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亏有脸皮厚的高继宣一直缠着狄青插科打诨,杨文广才在一脸习以为常的下仆们来收拾碗筷前,将脸上的及时赧红撤了下去。
狄青面色如常,心里却不知多少次后悔着自己之前的失言来。
真是千不该万不该松了口,给了这人蹬鼻子上脸,前来做客的机会。
不然按照以往的来,公祖才不会那般早上楼去,而是会留在厅里,与自己好好说说话,顺道考考他课业的!
狄青遗憾之余,就仗着客随主便之利,将高杨二人领到明显最不讨喜的书房去了。
高继宣痛苦地翻了个白眼。
杨文广虽对念书兴趣不浓,但比起留在书画悬挂得不齐整、偏偏又不便下手整理的厅房,的确是更愿往摆放井然有序的书房里去的。
而没有杨文广的支持,高继宣纵使想要抗议,也是独木难支,唯有撇着嘴,跟着移步书房中了。
下仆将新茶沏好,端入书房中后,就自然地将门严密闭合上,只留三人在书房之中。
狄青想也不想地直接走到其中一个书柜前,将上回读到一半的契丹读本抽出,安心地继续往下读。
而杨文广则在仔仔细细地挑选一番后,慎重地选择了一本薄薄的图册,旋即在木椅上落了座,就着明亮的灯光,认真地读了起来。
唯有高继宣毫不掩饰一脸的兴趣缺缺,在绕着诸多书柜转了十几圈后,终于放弃了为遵循礼数、就当真再碰最叫他厌烦的书籍的念头。
看俩人一脸认真,他不怀好意地挑了挑眉,先凑到杨文广身边,伸脖子看看。
杨文广下意识地避了他一避,蹙眉道:“你若也想读,直说便是,我可让你。”
“那倒不必,”高继宣笑着在紧挨着他的椅上坐下,满不在乎道:“我若是个念得进书的,还能被我爹丢到兵营里受罪来?你就自己留着装模作样罢。”
对他发来的挑事招数,杨文广仍是八风不动,丝毫不接茬不说,只在淡淡地投去一暼后,便专心继续读了。
他是懒得解释,自己还真不是在‘装模作样’。
正如狄青之前解释时的那般,这一屋子多得吓人的书,种类繁杂,唯独缺少的,就是他最避之唯恐不及的那些枯燥乏味的经史子集了。
譬如自己方才所挑出的那本,讲述汉人旅居大辽时所见的民生,他仅翻了几页,就已读出些许趣来了。
杨文广不搭理,高继宣也不气馁,而是撇了撇嘴角,暗道一句假正经,便笑嘻嘻地凑到狄青身边。
然而不管他怎么说,狄青的定力只比杨文广更为惊人,读起一知半解、很是费劲的契丹本时,更是聚精会神,拿出了十二分的集中力。
以至于高继宣在边上叭叭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也没得到半分回响。
他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玩性子,但在一直得不到回应的情况下,不免也感到了几分无聊。
他倒还不至于没分寸到在二人打定主意不睬他时,还故意掀动别人手中书页的地步。
在缠人说话无果后,他报复性地将满满一壶茶给喝了个精光,就自个儿溜出去了。
结果刚出书房,一回到厅堂,他就意外撞上了本自称有公务在身、上楼处置去了的宅邸主人。
面对明显愣住的高继宣,陆辞大方地放下手中茶盏,微笑招呼:“舜举若是需要什么,不必亲自出来,摇铃唤仆从便是。”
他神色坦然,丝毫没让高继宣往他会出现在这里的真实原因的方向想——全然是好奇头回带年岁相近的友人回家做客来的狄青,会与人聊些什么大人不宜听的话题罢了。
高继宣面对眼前人如玉面庞上的温和笑意,不知为何,却感到几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他讪讪地寒暄几句,就默默退回书房去了。
却不知他刚一走,一直微微笑的陆辞,也明显地放松了几分。
好险。
得亏藏住了,及时将人打发走了去,不然一旦叫狄青知晓了他想来偷听的意图,那自己还要不要面子了?
