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宗谅表示惊奇的强调虽有那么些浮夸,让他暗暗蹙眉,但语面上还是善意的,他便也投桃报李,礼貌性地回了一笑:“幸会滕兄。”
在简单地打过招呼后,二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出意外地从对方眼里看出几分相似的不以为然来,就默契地收回作揖的手。
接下来,一人各据陆辞一侧,同陆辞仍是有说有笑的,却大大方方地无视了对方。
因二人的态度太过自然,以至于陆辞虽感到两人间的气氛有点微妙,但要细究,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
……滕子京和范仲淹,不该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同年,相互理解理想抱负的至交好友么?
陆辞越觉有异,也不说破,只不动声色地观察了起来。
然而不等他细忖,朱说忽然抛出的一个话题,就将他的注意力给引走了大半:“……回乡这些时日,我上街采买了一些当地上好的细瓷来,摅羽兄可要过目?“
陆辞挑了挑眉,颇觉有趣道:“我原也准备提醒你,难得回去一趟,不若购入一些当地特产来密州城里倒卖。只是想着你素来守时,既说了十日往返,就不会拖到十一日去。而要在十日跑个来回,本就有些勉强,再给你添些别的任务难免不切实际了些,没想到你却自觉地很,自己记得了。”
看来朱说不知不觉间,已被他染上不少生意经了。
朱说不由笑了:“因车马颠簸,携带不便,价格亦是高昂,我购入的并不算多,只得这些。”
他似献宝一样,将小心翼翼包好的那两套茶具拆开,放在陆辞跟前的圆桌上。
陆辞仔细查看一阵,满意地点了点头:“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完全称得上是上品。更难得的是,你这一路奔波,也未留下半道细纹。若你同意,我便替你寻个好买主,价格上不叫你吃亏。”
朱说踌躇片刻,还是说道:“可否只卖一套?”
陆辞毫不犹豫道:“好。是有人提前向你预订了么?”
朱说微赧:“……若摅羽兄不嫌,敬请收下。”
陆辞微讶,然后忍不住笑了:“那我便不多客气,谢谢你了。”
再好的物件,也是让人用的——他当然值得用最好的东西。
目前之所以不那么讲究,不过暂时受经济条件的限制罢了。
既然是朱说的一片心意,又因对方已小有积蓄,并非送不起,陆辞就更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见陆辞跟朱说其乐融融,滕宗谅不免有些眼热,忽出言提醒道:“虽说现今政通人和,商贾不似前朝般受人鄙薄,可总有迂腐而不知变通者。摅羽弟也好,朱弟也罢,行商贾之事时,难免悖业儒之道,还是不宜轻易叫外人知晓了。”
毕竟在主流士人眼里,‘上可以取科第得富贵,次可以开门教授,以受束脩之奉,’才是儒业正道。除非生活特别贫苦,别无他法,或是屡考不第,否则大多数士人还是有着士人的矜持,轻易不愿改业的。
尤其陆辞现已购置了房产、近百亩田地,又雇佣得起数位佣人,哪怕只靠收租,也足够维持家计。
在许多人眼里,他几是毫无必要再分心再经营生意了。
陆辞颔首,虽认同滕宗谅的好心劝告,还是有些无奈:“确实不乏人一昧墨守成规,守业儒之旧,却不知商人众则入税多,也是利国富民。吾商则何罪,君子耻为邻!”
“吾商则何罪,君子耻为邻?”
朱说忍不住回味一遍,双眼发亮地赞道:“摅羽兄此言甚是在理!”
