲越入内时,穆昀祈正对着摊开在前的劄子有所思。
猷国传来新讯,正月底猷主霍阑昱旧疾复发,一度垂危,其间急召齐王霍阑显回京,然经数日调治,霍阑昱病情好转,彼时霍阑显已在归京途中,霍阑昱却即刻旨令其原路归返驻地金州,不许延误!
穆昀祈当下心怀忧思:“猷主猜忌过分,齐王能否顺利登位,现下看来着实难言。”
张仲越回:“谋事在人,如今齐王既知险患所在,自还当未雨绸缪,应是已替自留下后路。”顿了顿,“然往好处说,猷主病危,急召回京的是齐王而非楚王,由此可见,齐王的储位已保定无疑,此于吾等实为佳讯。”
此言显对穆昀祈起了些宽慰之效,见之点点头:“卿所言甚是,霍阑显谋略不浅,自当有所筹谋,吾等当下既是爱莫能助,便也只能静观风向、见机再为了。”言间将面前的劄子推到一边,揉揉眉心:“净妃之事,朝中可有议论?”
被问者据实:“净妃本就病症缠身,内外对此皆有耳闻,虽说事出略突然,却也并非毫无征兆,外间即便生些流言,终究是空穴来风,不成气候。”
穆昀祈苦笑:“然而,邵家人未必这般想。”
“陛下是指邵忱业?”张仲越捋须,“恕臣斗胆,处在其人位上,若于此事存些猜疑也不为怪,陛下不妨及时对其族施加恩泽,臣听闻净妃尚有两胞弟,还须数载才至荫补的年纪,陛下不如提早擢之入仕,以此安抚邵氏一族,也算得体。”
穆昀祈目光微闪:“朕也这般想,只是……”
“陛下是忧心邵景珩?”看他沉吟,张仲越一语道破天机。
穆昀祈轻叹一声,不再掩饰愁绪:“邵景珩城府颇深,虽说至下于净妃之死尚未出疑议,然一味缄默反令朕多生疑虑,想他对净妃素算关切,且朕向他允诺过,定保净妃此生无虞,如今事出不测,实忧他心怀怨愤,有所举动。”
张仲越拈须片刻,言出谨慎:“净妃之死,陛下可有命人查证过,是否有疑处?”
穆昀祈茫然,疲惫般往椅中靠了靠:“自净妃病症加重,朕便命皇城司暗中探查,却终究寻不出疑处。照御医所言,净妃便是旧疾加重,加之风寒反复,引数症并发而不治,并无人为加害之迹象。”
“这,便是天意了。”张仲越松口气:“即便邵家于此存疑,然无实据便无足发难。”
“朕也希望是这般。”穆昀祈抚着额角,一时却难释怀。
张仲越停顿片刻,呈上几封劄子:“言及邵家叔侄,臣尚有一事须禀。”
穆昀祈眉心蹙起:“又是弹劾?”
看彼者点头:“御史台弹劾邵忱业营私舞弊、纳贿弄权早非异闻,指邵氏为臣不忠也是老生常谈,其中泛泛而论者更不鲜见,譬如此回御史周奇弹劾邵氏拥兵自重,邵家叔侄才德浅薄,倚仗家世得登高位,实则是尸位素餐,甚还由此牵连步军都虞候郭偕,道其仰仗公主得势云云。”
穆昀祈无奈:“这干人着实是畅所欲言,不问时机。偏生每每弹劾又拿不出实据,却有何用?”
张仲越于此深有同感,一沉吟,又禀:“倒也有言及俱细者,御史台刘沆等几人联名进奏,弹劾邵景珩当年在西北之一应恶行,可谓有名有目。上疏称其刚愎独断、暴戾恣睢,领兵在外生杀予夺全凭一己意气,且列举多例,譬如其人轻率冒进,深入险境,致我军损折甚重;再如虎贲军都虞候石潜深入敌后以一敌十本是有功,岂料回营却教冠上’败逃’罪名遭斩;另有凉州知州唐廷诲因失城而负罪自尽一案,刘沆等称,此事另有内情,乃是邵景珩当初领兵救城受挫,为掩盖己失,遂将罪名推于唐廷诲一身逼其自尽(甚可能是杀之而对外称其自尽),以求自保。”
穆昀祈半沉吟:“此些,皆有实证么?”
张仲越摇头:“并无,想来皆是人云亦云、望风捉影之事,即便有其影,但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邵景珩全可以此自辩,何况北境之战,其人确是功高,要以此些定其罪并不易!倒是唐廷诲一案或还值得一究,实或不实,眼下虽不能公然定论,然若查清内情,来日倒还有些裨益。”
“来日……”穆昀祈一叹露无奈:“则依卿,当下该如何?”