尽管如此,‘做贼心虚’的陆辞,还是没好意思再在厅里逗留。
横竖因墙板太厚的缘故,书房里的动静根本听不到半分,他索性忍下满心好奇,真回了二楼书房,琢磨起年节该给柳七和朱说写的贺信了。
高继宣的忽去忽归,并未引起读书读得入神的二人的注意。而他经刚才那一出后,也没了乱闹的心思,勉为其难地挑了本标题瞧着还凑合的书,也正儿八经地坐下,似模似样地读了起来。
……还真挺有意思的。
三人难得地沉浸在书海中,俨然有了不知岁月之感。
最后还是下人得了陆辞的指示,敲响书房的门,才打破了静谧。
在高杨二人还未反应过来前,清楚这是公祖催促自己已到了该安置的时候的狄青,就已从座位上一窜而起。
他两个大步迈到书柜前,立马就把还差两页就将念完的这本书给毫无留恋地推了回去,直叫二人目瞪口呆。
高继宣头回体会到念到一本有趣的书的滋味,还真舍不得那么快放下,就想再赖一会儿。
杨文广则更为直接,先将书合上后,礼貌询问狄青道:“冒昧一问,我可否借阅此书?”
狄青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公祖已说过,你们可尽情借阅,莫损坏便是了,不必太过拘谨。”
杨文广既开了这口,高继宣自然而然地欢快接上:“多谢多谢,那我也借了!”
狄青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倒未调侃他,只飞快地点了点头。
高杨二人都未看出来,面上表情一成不变的狄青的心思,其实早就彻底不在这了。
他只急着在将这俩人领到客房去后,完成接待客人的职责,就赶紧回到公祖那去!
一年难得有个几回的与公祖同塌而眠叙话的宝贵机会,可千万不能再错失了。
然而狄青做梦也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陆公祖过于贴心,直接让下仆在他的房里多摆了一张宽床,与他原来的那张并在了一起。
这么一来,莫说只是睡区区三个,哪怕躺个四五人,也毫无问题。
狄青:“……”
向来颇擅察言观色的高继宣,这回破天荒地没能捕捉到狄青一瞬间忽然灰败下来的低落心情。
从迈入这间宽敞舒适、布置无一不透着精巧心思的卧房起,他就没停过啧啧称奇:“连个一年只回来几日的临时住处,都肯给你布置得这么好,用了真不知多少心思!你当真不是陆公祖的胞弟?”
连他京里那些个绝对血缘相系的兄长,都只可能搓打折腾他的,哪儿有可能待他这般好!
狄青此时简直觉得天塌下来一般,面对这堪称失礼的疑问,也呆滞地不曾多想,只硬梆梆地回道:“不是。”
高继宣稀奇地在满屋子转了几圈,才消耗了些许旺盛精力,意犹未尽地坐在床边,无语地扫了一声不吭地换好了寝服,正专心铺被子的杨文广,又凑到狄青身边问七问八去了。
狄青正精神恍惚着,极少见地对他有问必答,直到听见高继宣问了触动他神经的这么一句:“你公祖常年与友人同住,就不觉碍了娶妇纳美么?”
狄青缓缓地转动了眼珠子,定定地盯住了高继宣。
高继宣对危险还一无所知,沉浸在兴奋和羡慕之中:“若不是我家中姊妹长得太磕碜,不好意思配了俊才,我都快忍不住做个媒了……”
杨文广已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双手放平在胸口,闻言少有地接了一句:“若我记得不岔,分明是高家主动求去的吧。”
“话虽如此,”高继宣嘿嘿一笑,默认之余,又忍不住道:“你未免太多虑了。若换作你这般无趣之人,还有可能留不住夫人,而放陆知州身上,诸如此事,却绝无可能发生。似他那般出众品貌的,天底下能有几个?若还会有狠心舍他而去的女子,定是个瞎子吧。”
被揶揄的杨文广尚且毫无反应,仍是一副乖宝宝的睡相,狄青却一下眸中蹿火,二话不说地走前几步,一臂拦住高继宣脖颈,将人硬生生地往外带:“——你既还无睡意,便随我去院中练练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关于‘求去’:
在出土的敦煌官私文书中,有十几件唐宋时期的“放妻书”,亦即俗话所说的“休书”,换成现在的说法,就是“离婚协议书”了。
现挑选一道展出:
