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早。” 凌星又乖巧的起身向他行了个礼,明君对师长都是要有礼貌的!
“嘶——”姚太傅那一小撮胡子终于没能逃脱宿命,成了他手里一团灰毛,姚太傅一张老脸瞬间拧成了包子。
下座的诸位皇子都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下颚,就连跟着的太监们也是神情肃穆,刚刚那声明显的抽气声,听得诸人不管是有胡子的没胡子的、能长胡子的不能长胡子的,都是与有痛焉!
“……”好半晌太傅才缓过神来,气定神闲道,“今日我们来讲《明皇治天下十政》,诸位皇子先自己来想想,治理天下,当以何为重啊?”
这是太傅一般的路数,每次讲一篇新的策论时,必然要先问上一句。三皇子凌承珺是皇后嫡子,最为好胜,每次都要第一个长篇大论一番,他嗓门又大,凌星回回都能被他吵醒。
不过今日十分反常,三皇子仿佛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凌星抿起嘴角,看来这是天意!老天爷都在为他铺路,因为,这、题、他、会!
看见诸位皇子的神色都微妙了起来,姚太傅一脸‘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拿起桌上的杯盏小酌了一口,突然余光扫到角落,发现凌星居然一脸兴奋的站了起来,顿时一口水呛在嗓子眼,“噗—咳——”
“咳、咳、咳——”
姚太傅咳了个惊天动地,一张黑脸活生生呛红了,攥着桌角琢磨着:这祖宗今天到底要作什么妖?他教这个祖宗第一年也是有过期待的,只不过这份期待,在教诗词的某日,他一句‘云纱雾缭细细看,芙蓉出水五六七’,就彻底把这份期待气得烟消云散。
“来,我们先来看第一段……”姚太傅故作镇静的拿起书,假装没看见,试图蒙混过关,同时暗自希望这个祖宗只是腿抽筋,并没有想要回答问题这样危险的想法。然而,祖宗今日仿佛不准备放过他,接下来一句话,让他险些把手里的书撕了。
“太傅,我有所得。”凌星认真看着他道。
“八皇子有何心得?”这几个字几乎是磨着牙碾出来的,姚太傅试图挤出一个鼓励的微笑来,然而过往种种历历在目,让他的头发丝都在喊着‘闭、嘴!’,所以最后的结果是嘴角不受控制的抽搐着,大家都从这副骇人的模样中,感受到了来自太傅的绝望和拒绝。
“乱世刚除,治理天下,当以法为重,为的是震慑四海、断绝异心;若四海臣服,当以和为重,为的是安抚民心、稳定内外。”
他的皇帝爹以铁腕闻名,早年四处征战,威震四海,所以周围诸国纷纷归顺。然而治法太过严苛,导致民心惶惶,朝廷内外已经有了怨言。所以这时,需要一个相对仁厚的君王,来安抚民心。这就是为什么前世,一句‘治理天下,当以和为重’,会把他变成太子、进而变成皇帝。
嗨呀,这哪是凌星能想得到的?这一段话,是前世丞相大人在临死之前、拉着他的手跟他说的,一字不落。
“……”
他背完这段话,抿起嘴角环顾了一圈四周,众皇子们一副‘不是他吃错药就是我吃错药’的模样;姚太傅手里的书终于还是撕了一道口子,满脸写着‘不是我疯了就是他疯了’。
就在众人复杂的神情中,前所未有获得了万众瞩目的八皇子,正准备‘谦逊’一笑,突然脑海一道惊雷炸过,暗叫不好!然而明君要有明君的气度,泰山崩于前都要面不改色,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有丝毫畏惧!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电光火石之间,他当机立断!张嘴——打了一个大哈欠。他那琥珀色的双眸瞬间泛起水光,紧接着缓缓道,“我也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
众皇子放心的收回了目光,达成默契:不愧是他。太傅不动声色把撕坏的书放在桌上理了理,心平气和:我还没疯。
“八皇子这话说的不错,我们接着看第一段,‘凡民者’……”姚太傅含糊道,这一篇便算是揭过去了。
眼看着气氛回归到正常,凌星不动声色的抬起手,擦了擦额角沁出的薄汗。
他方才险些犯了大错,这个问题嚣张博学如三皇子都没有答,要么是不会答、要么是不敢答。若是不敢答,说明这个问题肯定有问题!不能随便答!若是不会答,诸皇子都答不上的问题,他一个纨绔却能说的头头是道,不是打了各位哥哥的脸吗!
这么得罪人的事他能干吗?!绝对不能!!!他一个小小美人之子,万一引起哪个哥哥的注意,把他提前恁死了不是血亏?上辈子他都没死在哥哥们手里,这辈子能死在哥哥们手里吗?那不能!
