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情激奋下,自然是听不见那一两个守在公榜边的吏人的竭力解释的。
——“还得去问问,到底是谁害了公祖!”
不知是谁先义愤填膺地嚷嚷了出来,不少人撇下自己手里的活计,汇作人群,气势非凡地朝官署的方向去了。
陆辞此时既不在设厅、也不在便厅中,而是争分夺秒地外出巡视起了其他校舍的情况,刚巧与这人潮错了开去。
于是首当其冲的,就成了府院中的诸曹官。
面对群众七嘴八舌的指责和质疑,诸位官吏们先是一脸戒备,旋即是一头雾水,等彻底弄清楚事态后,就成了哭笑不得了。
“你们都在想些什么啊!”
听得这边闹的大动静,从相邻的签厅里走来看看情况的崇文俊,在听明白后,就忍不住大笑了。
在众人狐疑的瞪视下,他轻咳一声,解释道:“公祖是太得官家看重,才被破格提拔回京,担任东宫身边职官的!听明白了,是升迁!既不是贬谪,也不是平调!”
能以这让常人难以想象的快速晋升,他们所忧虑的‘被人抢去功劳’之事,更是无稽之谈。
崇文俊的身份,还是有不少人晓得的,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自然比别人的要有可信度一些。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后,得了‘陆知州并非受奸人迫害’的满意答案的人群,便开始渐渐散去。
他们虽感到万分不舍,但也清楚对于陆辞而言,能在未来的皇帝——太子身边办事,可比在穷乡僻壤任官好多了。
而且能识得他们知州的好,如此重视于他,不也证明了陛下英明么?
这可是绝对的大好事。
既然清楚了陆辞没被人欺负,还扶摇直上,过得很好,他们就不乐意瞎闹事,省得一传出去,反倒给陆知州添麻烦了。
崇文俊以为他们还有得闹呢,不想一个个都散得这么痛快,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过经这些人一闹,叫他也跟着有些感伤起来。
唉,好不容易来了个实干派的好长官,他还没来得及一展抱负呢,一眨眼就被调走了。
等陆辞巡视完新校舍的情况,已接近暮时,是休衙的时候了。
他骑着自家的小灰马,慢悠悠地回到官署时,就意外地看见明明到了结束办公的时间,却还有一大群人在里头守着。
陆辞不动声色地勒缰停马,看向满脸笑容的崇文俊,平静问道:“发生何事了?”
崇文俊早憋了一肚子话想说了。如愿得了陆辞亲口问询后,便一五一十地将白日发生之事,统统说了出来。
长官如此得民心,他们作为幕职官的一员,难免感到几分与有荣焉。
——跟崇文俊持相同想法的,显然不在少数。
加上一想到陆辞再过三日就要完成交接,启程往汴京去,更忍不住多留了一会儿。
陆辞听完,只觉压力倍增。
越是受底下人的拥戴,他就越是头疼于自己留下的摊子,将会如何被下位知州接手了。
偏偏他对此,也是无能为力的,除非他有能左右知州任命的权利……但那可是中书省、甚至是陛下的活。
陆辞心里无奈叹息,面上却是莞尔一笑,慢条斯理道:“既然如此,为答谢他们如此厚爱,那明日的旬休,不如就不放衙休沐了?”
众人:“…………”
陆辞将他们反应尽收眼底,唇角扬起,轻松道:“说笑罢了。时候不早了,你们该回的也回吧。”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都被不时就加个通宵班的陆辞给闹怕了,刚还满心不舍的诸位官员,瞬间一哄而散。
徒留崇文俊一人犹豫不已,最后望着陆辞施施然离去的背影,还是选择了留下,处理今日的民讼了。
陆辞这一忙,就忙到了子时才休。
听得细微的脚步声,埋首案宗的崇文俊也赶紧抬起头来,睡眼惺忪地起身道:“陆知州,您是要回了?”
陆辞正心不在焉地披上外衣,此时被他忽然响起的话语所惊动,猛然抬眼望去,见是崇文俊后,锐利的眸光才又重新柔和下来,笑道:“你也留到现在了?”