陆辞:“……”
他神色略微一僵,片刻后才勉强回了一笑。
这句话,若他没记错的话,好似正是以后的范仲淹所说的——还在卷子里考过。
陆辞完全是一时顺口的感叹,却不小心当着本人的面剽窃了人以后要说的话,哪怕朱说毫不知情,对他更是满心信任,也着实别扭不已。
他当机立断地岔开了话题,强行打发朱说去沐浴洗漱,让其好好歇息,醒来后再一起读书。
面对陆辞的关心,朱说寻不出拒绝的借口,只有在滕宗谅笑眯眯的注视中,老老实实地去了。
陆辞这些天里,与滕宗谅一同读书,相互考校,双方都觉获益匪浅。
他想着,哪怕朱说和滕宗谅对彼此的第一印象,虽莫名其妙地不算太好,但历史已证明了双方是气味相投的,只要相处一段时间,不愁不会好转。
毕竟在准备应举的漫长时间里,除了反复温习已烂熟于心的经典子籍外,就是习作诗赋和策论了。
陆辞在应试方面,颇有几分心得,但在诗赋方面,始终感到很是不足。
滕宗谅则恰恰相反,不然也不会只走到省试这一步,就遗憾落榜了。
五人翌日就结伴去了官衙,将备好的家状、公卷、状纸和试纸上缴,再结伴而归。
等解试的锁厅通告正式下达,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在这期间,三人一直同吃同住,进行最后阶段的温习冲刺。
唯一让陆辞感到困惑不解的,恐怕只有朱说和滕宗谅这对因《岳阳楼记》而被后人津津乐道的好友,关系不知为何始终不好不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宋时的士人虽然也有兼职帮忙卖酒来维持生计,如黄瑀曾‘家贫,鬻于市,而挟书随之’《朱文公文集》,但那都是逼于无奈的选择。大多数为了守住儒者本业,多是依赖田租或者给人教书去做束脩。
即便是商人家庭,也一般是让一个儿子读书,另一个儿子帮着操持家业的。
业儒的详解可见《宋代科举社会》p150
2.“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为景德镇陶器的标准(《易中天中华史-大宋革新》)
3.吾商则何罪,君子耻为邻——出自范仲淹的《四民诗》
4.商人众则入税多——出自《富国策》
第四十章
明日就将锁院,陆辞在整理好届时要用的所有个人物品后,就同朱说和滕宗谅打了声招呼,要一个人出去一趟。
滕宗谅还好,虽然好奇,但到底知道关系还没熟到那一步,很爽快地应下后,就自己去酒楼里最后放松一会儿了。
朱说则嘴上不问,面上却毫不掩饰地露出‘想去’的神色来,在陆辞从厅往驴厩去的这一小段路里,更是默默地用眼神一路追随。
连陆辞都被他这一手给弄得哭笑不得了,主动解释道:“我是要去拜访先生们,当然也不好空手而去。你要是跟来的话,他们怕就不好意思收下了。”
哪怕朱说也是因才华出众,品行优良而颇受看重的学生,在夫子们眼里,还是远远比不上陆辞的。
人心不都是偏的?
夫子们半点不觉得不好意思,倒是理直气壮得很。
就算学业方面的表现不相上下,可不论是认识的时间长短,还是为人处世上的点滴,显然都是陆辞更让人感到自然和舒服。
朱说也清楚这点,且非但没一丝一毫的嫉妒,倒是满满的理所当然。
——似摅羽兄这般好的人,别人只要不是瞎子,当然也会万般喜爱。
他能与之朝夕相处,已是莫大的运气了。
见陆辞为了不让他失望或乱想,不惜将原因挑明了说,朱说心里不由一暖,旋即反应过来,就忍不住替无理取闹的自己感到羞愧了。
陆辞却是觉得他既有趣,又可爱——平素总是腼腆内敛的小害羞,忽然被拉下不带出门,都能做到主动地挡他身前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朱说,慢悠悠道:“朱弟这下明白了吧?若是你也想去拜访,也莫同我撞一起,时机还是选在锁院结束、出榜之前比较合适。”
要是两人一前一后地去,夫子们很轻易就能推测出二人是彼此知情,才这般约好的。
如此,反而不美。
朱说并非愚钝之人,从前是一心为出人头地而读书,无意关心外务,才在人情方面有所短缺。
这几年受长袖善舞的陆辞的耳濡目染,当然明了这言下之意,赶紧点头。
陆辞故意征询他的意见:“那我可否先走一步?”
