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说过,此计欲成,三叔须韬光养晦,万不能鲁莽行事!”言者忿而拂袖:“事到如今,三叔便自求多福,前事所行若有不妥,还当从速善后,否则御史台追查下来,唯恐三叔自保不能!”
邵忱业嘴角一抽,显是惊到了,起身困兽般踱了两圈:“景珩,你素来沉着,上也与你亲厚,此回定要设法助我脱困啊!否则……”昏黄的老眸一转,音色复苦:“净妃新逝,若我再遇不测,唯恐你婶母惊恸之下不能支持,一众家小也从此无所倚靠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邵景珩郁愤,却终究不能对其多加苛责:一则无用,二来其是长辈,况且当下,着实解难才是紧要。
揉揉额角,收敛怒意:“三叔有何事难解?”
看他并非要置自己于不顾,邵忱业心中一轻,坐下呷口茶,小心开口。
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此用在邵忱业身上,着实一语中的。但说邵相公行事,素来是见利必争、见财不漏,一通妄为后,却如今终见弊端。而祸事源头,还在那些横行无忌的小报。
如今小报势极猖獗,掘发内情、论人私隐已是司空见惯,揭起仕人之短来更是乐此不疲,近时便有户部侍郎张权中等因行不法而见诸于报,因此遭御史弹劾,悉遭降罪!而此些人,多少与邵忱业存有“私交”。
听言至此,邵景珩心下已明了,虽厌恶那些龌龊事,却还不得不耐下性子听之细数。
老儿且作坦然:“不过些小事,却教存心不良者夸大利用,道什么张权中曾以赠土产之名送我一筐死鱼,鱼腹内皆是珍珠,还道知制诰贾宗期强抢良家女送与我,甚有流言传我与彭绪良往来,交情尚不浅云云,实是荒缪!”
邵景珩懒与他争辩,言出直指要害:“此些事,于外可留有实证?”
“这……”邵忱业老脸泛红低头捋须,“本无其事何来实证?只怕就怕小人刻意栽赃,甚为一己之私而言出侮蔑……”
打断之,邵景珩冷声果断:“珍珠折价多少,寻由以现钱归还张家,并暗示张权中,当下噤声,今后自还再起有机。”转眸:“那女子如今何在?”
“在……在府中。”老儿言罢低头啜茶,似恨不得将整脸塞进盏中。
邵景珩按按眉心:“好生安置之,并安抚其家人,须令之承认是自愿入府!”再一忖,“至于彭绪良,介于前案,其指对你我之词皆无足采信,遂你于此一概不认便是。”
老儿一一应下,当下对其人好生恭维了番,看之怒气似消退,忙转过话去,竟言及顾怜幽:“此女当初虽是我引到你身侧,然其身世毕竟无从查实,且曾牵涉乞伏哲利遇刺案,如今思及我便深感不安,只怕她接近你另有目的,遂你还是早些摆脱之为妙。”
邵景珩蹙眉:“三叔有话直言。”
老儿鼻中讪笑两声:“你何不早些令之出适?”
“出适?”邵景珩眯目:“然顾娥出身之故,此事恐难如意。”
“此不难!”见得转机,老儿顺水推舟:“当下便有一良机!御史中丞杨绰对此女爱慕不已、心心念念,遂你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将顾怜幽赠与杨绰?此举一则解你隐忧,二来也可笼络杨绰,岂非两全其美?”
暗下一嗤,邵景珩心下正猜度着杨绰为成此事许了这老儿多少现利,便闻小厮在外回禀,竟道嘉王来见!邵景珩意外之余,匆促打发走邵忱业。
须臾,一脸忧色之人在仆从指引下进门。
心已猜知其人不安的缘故,邵景珩迎前一揖:“三叔行事轻率,不计后果,累了殿下,还望恕罪!”
穆寅澈心神不定,当下也无心与之虚与委蛇,一见便直言倾泻愤懑:“表舅此举实是太过冒失,小王无端教卷进事中,乃是惶惶不可终日,事到如今,唯恐官家多心,以为小王与表兄间有何不可告人之密谋,却又不知如何自清,遂前来求教于兄。”
邵景珩难堪,只得好言:“三叔行事素来鲁莽,不计后果,且刚愎不听人言,此一点想来上也有耳闻,且事出后我已当圣前替殿下陈辩过,上并无意怪罪殿下,遂殿下无须多虑。”
“果真么?” 嘉王闻此却半信半疑,依旧在室中烦乱踱步。
邵景珩暗叹一声,上前欲携之入座,岂料才触到其袖,却见后者受惊般抽手,乍还似因突来的疼痛而嘴角轻抽。
“殿下受伤了?!”就衣袖拂动间,邵景珩隐约瞥见其人露出的小臂裹有一圈白布,自一惊。
嘉王吞吐:“未……未曾……”触上那双质疑的目光,又惶张改口:“只……不小心碰伤而已,无碍。”
“是么?”邵景珩不顾反抗执起他那只受伤的手撩开衣袖,但见一圈白布自手腕裹绕至大臂,眉心愈紧:“殿下是如何大意,才能碰伤至这般?”见那人垂眸不言,失望一叹:“究竟有何隐情,令殿下当我也三缄其口?”