盖闻夫天妇地,结因于三世之中。男阴(阳)女阳(阴),纳婚于六礼之下。理贵恩义深极,贪爱因性浓。生前相守抱白头,死后要同于黄土。何期二情称怨,互角憎多,无秦晋之同欢,有参辰之别恨。偿了赤索,非系树荫,莫同宿世怨家,今相遇会,只是二要互敌,不肯聚遂。家资须却少多,家活渐渐存活不得。今亲姻村老等,与妻阿孟对众平论,判分离,别遣夫主富盈讫,自后夫则任娶贤失,同牢延不死之龙;妻则再嫁良媒,合卺契长生之奉。虑却后忘有搅扰,贤圣证之,但于万劫千生,常处□□之趣。恐后无信,勒此文凭。略述尔由,用为验约。
这是一位叫作“阿孟”的妻子与丈夫“富盈”的离婚协议书。细心的学者已经注意到,这份“放妻书”实际上是“放夫书”,从“今亲姻村巷等,与妻阿孟对众平论,判分离,别遣夫主富盈讫”的陈述便可以看出,是妻子阿孟邀请了姻亲、邻居前来主持公道,见证夫妻离婚,将丈夫富盈“扫地出门”。
(《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
第二百三十一章
向来就没有早睡这一好习惯的陆辞,在催了狄青等人就寝后,仍在书房里琢磨给汴京亲友的回信。
当听到几人出门的动静时,他不免意外地透过窗户往下看了一眼,因不知其去向,又特意招来下仆,问清楚了情况。
当了解了狄青三人出门的目的后,他不由有些感慨。
——到底是年轻好啊,精力充沛得很,哪怕一宿闹腾得不睡,第二天想必也是龙精虎壮。
换他可就不行喽。
自诩‘年事已高’的陆辞,在子时一到,就老老实实地放下总算写好的一堆回信,旋即吹熄灯烛,换上寝服,躺在了舒适的床榻上。
他也懒得等那几只好精神的小崽子回来,径直先行就寝了。
殊不知高继宣的哀嚎,一直在夜里并无人至的城南竹林的上空凄厉盘旋,直到天刚擦亮,才渐渐平息。
却说新春佳节,百姓团聚,官员休沐期间,要数最不得清闲的,还是继位不久,生性勤勉,瞧着还和气温善得近乎软弱的小皇帝了。
即使早朝随节庆休上三日,弹劾如今最为炙手可热的那几位官员的折子,还是络绎不绝地被递了上来。
哪怕是谨慎低调、资历德望具重的李迪,也不可避免地吃了四张鸡蛋里挑骨头的折子。
更别说是自先帝在位时,就因极讲铺张奢靡、高调行事而屡遭弹劾,还愣是不改的寇准了——关乎他在府中所举办庆宴的奢靡、大肆结交朋党的折子,简直如雪片般密集,让赵祯都有些目瞪口呆。
他实在忍不住想起,许久不见的小夫子,曾玩笑般地提过的一句评价了:若论朝中最适合当活靶子的人,寇老西儿倘若谦居第二,那真是无人敢称第一。
就这群情激奋的架势,当真不得了。
赵祯无可奈何地挑起递奏疏中名字较为熟悉的那几份,象征性地翻阅了起来。
他很快发现,其中所述的几乎都是同样的几桩事,仅是在笔者的措辞的夸张程度上略有不同罢了:皆是谴责寇准耗费重金,为新春宴特意聘请了‘厨婢五十名、庖子亦有五人’,铺宴五日里,使钱就如流水一般……
尽管赵祯因体恤民生疾苦,自身起居皆极为清俭,但从不以此要求臣下。在看到寇准‘那罄竹难书’的浪费行径时,他也顶多是蹙了蹙眉,便不往心里去了。
人无完人,连先皇都能忍得了寇准的这点坏奢气,他又怎么会忍不下呢?
直到读至“止为羊头签一道,便费羊首三十颗,仅剔留脸肉,奢靡令人发指”时,原还挂着无奈微笑的赵祯,都禁不住大吃一惊,当场重复念道:“三十颗,仅剔留脸肉?!”
年节是有特殊之处,即使寻常人家,也会为喜庆而铺张一些,皆在情理之中。
但如此对食材,未免也浪费太过了!
见赵祯凝眉,随侍一边的元内臣心念一动,小声道:“官家许是不知,京都厨娘中,但凡名气稍震者,皆自矜身价,言所侍食材,仅适贵人所食,绝不仅是寇相一府如此行事。羊头签听似简单,实则极为讲究,只取羊脸两肉,也不至奇。”
赵祯听得瞠目结舌,不可思议地连连摇头。
连曾得先皇御口戏称颇重口腹之欲的‘小饕餮’的小夫子,都从未用得这么讲究过!
再思及,担了‘饕餮’这一受人调侃的戏称,但所用过的‘珍馐’,哪怕算上先皇心血来潮所赐下的简单御膳,加起来都远抵不过这一道‘羊头签’的‘珍’字……这会儿却还在那大荒北为国为民,日日吹大风受苦的小夫子……
赵祯是既感到与有荣焉,又是抑制不住的心酸。
这么一比起来,他的小夫子,实在是太可怜了!
根本没吃过这些佳肴,却担了那恶名!
赵祯清楚记得,小夫子最津津乐道的,便是京中大小集市街巷中,那些个位置隐秘、物美价廉的有趣小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