崇文俊讪讪地笑了笑。
陆辞也未继续调侃他,而是将外衣仔细披好,叮嘱道:“你的差使是在外奔波的多,也较一般人要累上许多。下回不必如此。现快些回去罢,不然卯时视事,你怕是要迟来了。”
得了崇慕的上官的关怀,崇文俊心里暖融融的,笑道:“公祖所言极是,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别看官署大多破败,场屋却是极多,其中就有供官吏居住的小舍。
崇文俊并未有置办自己房屋的闲钱,前些年还在外租赁屋舍,后索性就搬入小舍里,与一些同僚同吃同住了。这会儿回去,也只需多走几步,可谓方便得很。
陆辞所租赁的屋舍虽舒服,但离得再近,也不在官署之内,就冒着夜露出了署门,牵马去了。
远处集市热闹,灯火辉煌,陆辞不由望着出了会儿神,才摇头笑着去黑漆漆的马厩寻马。
马厩里已只剩孤零零的一匹,正百无聊赖地啃着草叶,忽然辨认出自家主人回来了,不由兴奋地竖起耳朵,哕哕地叫唤起来,前蹄还在地上刨了几下。
陆辞走近前去,还没牵上马,就被在马厩身边突然站起来的一个黑影给惊了一下。
“陆公祖!”
靠着远处隐约投来的朦胧光线映照出的轮廓,加上这十分耳熟的声音,陆辞在略微一惊后,就认出人来了:“狄青?你怎么在这?等多久了?”
狄青并不吭声,而是借着昏暗的光,定定地看了会儿陆辞后,才将一直揣在怀里的竹兜子取了出来,低声道:“那回听说,公祖想食秋蟹。”
陆辞踌躇了下,想着这恐怕是最后一回受这淳朴又深知感恩的山里孩子的礼物了,才将秋蟹接了过来,道:“我若想食秋蟹,大可派人去集市买去,何劳你去捉?”
说到这,他略微缓和了语气,才继续劝学道:“这回便罢了,下不为例。真说起来,你哪怕捉一百只蟹,都不如念一本书来得让我欢喜。”
狄青将陆辞说得每句话都记得牢牢的,胸口徘徊的郁闷感,却是难以淡去。
他在官学里偶然听得外头在传,陆知州马上就要回汴京去,往后再不可能来汾州时,只觉天地都要崩裂了。
他魂不守舍地上完了那节课,就趁着午间歇息时跑了出来,想去官衙问个清楚,就见那显眼的人堆,索性退了出去。
无处可去,也看不进书,他兜来转去,想起上回听得陆辞在巡视学舍时,与人玩笑时提及的一句‘秋蟹甚肥’,干脆就往溪河的方向去了。
将满腔难以宣泄的郁闷宣泄在捉蟹上,等天黑了,自己编的篓子也满了后,才平复一些。
他此时平平静静地将秋蟹送给了自己最喜欢的知州,记下得到的每一句叮嘱,只在陆辞再次叮咛他早些回去歇息,以后莫替自己操心杂务时,才一眨不眨地看着陆辞,一字一顿道:“公祖,我迟早也要到汴京去。”
陆辞爽快地一口应下:“好。你来之前,不妨送信来,届时我让下仆去接你,可腾出一间空房来让你暂时住下。”
狄青倏然被这忽如其来的惊喜给砸得脑子发昏,瞪大了眼。
不等他做出反应,陆辞已慈爱地笑着,对这求识若渴、向往着汴京太学府的小孩儿饱含鼓励地继续道:“我藏有满满一屋子的书,可让你随心所欲地读了。”
狄青:“……”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地方官的上班时间:
王旦知临江县时,‘狱有合死囚,公一夜不寐,思以计活之。方五鼓,空中人喝直更速起,相公出厅,果斯须开堂门,升厅’
周必亦道‘起五更每日’
也就是在凌晨四点时做冠带出厅。
每日午休一时,到秋天后减半。
‘至暮’就结束工作了。不过有些勤勉的官员,会一直忙到漏下十刻(晚上10点)。
不过也有地方官因为公务很少,所以比较清闲,早早地就回家了。(《宋代地方政治研究》p62-63)
2.设厅:州府长官听证处理政务的场所。也是每旬招待州府将校的场所。
3.便厅:在设厅之后,是长官日常处理政务和接待宾客的场所。设厅的使用频率比便厅低。
4.签厅:州府幕职属官会商政事、办公处理政务的场所。
5.州院/府院:是诸曹官共同议事的地方
6.谯楼:为一州宣布政令之场所
2-6皆出自《宋代地方政府行政成本问题研究》
第一百二十章
见狄青俨然一副乐傻了的呆样,陆辞忍俊不禁地揉了把他的脑袋,感叹道:“小小岁数便能这般自律自觉,求知若渴的,我除了你以外,也就见过一个朱弟是如此的了。”
换作是他,处于这岁数时,印象里就没干过几件好事。
——朱弟?