朱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还挡在陆辞的身前,颊上不禁一红,迅速敛了刚刚还故意放大的可怜巴巴的神色,一本正经地让了开去:“摅羽兄早去早回。”
陆辞颔首:“午膳肯定赶不及了,晚膳预我那份。”
朱说赶紧应下,就见陆辞潇洒地跨上那头这几年被养得油光水滑的老驴,往集市去了。
陆辞在出门前就想好了要根据各人的喜好和关系的亲属,具体该送什么,因此一出门就直奔目标,丝毫没有浪费半点时间。
其中又以李夫子和杨夫子与他关系最为亲密,平日当他如自家子侄辈一般的爱怜照顾,礼自然也该是最厚的。
至于各位夫子究竟喜爱什么,又需要什么,就全凭陆辞往常的细心观察了。
陆辞给李夫子选好了两面端州的名砚,给杨夫子挑了两坛这密州城内最大的酒店里、最上等的佳酿,给刘夫子的则是一盒出自小有名气一窟鬼茶坊的茶饼。
赠给其他夫子的,则要中规中矩一些,就选他从苏州城带回来的那些小香饼了。
陆辞选好礼物后,就催着老驴,往南阳书院去。
因明日就要锁院的缘故,书院索性给所有学子放起了假来,书院门也是紧紧关闭着的。
陆辞不慌不忙地在门上叩了三下,就听得一阵脚步声从远至近,门也马上被打开了。
“我还记得陆郎君这会儿要到,没敢走远,就在附近候着哩。”
得了陆辞提前嘱托的季老丈把门推到老开,笑得满脸褶子。
陆辞一边解下驴左侧挂着的一斗米递过去,一边笑道:“多谢季老丈,要不是你记得给我留了门,我可就得吃闭门羹了。”
季老丈虽是清楚陆辞一向大方爽利,当时才答应得那么爽快,却也没想到对方这般慷慨,直接就给了他一斗米——那可是他好几天的工钱哩!
他登时笑得牙不见眼,热情地送了陆辞一路,告知他哪几位夫子在屋里,哪几位出去做什么了要多久才回来后,方高高兴兴地离开。
陆辞先将小香饼解下,挨个给那些夫子们送去,才提上酒,背上砚和茶饼,往李夫子的住所去。
刚走到门前,门就被从别人处得了消息的李夫子,直接从里头打开了。
李夫子满面红光,显然心情极好,捋着白须,正要亲自来迎陆辞,就被他拎着的这一堆东西给吓了一跳:“摅羽怎拎了这么多东西来?”
陆辞笑道:“拜谢恩师,怎能空手而来?”
李夫子沉着脸还要开口,他背后就冒出了刘夫子和杨夫子来,嘴里还道:“还真让你猜中了,摅羽锁院前真来了一趟——这,”
杨夫子看到陆辞身上的大包小包,也不禁一愣,旋即板着脸:“你还记得来,就已极好了,怎乱费这些钱?”
他们可是清楚,这小郎君当初有多不容易的。
现好不容易日子越过越好了,可再宽裕,又怎能这么花钱买些不必要的玩意儿?
连最爱笑的刘夫子都不笑了,严肃训道:“莫要大手大脚的,贡举之难,就有不少出自其至巨的花销。要探望我们,直接来就是了,谁敢背后胡言乱语,大可告予我们知晓,买这些做什么?”
李夫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听到没有?都给我拎回去!”
对这些生活虽不至于贫苦,却绝对谈不上富裕的夫子们的谆谆关爱,陆辞心里一暖。
他并不忙于辩解,只向他们结结实实地行了一个长揖礼,恳切道:“此与旁人口舌何干?当日若无先生们,今日何来陆摅羽?不论此试结果如何,先生教诲,我都将牢记于心;这份形同再造之恩,更是没齿难忘。现仅是心意,还请先生们收下,莫要替我担心。”
“至于应举花销,”陆辞微微一笑:“学生行事,倘若连这点分寸都没有,还累先生们为我担心的话,那我也枉为男儿了。”
李夫子看着陆辞穿着寻常襕衫,也显得临风玉树一般的漂亮身姿,不由想起当日情景,心里一酸。
陆辞最艰苦的那段时间里,为改善家境,几乎什么营生都肯做。
其中就有一份,是给钟元和他那帮小兄弟代写课业的。
李夫子对钟元的不学无术,平日就心里有数,见其还是吊儿郎当的模样,交上来的文论却一夕间突飞猛进,自然起了疑惑。
等他暗暗查明白后,就追到了陆辞这源头身上。
得知对方家境太过贫苦,又有寡母要照料,他着实怜其才,不忍这等良才美玉被生生耽搁了,就主动向院长提起,从自己所领的束脩取出一些来,抵消陆辞交不起的那部分,才能让陆辞顺利进到南阳书院里。
他的束脩并不算多,也有一家子人要养活,做出这决定,也十分不易。
幸好陆辞争气,不但学业上大放异彩,靠做些别的小营生,也攒起一些家当来了,转为自己交束脩。
李夫子有所不知的是,最初他慧眼识珠的这场妙缘,其实是陆辞使了小小算计的安排。
毕竟,陆辞要真想为钟元这偷懒行为遮掩,想做得滴水不漏,就不会把那几篇文章写得那般出彩,惹人注意了。
按照正常途径进入书院读书,要想出头不难,但要得到夫子的特别关照,就很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