“我……”踌躇半晌,穆寅澈似终下定决心,小心抬眸:“我与表兄实说了,表兄可千万莫令上知晓,否则……我今后恐便难得自由了。”看那人不言,以为他已默认,便凑近:“此是我私自出外游玩时,教歹人刺伤的。”
邵景珩眯了眯目,示意他言下。
“说来也是我大意。”穆寅澈沮丧中又露懊恼:“那日入夜后,我百无聊赖,带两近侍出门沿州河散步,欲至南亭湖心桥游走一圈,却岂料事出不测,行至人烟稀少处,路边忽窜出几个歹人执刀行凶,幸得近侍奋力抵挡,才未酿成大祸,终却也教抢去随身一块佩玉。”
“劫财?”邵景珩面色凝滞:“州河一带素来太平,从未听闻出过盗抢案,况且你有侍卫伴随,这干盗匪竟也敢妄为?”
“这……”嘉王一时也迷惑,且沉吟:“或是……凑巧罢……”
“邵后身后尚残留多少余孽……自今时起,便将一干逆党悉数斩草除根!”乍回响在耳侧的话音令人心猛然一沉。
着实——凑巧!嘉王,才受邵忱业举荐为储君人选……
第五十八章
庭院清虚,亭廊蜿回。
下曲廊穿牡丹丛间小径,头顶浓荫避日,果实坠累,乍看团团簇簇,不啻春花繁景。
前去又穿一月洞门,郭偕耳内的笑声愈发清晰——女子之音,清爽怡快。欣然翘首,前处杏树枝丛间一抹鹅黄,是女子半身裙裳。
“青杏已摘了半篮,入酒早够了,下来罢。”嘉王的声音,倒似哄劝。
枝叶间裙裾一动,探出张称不上明艳、却也青秀悦目的脸。郭偕一眼见之,便觉熟稔。
女子扶着树干将几颗青杏扔到地上的篮中,咯咯笑着:“这树挂果过多,留着长成也是小而涩,反是摘掉些才好。 “目光一转,扫到新来者:“你是那日在巷中撞我之人!”
“郭兄来了?”嘉王转身蘧然。
郭偕上前施过礼,又向女子赔罪。
跳下树,女子好奇般上前两步盯着他:“我听闻你是禁军将军,那日是为追逐歹人才与我撞上,自不怪你。”言间竟是撸袖露出小臂,“你看,臂上与膝上的伤都早好了,连疤都未留,因是……”
“明霞!”嘉王口气稍重,显是不悦。
女子悻悻放下衣袖。
“你先回房,我有事与郭将军商议。” 嘉王口气缓下。
“遵----命!”女子拉长话音,转身走过身侧又冲郭偕一笑:“等我制好这杏酒,还望将军一道来品尝!”
眼见嘉王面色又晦暗几分,郭偕心下叹苦,只得垂眸拱手,算作答复。
鹅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粉墙外。园中两人一前一后向花亭踱去。
“郭兄在想什么?”
郭偕抬头,才发现嘉王已跨上花亭台阶,此刻居高临下看着他,眉目含笑:“若是好奇明霞为何在此,乃因我偶然得知她孤苦伶仃,身无余财,却通些文墨,尤熟知佛经,而我身侧正需个抄经之人,便将她带回了。”
“原是这般。”郭偕一沉吟:“但……”
“郭兄若想劝我将明霞送走,便大可不必。”步入亭中之人已知他心思,坦诚与之释疑:“明霞之事我已禀过官家,请求留她在我府中。皇城司彻查过其人身世,知她父母双亡,自小在邓州山间一处庵堂长大,后外出谋生,辗转多户人家做使女,半年前入京,并无可疑,遂上已许我所求。”
郭偕凝眉:“然此也不能证明她与那日吾等追拿之人无干系!且说殿下还记得秦柳直罢?其人当初也是查得身世清白,岂料却是冒顶他人名姓。”
闻者却不上心:“明霞是独居,家中无他人,邻里也未见过样貌与当日逃脱之人相似者在近处现身,看来那着实只是一巧合。”一哂转眸:“况且明霞的脾性,郭兄方才也得见一二,如此,却能奢望她藏住什么秘密?”
这……倒也是。
趁他怔楞,嘉王转过话锋:“郭兄今日来,是奉了上意罢?”
