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过转角,郭偕听身后喧哗声终小去,心知周奇已教人拉进阁中。深吸一气,驻足静立片刻,才上前叩响那扇紧闭的阁门。
“进来!”或以为是店内小厮,屋内人听音并未设防,见到来人那一刻,才一怔。
“殿下,时辰不早,”瞥了眼桌上的酒壶,郭偕放平语调,“此处人杂,该回便回罢。”
穆寅澈放下酒盏,垂眸不言。
郭偕坐下:“殿下有何难言之隐,可能与郭某一道?”
半晌,对坐之人长叹一气:“郭兄,你说小王是否对明霞太过严苛了?明知她生性肆意,却偏生还要以常礼约束之,遂才吓跑了她?”
“殿下多心。”郭偕语焉含糊:“明霞出走,当是另有缘故,譬如……”思忖间摸摸鼻尖,“挂念亲朋,或是在外尚有未了之事……我已命人加紧找寻,想来只要她还在京中,总能寻到踪迹。”
“果真?”那人眸光一亮,旋即又暗下,“然万一,她已出京去了呢?须知当初,她也是独自一人来到京中……”
郭偕宽慰般一笑:“她入京是为谋生,离开王府乃因一己之缘故,又非负罪出逃,再说她身上无盘缠,又如何出京?想来当下是在城郊何处讨生计呢,殿下莫要多虑,容我两日往周遭寻一寻,不定很快便有消息。”
穆寅澈忖了忖,或觉他此言也有理,愁绪渐消散,便露愧意:“我就这般出来,与郭兄添烦了罢?彼时一念忽生,就想出来透透气,又怕侍卫阻拦……”
郭偕未否认:“殿下既知此举不妥,今后便莫再犯!须知当下正值多事,为免横生枝节,官家已有谕,令殿下这段时日不可再出府去。”
穆寅澈苦笑,自也知趣:“我着实不应与兄再多添烦,这便回罢。”
郭偕起身,却示意他且候片刻:“我方才来时,见御史周奇正在转角那阁中与人饮宴,万一教他瞧见殿下,必又生是非,遂容我先去一探,见机再行事罢。”
嘉王自听从。
郭偕出门去了片刻,回时面带忧色,原是转角那阁子当下竟是门户大开,要由门前经过不被发现实不可能,然而眼下才戌时,听阁中杯盏交互、笙簧喧阗之声,想来不至半夜,这席是散不得,然而嘉王晚归一刻,消息便多一成外泄的可能。
思来忖去,嘉王一咬牙:“我们就径直下走廊穿庭中出去罢!”
庭中?郭偕愣了愣:彼处遍植花木,中间尚有假山水潭等景物,就是连条小径都没有,却怎走?一时迟疑:“此间无明路,即便果真能穿出去,也会弄得一身零落,彼时或恐……”
“无妨!”嘉王心意已决,“天黑,即便沾染些尘土也看不出,再说当下也无他法,在此滞留下去,府中至半夜不见人,岂不惊慌?万一教外得知,小王可就要受难了!”
想来也是,郭偕便不再坚持。二人悄自出门,翻出走廊下到庭中,还好这两日未尝下雨,那泥地还能行走。二人凭直觉一脚深一脚浅在花木丛中摸索,不时教枝叶藤蔓勾住发丝衣角,引发苦叹连连,却也无从回头,好在不多时就踏上了明路。
就着中门内的灯光草草理了理衣裳,二人快步向外。在前庭吩咐嘉王先行,郭偕自唤来小厮结了酒账,才出门与之会和,二人一路归返,幸无多事。
将嘉王平安送归府中,郭偕又招来侍卫们训诫了番,才自归宅。
清风明月,夜色尚好。郭偕心绪渐开朗,策马迎风,一路飞驰,抵家也才亥初。下马便见小厮匆匆迎来,道是大理寺来人,正在前庭候他。
莫名心生不祥,郭偕忙自前去,见来者竟是大理少卿郑戬,且随身带了捕役七八人随行。心知有异,忙问其来意。
“郭将军今夜,据闻去过望月楼?”郑戬不答反问,显怀意味。
郭偕承认:“郭某确实去过,然离开已有一阵。”
郑戬声色不动:“据闻将军今夜在望月楼遇到御史周奇,且与之起过争执?”
郭偕点头,面色轻凝。
“那郭将军可知,”郑戬踱前两步,目光似随意一扫,停在对面人脸上,“半个时辰之前,周奇教人发现躺在望月楼后|庭的花木丛间,死了!”
“什么?!”郭偕大惊:“怎么死的?”
“被人刺死的,”郑戬语无波澜,目光下移,忽一凝眉,“将军衣摆那处污迹,从何而来?”
郭偕随他所指看去,果见衣摆上方两块紫褐污迹,绝非污泥。
血!