狄青缓缓地抬起下颌来,微微蹙眉。
因光线昏暗,陆辞并未察觉他细微的眼神变化,只道:“为了送我蟹子,你特意等到这时候?也不知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话虽如此,陆辞因清楚眼前这狸奴,其实是只表面老实的机灵鬼,于是对他能在休衙后混进并无特意派吏人戒备的马厩来,并不奇怪。
被问到如何进来时,狄青目光游移了一瞬,犹豫着是否要扯谎,陆辞就已善解人意地错开了话题了:“你是趁同屋的学子睡着后,再翻墙出来的吧?”
狄青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了。
“亏你没被巡夜的发现,也没被人贩子拐去。”陆辞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提提沉甸甸的竹篓子,莞尔道:“看在蟹子的份上,我便帮你一回吧。下不为例。”
话一说完,他就极其自然地将蟹子篓挂在马背上,然后一手牵住狄青的。
狄青猝不及防地被握住手,反应过来后,心猛然漏跳数拍。
接着又似挨了鞭子的烈马般,一下蹦得老快。
陆辞没看到他赤红的耳根,只一手牵着他,另一手将马牵出了马厩,顺道把歇篓子挂在了它身侧。
它不安地挪动了一下,想将那古怪东西挣开,就被自家主人安抚性地揉了揉耳朵。
它鼻子里哼哧地喷出一口气来,也就消停了。
狄青亲眼目睹了陆辞安抚马儿的举动后,不知为何,只觉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陆辞暂时松了缰绳,好腾出一手来,就想捉住狄青腰,将人抱到马背上去。
结果却忘了几个月前就发现了的那茬——狄青瞧着精瘦,却全是山上跑来跑去时锻炼出的肌肉,骨架子也不小,他又不是力气拔群的大力士,一口气自然是提不动的。
陆辞不动声色地将使力后、再次证明抱起失败的手收回,问道:“你可骑过马?或是驴也行。”
他这马儿温驯,鲜少对外人展示出攻击性。
现在还正安逸地啃着从枝条上伸下来的一簇野果子,根本没看狄青这小豆丁。
狄青用力点头。
马太过名贵,狄家庄只得一大户有,根本轮不到他碰。
但驴车的话,还是帮爹驾过几回的。
陆辞满意了:“那我抱你起来,你好自己上马去?”
狄青瞪大了眼,猛然后退几步:“公、公祖。”
对上陆辞探询的目光,他不禁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诚惶诚恐道:“不用抱的。”
陆辞默默地对比了下狄青和马背的高度,摇了摇头:“还是——”
话刚起头,狄青就双手搭在马鞍上,略微一使劲儿,整个人就腾空跃起,似一尾游鱼般在空中划开一道漂亮的弧度。
这矫健身影一闪而过,陆辞再眨了眨眼,就见到狄青稳稳当当地落在马背上了。
陆辞挑了挑眉。
这矫健身手,当初怕都能跟鸭王们一起捉蝗虫了吧?
陆辞天马行空的思绪,狄青自是无从得知的。
他虽是头一回跨坐在对他而言过于高大的马背上,能清晰感受到这匹马不耐烦的跺脚和甩尾,却一点也不慌乱。
……唯一能让他感到束手无策的,目前为止还只有陆知州。
就在狄青局促不安地瞎想时,陆辞也踩着脚踏,熟练地翻上了马背。
他理所当然地坐在了狄青后头,双手持缰时,还恰恰要将前面的小孩儿给环住了。
就在狄青浑身僵硬时,陆辞还笑着凑到他耳边去,低声调侃:“我还是头回骑马带人,却没想到是带了一只小狸奴。”
陆辞说话时,狄青只觉耳朵根被吹得软麻麻不说,让他脑子也跟着晕乎乎的,半晌才胡言乱语道:“噢,哦,是啊。”
万幸陆辞已将心思转到明澈的夜空中那一轮高悬的月牙去了,此刻正专心欣赏着不时藏入淡淡云雾的皓月,并未留神听他错乱的回答。
从官署到官学去,哪怕骑马,也得骑上好一会儿。
更别说陆辞驭马一向随性,都由着它那慢悠悠的步调来,此时就踱得更慢了。
然而狄青满脑子晕陶陶的,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这马儿就跟腾云驾雾了一般跑得飞快,才一晃神,就到了官学的大门前了。
守门那人已是昏昏欲睡,听得马蹄声的靠近,也没有反应过来。
还是狄青翻下马背时的动静,让他惊醒过来,下意识地问了句:“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