郭偕忙应:“郭某奉旨前来彻查殿下当日湖边遇刺一案。”
嘉王讪然:“果然……都过去这许久了,也不知表兄与官家为何要执着于此……”
“邵殿帅?”郭偕有些意外,“殿下之意是,此事,邵殿帅也知情?”
嘉王点头,浅露无奈:“我当日不得已向表兄透露遭劫之事,不想他将此情禀告于上,且谏议由殿前司接掌我府中护卫之职,我再三婉拒,无奈表兄力争,以致我不得不道出实情,因当日我仅带两黄门出行,才教歹人得逞,遂此怪不得侍卫疏于职守,而是我大意招祸。由此表兄才让步,官家便令郭兄彻查前案。”
强露一笑,郭偕心下却惟苦叹:莫说这案子过去许久追查已难,就说此间那些蹊跷,令人稍忖便是后背发凉,实不堪细究啊……
出嘉王府时天色尚早。一路失神,到家时暮云四合,想来或是无意间绕路却不自知,郭偕无奈之余,满心惆怅。
前脚推门入室,后脚就有人风风火火跟进,向前一伸手:“我的杏花酥糖冰酪桃脯蜜饯呢?”
对上那双满怀企盼的眼睛,郭偕才想起晨间应他之事,自露愧:“今日一路因事分心,着实忘了,便令小厮去走一遭罢。”
“罢了,就知是这般……”拦住他,来人到桌前放下手中的篮子,“我听闻你要去嘉王府问案,便知回来不早,遂自去买了糕点,另有炊羊与烤蟹,就待你回来一道吃。”
郭偕脸面更热,然复忖又觉不对:“你无端何来闲钱?难不成又教我娘劝上牌桌了?”皱眉,“我已再三叮嘱你,在我府中凡事皆可,但唯有与我娘赌钱这一事,能避则避!”
“我何时说这是与你娘赌钱赢来的?”受这一通指责,荀渺也恼起,“上因我编纂小报有功,今日召我前去有所下赐,以示褒奖。”
郭偕一愣。
那人怒意难消,自篮中拿出个油纸包拆开,唤声“喜福”,便迅速拣了块极小的肉甩手扔出,现身门前的黑狗一跃而起稳稳接住,囫囵咽下,直勾勾的目光又投来。
欲壑难填!心内暗骂,却也只得低头继续在包中翻拣,一面比较:这块不是最小……那块虽小,却都是精肉……带皮的也挺好……罢,就那块骨头罢!然……上面竟也有肉!!
好容易寻出块仅沾几丝肉屑的骨头,一横心甩手,身后骨头碎裂的咔嚓声清晰入耳:那畜生每一口都似咬在他心尖!
抬袖拭拭额上因发力过猛而催发的薄汗,心知肉是不能再给,只得抖着手去解裹蟹的纸包,一面盘算:肉自吃,壳中有黄也自吃,蟹脚……一只蟹八只脚,多时也能挑出小半碗肉!那……似乎已不余什么了……
“蟹脚尖上无肉!”好在耳边一言及时替他解急。
眸光一亮:对!然而……
“就是难掰而已。”又是一言中的。
荀渺正无计挠头,眼角余光忽见一物向己侧探来----一把剪子!
对,掰不动,可剪啊!心下一喜,急忙去接,伸手到一半却悬停,目光上移触上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周身一颤,羞愤之情难以言喻。
“不要么?”那人口气纯良,将剪刀置于桌上,坐下拈起块羊肉送入口:“那我先吃,剩下蟹壳骨头与喜福,就不必白费气力精挑细拣了。”
“我买的,你莫吃!”回过神来,荀渺作势要夺纸包,然终究只是指尖碰了碰油纸。
彼者见状拈块肥瘦相宜的肉递去:“未明真相对你横加指责是我错,明日我买回遇仙楼的醉熏鱼与陈记的桃花糕赔罪。”言罢看其人面色果缓,口气转正:“我实是怕你再惹恼我娘,毕竟来日方长,现下莫要招罪她,来日也好说些。”
低头吃肉之人也不知听清他话否,不置可否,吃罢才咂咂嘴:“还要鹅鸭排蒸荔枝腰子、冻鱼头和梅花包……”歪头,“还有红丝水晶脍,再带两碗乳糖真雪(1)!”仔细想过,确认无遗漏,才拿起只烤蟹剥起来,一面似随意:“说起你娘,她近时常与我言,你即将娶个郡主回来。你倒胆大,竟连这等谎话也敢编,却未想过如何收场?”
咬口杏花酥,郭偕悻悻:“她逼我太紧,我只得随口编造,反正也未说定何时婚娶,如今便见机行事,过一日算一日。”
“得过且过?”掀下蟹盖,才想起手边无物可挖取膏黄,荀渺摇头失望:“然此终究不是办法。”
擦擦手捧过茶盏,郭偕片刻若有所思,忽出一言:“你不是要求外任么?我彼时与你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