第六十一章
一、二、三……七、八,南北八步,东西六步。
倒回硬板床上,郭偕暗自感慨:不愧是台狱(1),宽敞之余,睡榻与桌椅也较之殿前司狱要上乘些,至少翻身时,身下这板床发出的吱嘎声不至震得人耳内生痛。此还须谢圣意眷顾,否则他当下,便当在大理寺或开平府狱中,对着霉迹斑斑的墙壁,与鼠虫抢夺残食了。
门外一声轻响,郭偕爬起便见狱吏已现身门内,手中照旧拎着大小三四个食盒,走近将彼些置于床头的小桌上,一笑露谄:“郭将军,您的餐食到了。”
郭偕起身谢过,狱吏嘱他尽快用膳,便自离去。
在桌前坐下,郭偕拿过最大的食盒掀开,见内中三层,放置了大小不下十个碗碟,心知是老母为他所备,心中难忍一酸:此回,又令二老悬心了。
再拉过那个略小的红漆食盒,此物精致,面上与旁侧皆以金漆绘以花鸟。郭偕揭开盒盖,见内中只两三碗碟,揭开中间那碗盖,一眼竟见个“安”字,是以各色果脯蜜饯插在糖饭上拼出,当下果蜜之味夹杂着米香四溢,令人垂涎。轻一吁叹,郭偕敛眉:嘉王,他着实不必这般……
目光继落到那个最小且木色暗沉的食盒上,端出其中唯一的汤盏,揭开但见汤色红赤,且冲鼻一股药味,虽郭偕不甚通药理,却也猜知此物必具怡神健体、祛湿除邪之效,对于久居阴湿处、心绪不宁者自对症。不消说,此是郭俭夫妇的一片心意。讪讪一笑,郭偕忽而觉得,郭俭平素若穿得素净些,不施粉黛,倒也未必那般不耐看……
最后一盒,郭偕伸手过去,才触到盒壁却一顿,嘴角弯出一抹玩味笑意,拉过案角的砚台奋笔疾书,不一阵,便写满一张巴掌大小的纸,稍忖,又在那纸上勾划起来,半晌搁笔,轻吁一气,照单念来:“软羊焙腰子羹、葱泼兔、煎蛤蜊、莲花鸭签、糖肉馒头——”
不对!前日已送过煎花馒头,今日不会重复!略忖,提笔勾去“糖肉馒头”四字,在旁新写下“甘露饼”。这才志得意满,拉近食盒打开,端出一小碟,目光一闪,顿露喜色:莲花鸭签!第二碟,葱泼兔,再是腰子羹,煎蛤蜊,一样不差!只剩最后一碟,郭偕小心翼翼,心口甚有些突跳,伸手进去端出那盖碗,置于面前深吸一气,缓慢揭开——甘露饼!果不其然!倏是狂喜,想来那人若在侧,不知是何神色呢!可惜……
喜色渐隐,搛起一块兔肉塞进口,细嚼间,似见那形单影只之人趁着夕阳匆匆穿行在街市,好容易买齐几样吃食,在日落之前赶到此交到狱吏手中,对着紧闭的大门伫立片刻,揉揉发红的鼻尖转身,单薄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暮色中……
一匙腰子羹入口,或是胡椒多了些,郭偕似觉鼻尖教辣得热疼,低头揉了揉。
此间饮食,任是再多两人也吃不光,然为免拂了众人好意,郭偕只得自每碗中取食几筷。
一顿饭,即便精做拣选细嚼慢咽,也不过耗去两刻钟。想到长夜漫漫难以打发,郭偕便满心凄惶。在床沿呆坐片刻,忽闻外间门锁一响,当是狱吏来收取食盒了。郭偕起身——他忽而,想要副棋子。
门被推开。
“长夜难捱,郭兄若还无倦意,便与赵某小酌对弈一阵如何?”声落,见一人一手拎壶、一手执棋,带笑现身,竟是赵虞德。
郭偕一愣,笑而抚掌:“求之不得!”
狱吏急忙收了食盒离去,二人便将小桌挪出,对坐布局。
两局弈罢,郭偕目光转到手边的酒壶上,摇头叹息:“赵都知这酒,今夜是要留与郭某一人独酌么?”
正专心清理残局之人闻言住手:“赵某以为郭兄棋兴正盛,此刻无暇小酌呢!”言间已拿起酒壶,与二人各自斟满,端杯敬上:“赵某失察,郭兄见谅!”
郭偕自领他此意,端杯饮尽,才道:“赵都知今夜来,不至果真只为与郭某对弈打发时辰罢?”
赵虞德一笑:“赵某今日前来,除了与郭兄一议这案情,尚有另一事向郭兄请教,当下正踌躇由哪一事说起呢。”
郭偕再饮一杯,笑意愈发舒朗:“先人后己,自是解赵都知之难为先,郭某此案么,晚说一刻也不至出何变化。”
“既这般,赵某便言无不尽了!”赵虞德放下酒杯,问:“以将军过往经历推断,若有人掌两三千人马欲谋逆,可能成事?”