幸好他机智,马上打了个哈欠,自己这张倾国倾城的脸,配上仿佛刚刚睡醒的茫然表情,是个人就会对他放下戒心;加上他平时的纨绔形象深入人心;最后他灵光一现的那一句‘我也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绝对堪称画龙点睛!
众人现在肯定是都相信了,他不知道是从哪听的这个话。能在须臾之间,化大灾于无形,凌星觉得自己能在排名第八、如此劣势的情况下,还能夺得皇位,确实是有原因的,这个皇帝,他当之无愧。
经此一役,凌星对自己的培养规划进行了调整,目标还是要当明君,但是人前一定要低调,人后再默默奋发图强!于是一回到海棠苑,他便去了书房,还屏退了宫人,只留下了小安子。
“本殿下要开始念书。”他一脸庄重的对小安子小声说道。
看着小安子熟练去取书的背影,凌星突然有些茫然,他前世就是这么一个上进隐忍、韬光养晦的形象吗?
不多时,小安子捧着一堆书回来了,看见封皮上自己写的宛如狗爬似的‘前朝秘辛’,他额角狠狠的跳了跳,深吸了一口气,道,“今日太傅讲的是《明皇治天下十政》。”
小安子仿佛见了鬼一样看了他几眼,今日他家殿下实在是太反常,明日若还是如此,还是要叫个太医来才是。他一面这么想着,一面给殿下找书,终于在半个时辰后,在库房找到了一本积满灰尘的《明史》。
这一整天,他家殿下都没有出书房的门。用膳时也把书放在一旁,只是小安子晚膳时注意到,那书还翻在第一页。
到了晚上,亥时的梆子刚刚敲,小安子蹑手蹑脚往书房探了探头,往日这个时辰,凌星都要叫沐浴了。
“殿下,可要准备沐浴?”
他家上进又隐忍的殿下,从桌子上抬起脸来,含含糊糊道,“以后三殿下什么时候睡,我就什么时候睡……”
小安子想了想,去寝殿拿了一块薄毯给他盖上,又把窗子都带上了,不然回头他家殿下该戗风着凉了。
子时的梆子快敲时,小安子听得屋里人一声大喝,“小安子!沐浴!”那声音里,既有没睡醒的惺忪,又有昏沉的倦意,更有忍无可忍的怒气。
摊在床上时,凌星愤愤地想,去他的皇帝!谁爱当谁当!薄被一拉,嘟囔了一句,“还是床舒服……”然后就欢快的打起了小呼噜。
小安子给他放下锦帐时,觉得明日大概是不用请太医了。
哥哥们好,才是真的好!
第二天将近巳时,凌星才慢腾腾从床上起来,小安子伺候他穿衣服时,他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太阳,这久违的囫囵觉睡得他是神清气爽、通体舒泰!甚至想干吼几嗓子,表达一下内心的愉悦之情。
吃过早饭,他一面在院子里荡着秋千顺便晒太阳消食,一面开始仔细他重生的事情。
他已经尝试过,试图向着明君的方向成长,但是以区区肉|体凡胎,与天抗衡,无异于蚍蜉撼大树,太不自量力!他觉得还是识时务的好,既然老天爷不想让他当明君,那‘一代明君’的目标还是算了。
无论他哪个哥哥活下来,这个皇位都落不到他的身上,只要他努力保住哥哥们的命,天晟朝必能千秋万代,他的小命自然也能保住,如此曲线救国,才是正理!
他前世主要死在过于轻敌,万万没想到六个哥哥居然都全死了,一坨屎不能吃两口,同一个错不能犯两次。所以这次,他要让尽可能多的哥哥活下来。
他现在十四,算起来一年之内他的大哥和四哥就该死了,剩下几个哥哥他确实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但是这两个哥哥,他还真知道是怎么死的!
“小安子,去康王府!”
天晟朝的皇子,十六之前都住在宫内,十六之后出宫建府。大皇子凌奕琪十八岁时被封为康王,今年刚开始入朝听政。
说起大皇子,这个哥哥是凌星在深宫中最大的安慰,两人在前世曾有过几次短暂的交谈,虽然短暂,但颇有相见恨晚之意!因为他们的共同点是,都有一个无才无德无心机无家世还不得宠的娘,但是凌星的美人娘好歹给了他一张脸,大皇子的母妃,就只给了他一个倒霉‘长子’的身份。
皇后还好好的在中宫震着,家族三代为将,朝廷地位固若磐石,然后她还生了三皇子凌承珺、五皇子凌琮。‘珺’,王君;‘琮’,承继宗庙之意。
这两个名字像是两把刀,日日悬在凌奕琪这个‘皇长子’头上,他是白天愁夜里哭,若不是他的母妃还在,他都准备自己一脖子吊死,主动给这两个嫡子腾地。
这天下朝,凌奕琪怀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回了王府,他早朝时右眼皮跳了一上午,跳的他这个心惊胆战啊!早朝一句话也没敢说,虽然到目前为止,早朝上他话最多的一次,也就说了三句。
刚到王府门口,管家告诉他,八皇子来了府上。
凌奕琪险些没站稳,终于到了这一天吗?哪个皇子开始对凌星下手了吗?凌星这是来给自己交代后事?他也可以开始着手准备了吗……
管家对自家主子的脾性也算了解,却也没有想明白,今日他家主子的脑回路是绕去了哪里?八皇子是出了名的绣花枕头,最是安全,这至于吗?