彼者坦率:“捕风捉影之弹劾,又逢净妃新逝,于情于理,皆不当广而宣之,遂臣以为,不妨将这几桩名目清楚的案件,交由皇城司暗中探查。”
穆昀祈颔首:“就依卿罢。”
张仲越既去,穆昀祈思量片刻,忽谓黄门:“令邵景珩即刻入宫觐见,朕有事相询!”黄门领旨正要去,他却又改主意,起身:“罢了,朕亲去一趟瑶华宫罢。”
出宫已是薄暮时分,西天的太阳只剩得半轮倚在远山巅上。
轻车简从,一路出了梁门,人流渐稀疏,景色倒是开阔了。极目而眺,缕缕炊烟在远处的屋顶上飘升,随风散作晚霭环罩田林人家。越往前去,周围深绿浅翠,桃杏争开,粉面扑人。
放下车帘,阖上双目之人轻叹一气:春|色怡人,可惜所向非他所欲。
眼前一幕幕,似又回到十六年前,生母文康皇后薨逝后的那一日。
遍地素缟,白幡招摇,香烟绕体,铙钹声声震得人头晕发聩,百般难捱,恍惚中只欲逃离!然而退路早教身后的缟素人墙封死,六岁的小人儿只得似个木偶般听任一干面无人色似如活尸的近侍摆布,接香、深拜、静立、叩头……似在梦中,轻飘而朦胧。
环佩玉声璆然,回头见围绕身后的宫人已俯首四散,门前独立一素裙女子,薄施粉黛,眸光露冷。轻挪莲步上前,女子蹲下,纤细玉指划过小人儿粉嫩的面颊,面上那丝强做的哀恸随之隐去,嘴角微翘,笑意慑人:“这便是太子罢?年幼丧母,着实可怜呢。”
那一日,是六岁的穆昀祈第一次见到传闻中那个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如今想来,邵氏彼时那笑意明明令人不寒而栗,然落在他眼中,却并不觉可怖,定要说来,也仅是厌憎而已。
终究,那一日后,穆昀祈便就厌恶上了灵堂,以及,蛇蝎心肠的美貌妇人。
马车缓缓驻停,近侍的声音隔帘传进:“官家,到了。”
灵堂所在的清安殿,香烟缭绕,幡幢轻拂,一片钟罄木鱼之声。上柱香的间隙,穆昀祈便教萦绕满殿的烟火味熏得头晕目眩,好在近侍适时奏请移驾瑶碧阁小歇。
看向侍立一侧之人,穆昀祈吩咐:“景珩一道来罢。”
瑶碧阁位于宫苑西北一隅,地处清幽,素朴却不失雅致。不见了幡幢魂帛旗影招摇,也无钟鼓铙钹之声相扰,穆昀祈的头晕耳聩之感自也逐渐消退,心气归于宁和。
宫人送上茶后便退下。
这楼阁是为迎驾方才开启之故,虽说室中已燃起熏香,鼻尖总还萦绕一股令人不悦的尘灰气。邵景珩试着推窗却未开,想是年久未用,已然卡主。
穆昀祈见下便道罢了,既在此不过一时半阵,且入夜也甚寒凉,自无须多这一事。
“臣若未记错,陛下自小便不愿踏足灵堂,今却怎会来此?”领命坐下,邵景珩显然无话寻话。
穆昀祈盯着墨绿色的茶汤:“朕允过你保净妃安然至老,如今食言,来此于她灵前上柱香以慰亡灵,自是应当。”
“陛下有心,臣自感激。”话是这般,那人口气却淡漠,“然说到慰抚亡灵,臣以为还当彻查净妃暴亡的内情!”
穆昀祈惘然:“自净妃移居此处,二度病发时起,朕便命皇城司彻查其因,可惜并无所得。”
那人蹙眉:“万一此是净妃身侧亲近之人或是这宫中掌权者所为,自是难查端倪。”稍顿:“遂臣以为,此事,陛下还当专任御史台以为彻查才好。”
穆昀祈轻叹一气,不欲再与他绕弯:“我知你疑心所在,然你为何不想想,净妃已出居至此,我且当你面允诺保她无恙,何故又出尔反尔?”
“臣不敢,也未尝那般说。”那人转眸看着一侧淡黄的帷幔。
“景珩,”穆昀祈难掩失望,“我自小孤僻,然唯独对你坦诚,而事到如今,你终究却是信不过我么?”
“坦诚?”这一言却似搅乱了彼者心绪,看他转头,嘴角眉梢竟挂讽意:“敢问陛下,当初先父身死,陛下明知缘故,为何不直言相告,反借我三叔之口传达?且说陛下欲借我之力扳倒邵后,乃是一再旁敲侧击,暗示邵后将对我一族不利,以此逼我起事,而邵后对我忽转冷淡,因觉察到我已对其起疑之外,亦少不得陛下在侧推波助澜罢?此又堪称坦诚?”回正目光一冷笑:“净妃之死,或许非陛下所愿,然陛下果真敢说,于此问心无愧?”
本是一番肺腑之言欲打消他疑虑,却岂知他非但不领情,且还反唇相讥、咄咄逼人!穆昀祈一时自不能忍:“寒食之变你逼宫邵后,究竟是我怂恿逼迫你,还是你早有定计,一心为此?至于净妃……若非你步步进逼,我怎会起意令她移宫?”言至此,倒是复有些脑胀头晕,似乎周遭的一切皆变得令人难堪忍受,就那原本清雅的熏香,此刻闻来也令人气躁。
起身折断那香掷于地下,穆昀祈低头揉着太阳穴:“不错,在你认定净妃病情好转,甚奢望其可痊愈之时,我命御医与她停了几日药,然此至多令她神志昏沉,绝不足引发难以治愈的风寒,更不至要她性命!”目光直指对面去,“若净妃之死果真存疑,则最该心怀愧疚的还当是你!”怒下目眩感更甚,咬牙扶定几案站稳。
半晌无声。
臂弯处伸来一双有力的手,小心搀着他坐下。
“陛下面色不佳,还是静下歇息一阵罢。”耳侧人声轻缓,似乎方才那场争论,不过是穆昀祈一己之臆想而已,“臣去灵堂再为净妃上柱香,便伴驾回宫。”
穆昀祈一手撑着额角,挥手示意其随意。
自听闻净妃薨逝的消息,他已多日寝食不宁,即便查知此事无可疑,然他总觉可能忽略了什么,又生怕那几日停药或是促成此果的元凶……一应念头在心中盘踞不去,似毒虫般啮噬心神,令人惶惶难以终日。今日终得机将一番话道尽,虽不知那人作何想,然他心头的大石倒着实落下了,当下只欲独自静一静,养回些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