郭偕半沉吟:“此须就势而论!寻常而言,两三千人已是不少,若用兵得当,攻取万户之城亦不为难,便说当初商州之乱,初时逆贼不过数十人,皆是亡命徒,趁夜火烧商州府官衙,杀害州官取而代之,后借怪力乱神之说蛊惑百姓,强征壮丁,不出一月,贼匪人数已破千,且趁官军松怠之隙,连连攻城拔寨,直至祸及整个京西路,虽后朝廷一力平叛,却也费了半载之久才将逆贼翦除殆尽,此乃前车明鉴!遂郭某以为,无论贼匪人数多少,都不可小视,须尽早铲草除根!”
“此言有理!”赵虞德点头,目光深邃:“商州之乱也好,数十年前的徐州之乱也罢,甚是回溯到我朝立国之初的剑南乱事,彼些,皆是远起于京外,但若……”眉心微缩:“这两三千人是被藏于京府近郊,则将军以为,主谋者是何用心?”
郭偕忖了忖:“若皆是精兵强将,则破城围宫也不无可能,不过此事欲成,一则时机须把握精确,必是在城中无防备时趁虚而入,二则行军须快,半个时辰内必要赶到城门,三是沿途须避开禁军大营,且说即便此三条皆能做到,却也只能得一时之逞,因不出半个时辰,禁军大军便会赶来勤王,他区区两三千人,即便兵强马壮,面对数万之众的禁军精兵,也唯有束手受戮。遂照常理看,行此计者,若非身后尚有余援,便是不通兵理、妄自尊大的愚者痴辈。”
赵虞德追问:“然若他并未打算即刻起事,而是继续加募壮丁入山藏匿操练,又如何说?”
“入山藏匿?于京府近郊?”郭偕失笑,“为此者是读惯圣贤书的书生文士罢?却不知兵贵神速之理?两三千人藏于城外,风声随时会走漏,他却还从容不迫募兵,此着实已非愚钝二字可指!”一顿,“除非,他有十足把握,这藏兵之地隐秘,难为外寻得。”
赵虞德颔首:“郭兄此言是说到了要处,这藏兵处,乃是归云谷。”
“归云谷!”闻者一怔,“此处不是……”沉吟间转过话锋:“这般说,当初刺驾一案,已得真相?”
“非也----”赵虞德苦笑,“此事说来话长,还是留待日后再细道,倒是当下,郭兄既知这谋逆者藏兵归云谷,却还坚持先前推论么?”
略斟酌,郭偕不答却问:“此些兵丁,并非募自当地罢?”见彼者默认,一时露惑:“他苦尽心机将这两三千人调入京郊藏匿,若不是为直取晏京城,则难不成……”眸光一闪,“为自保,遂屯兵以备不时之需?”
“然何人才存这等隐忧,且有余力为此呢?”赵虞德眯目。
“这……”郭偕抿了口清茶,一涤口中的酒味,“这便难说了,瑶华宫一案后,朝中形势错综,要凭空推断主谋何人实不易,只得为难赵都知追踪逐迹,多方探究了。”
少顷静默,赵虞德点头:“郭兄一席话,于赵某实如醍醐灌顶!”啜口茶:“继便说说郭兄这一案罢。我听闻大理寺眼下已寻到凶器,是郭兄彼时所在那阁中的果刀,杀人后被扔进湖中,案发第三日才捞上。郭兄于此可有话要说?”
郭偕苦笑:“我在那阁中不过停留片刻,莫说果刀,实连桌子都未触碰过,何来执刀杀人之举?”
“那衣上的血迹,郭兄还是咬定不知来处?”赵虞德两指轻叩桌面。
郭偕蹙眉:“我着实不知那血迹来由,但忖来,或是穿庭中出去时沾上的。”
赵虞德想了想:“若这般,那周奇彼时当已遇害,因此草叶间才会留下血迹,且时辰也对得上,就是你离去前后,周奇独自出了阁中,被发现时已遇刺,不过……”
郭偕一叹讪然:“不过将此归结成是我杀人更顺理成章。”
赵虞德亦苦笑:“说来我有一点不解,郭兄为何要穿庭而出,而不走明路?”
郭偕眉梢不为察觉一动,听音无奈:“我先前已与周奇起过争执,且彼时他阁中门庭洞开,我怕由此经过教他瞧见又起纷争,遂才穿庭而出,不过是欲息事宁人。”
赵虞德点头,再敬他一杯:“那夜郭兄往望月楼是为聚友罢?可能告知其人名姓?”
郭偕未加迟疑:“郭某已当堂上说过,吾那友人与此案无关,只不过彼时是碍于郭某提议,才一道走入庭中留下脚印,但其人实是连周奇是谁都不知,又何从卷入?郭某如今不愿道明其身份,实是不愿与之添烦,此还望赵都知见谅。”
“然而郭兄当知,你二人当夜若在一处,他或便是唯一可证你清白之人!”对座者好言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