凌奕琪去书房的一路就抖了一路,还崴了好几脚,一脸‘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凉,上断头台大概也就是这么个阵仗了。
终于凌奕琪站在了书房门前,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慷慨赴死一般推开了那道命运的门。一眼撞见凌星坐在他的书案前,看他那副自若的神色,凌奕琪快跳出嗓子眼的心慢慢减速,身子也抖得慢了些,看这意思,凌星应该只是来找他玩的?
“八弟突然来府,可有何要事?”凌奕琪一脸淡然的挥挥手让管家退下,表示这等小场面我自己就可以了,镇定自若的模样和刚刚那个抖成筛糠的判若两人。
“大哥你回来了!”凌星抬头笑盈盈的冲他打招呼。
“……”然而这份镇定仅仅维持到凌奕琪走进屋里,待看清凌星在做什么后,他瘦弱的身子一歪,几乎就要来一个平地摔,刚刚还只是悬着的心,这会儿都要吓停了,“你……你……你在做什么。”
他当宝贝一般珍藏的孤本,此刻正被随意翻动着,平整的书角都飞了起来,半本还折起来被凌星的胳膊压着。
天可怜见!天晟朝的大皇子自出生起,只学会了谨小慎微,从未和人说过一句重话。这会儿急的是全身汗毛都立起来了,也只敢说一句‘你在做什么’,甚至连询问的语气都不敢用。他自以为语气已经足够严厉,然而那声音也只是让人能刚刚能听清。
“看书啊!”凌星一脸天真仰着头回答道,此刻他两手都占着,右手随意一翻,只听‘刺啦’一声,然后这页纸就多了一道新鲜的口子;左手拿着一块桂花酥糖,顺势咬了一口。
新鲜的酥糖渣糊满了书页,仿佛是一把把尖刀,深深扎进了大皇子脆弱的心脏。大皇子捂着心口腿一软,往后跌了几步,最后靠在身后的柱子上,颤巍巍的指着凌星拿着糖的右手,“你……能把手里的糖……放下来吗?”
那张往日就带着病容的脸,此刻惨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哆哆嗦嗦道,“先放下,好……吗?”
“哦。”凌星乖巧的把糖放回了盘子里,大皇子扶着柱子刚刚站稳,这口气还没喘匀,眼见凌星顺势拿手擦了擦嘴边的糖渣,下一刻这只手就把那本《卢翁杂谈》攥在了手里,凌奕琪捂着心口的手瞬间收紧,喉咙里几乎要呛出血沫子来。
“你……要做什么?”下一刻凌星说的话,几乎让凌奕琪眼前一黑,差点没背过气去。
“我特别喜欢哥哥这本书,借我看几日如何?”他一面说着,一面拿那满是糖渣的手又翻了翻,书的封皮上顷刻间又多了几个爪印。
“……”凌星拿在手里蹂|躏着的,仿佛是大皇子的一颗心,如果说刚刚他的表情、还是‘面如土色’可以形容,在那几爪之后,就可以说是‘生无可恋’了。
可怜大皇子努力让自己脸上、挤出一丝堪称惨淡的笑容来,好生好气道,“八弟你别闹了,你一向不喜欢读书,乖,把这本书放下好吗?这是孤本,大哥给你找一本新话本好吗?”
“孤本啊……那我就要这本!拿走了!谢谢哥哥!”语罢,凌星趁着他一个不留意,就从书桌的另一边蹿了出去,撒腿就往外跑。
“你……你站住!”凌奕琪眼圈都红了,赶紧跟了出去,前二十年他从来没有跑的这么快过,“来人,把八皇子给我拦下。”他往日说话,声音那叫一个细弱蚊蝇,第一次周围的人不用竖起耳朵,也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王府诸家丁可激动坏了,听见吩咐的人当即口耳相传,一时间,原来浇花的、扫院子的、烧水的都跑了出来,帮自家主子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