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眼就看到,此宅虽有雕栏,但色彩已然斑斓黯淡,明显有一定年份了。
——多半是祖上曾经做过官,但子弟贡举不第,无奈之下,只有改而从商了。
当从商的后人积蓄起了一定资产,试图通过联姻手段来重返上层社会,以维系和发展家族的情况,可谓屡见不鲜。
妆奁给得丰厚,却不见得是出自疼爱女儿的真心。
似他这种,多少有点希望成为新科进士的未婚士子,自然就成了笼络成本最低,也最容易达成目的的人选。
陆辞思忖着,懒洋洋笑了。
莫说只是一方巨贾,哪怕是当朝权相,于他而言,也只是拒绝时需采用的方式有所不同而已。
与正直清廉、秉性亮直的士大夫家结为姻亲,尚可称为一段知人之明的佳话,达成相辅相成的政治同盟的实质。
就如几十年前的宰相赵谱和‘捉来’的侄女婿张秉,又或是当今的宰相王旦,就是被曾为副相的赵昌言在榜下看重的。
然而待价而沽,与‘价高者得’的富商之女结为连理的,可想而知,就多湮灭无闻了。
不论这能带来多大利益,陆辞也从不会考虑这一捷径的。
在现代时,他从白手起家,到富甲一方,仍是个潇潇洒洒的单身贵族。
难不成还越活越回去,到这宋朝,还得卑躬屈膝,拿婚事做筹码才成了?
——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陆辞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淡笑,前脚刚迈进堂屋的门槛,原本心不在焉地坐在主位上吃茶的主人家郭首义,立马就站起身来,笑呵呵地迎了上去,亲切道:“陆解元果真一表人才,丰神俊朗!”
他身着金紫衣服,身形却不臃肿,倒显几分健硕。
陆辞得体地微笑着,依旧站得笔挺,不疾不徐地回道:“郭老丈过誉了。”
郭首义不禁一怔。
他之所以要出动那么多健仆,自是有原因的。
一来是为了在不知对方有多少同伴的情况下,叫捉婿之行更有把握;二来是簇拥着人进门,于外人眼里颇有气势,彰显出自家对此事的重视来;再来,就是通过打个措手不及,小杀一些才子的傲气和威风,乱乱对方心神。
他也做好了对方会气急败坏、惶恐不安的应对。
却不料这位陆解元年纪颇轻,又生得一副让人移不开眼的好模样,却沉稳端庄,举止得体,丝毫没有少年郎的轻浮躁气。
哪怕被健仆挟来,也是悠悠然然,安之若素的从容,而未有他预想中的慌乱。
郭首义不由眼前一亮。
他亲自走南闯北多年,将祖父辈留下的资产生生增加数倍,眼光不可谓不毒辣。
在听明显只为其俊美相貌和唬人气度所慑服,芳心大动的小娘子所言时,他还以为会是个傲气凌人,年轻气盛的小郎君。
而如今在他看来,就凭对方的这份英爽的仪容和不俗的气魄,哪怕这次不高中,也迟早要成国之重器,前途不可斗量。
毕竟陆辞才十五岁,初次下场就已夺得解元之位,难道还等不起下次、或下下次吗?
而如此才貌双全的郎君,一旦高中,哪怕只是个同进士出身,也必然会被其他达官显贵的人家抢破头去,届时绝对就轮不到他了。
那些炙手可热的权贵家也好,家资巨万、一掷千金的富贾家也罢,可都绝对不乏待嫁的女儿。
郭首义原只有三分的招婿心思,一下变作了十分的热切。
打定主意要趁其还未至京城、名声不显时,赶紧来个捷足先登。
“若非我听人说起,陆解元明日一早就将离开城池、赴京赶考,我也不至于这般迫切。”郭首义一脸诚恳,好似真有多歉意一般:“下仆只知我邀陆解元之心切,又皆是不晓事的粗人,难免粗鲁了些,还望陆解元海涵,莫与他们计较了。”
陆辞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郭首义于是就肯定了:对方年纪虽轻,却绝不是能被三言两语就讨好来,更不是轻易就糊弄得了的。
索性也不浪费时间寻什么借口了,直截了当地询道:“我惟一女,年方二八,相貌颇佳,品行亦宜,闻君子尚未婚娶,愿配君子作妻,可乎?”
话一说完,他不等陆辞答复,便先向健仆们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将我为小娘子准备的嫁妆抬出来?”
于是在下一刻,隔壁厅中候着的仆人们鱼贯而出,将他事前着人备好的妆奁抬了出来,不一会儿,这金灿灿的一个个箱笼,就摆满了宽敞的正厅。
郭首义备了三个档次的妆奁,因陆辞极合他心意,叫他起了志在必得的心,因此这下抬出来的,就是最上的那一档次的了。
他抬了抬下巴,就有下人会意,将其中几个箱笼打开,露出里头的绫罗绸缎,灿灿银锭来。
他信心十足地笑道:“单这一箱,便装有一百贯。将整屋加起,则不下千余缗。”
如此厚的嫁妆,虽与郭家的总资产比起来,仅是小小的一部分,但只拿来招个尚未金榜题名的女婿,哪怕放在京城里的争婿富商中,这等手笔,也能排到中间去了。
要换作一些心志不坚、穷苦日子过多了的寒门士子,此时怕早被这满屋的金银财宝给迷花了眼,不知所措了。
郭首义见陆辞沉默不言,以为好事将成,便心情颇好地问道:“如今,陆解元意下如何?”
陆辞微微一笑,终于开口了:“实不相瞒,一千贯钱虽多,小生却也是出得起的。”
他行事素来低调,更喜财不露白,因此哪怕积蓄颇丰,也为了不引起外人过多注意,只陆续小笔购入田产,房屋也不往华丽里装饰,倒注重内部修缮,做些扩建罢了。
但总有需要高调的时候。
便是如今。
因陆辞所言非虚,自有十足底气,况且他就算真在胡说八道,也能扯得脸不红气不喘,让听者为之信服。
郭首义下意识地就信了,他也不觉尴尬,甚至还有些欣喜。
他以为陆辞已然心动,只因家中也颇为富裕,眼界较高,委婉表示嫌少了,当场笑道:“是我太冒失了。既是陆解元这等大才,仅仅千缗,的确算不上厚重。我若加厚一层,备三千缗,往后也绝不叫陆解元为些钱财琐务烦心,这样如何?”
陆辞笑了,淡然有礼道:“多谢郭老丈厚爱。钱财再多,用得上的也就那么多;我若真要用钱,凭我本事,不下三年,也能挣得。”
郭首义脸色微僵。
他并不怎么怀疑陆辞的话,只是品出陆辞的言下之意,却让他高兴不起来了。
陆辞却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也不看那能晃花人眼的满地嫁妆,语调不疾不徐,却是无比坚定:“我现不过过了发解试,正是笃心向学,筹备省试之时,岂能忘记自己读过的圣贤之书,将自己当做可居奇货,在富豪家中待价而沽?如此不顾婚姻六礼,不讲廉耻,斯文扫地,风俗败坏,只因贪图富贵和权势,就许诺婚姻,岂是大丈夫所应为!”
他说这番大义凛然的话时,气势一下将郭首义还未出口的诘问给彻底压了过去,叫人都彻底呆住了。
陆辞却还未说完,敛了唇角笑意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沉声道:“如今世间盛行娶妇不问德行,而问资装厚薄,与其谓之为士大夫婚姻,更似是驵侩奴婢之法!如此得来的妻室,又如何尊重得起因贪恋钱财而失了骨气的夫君?如此得到的夫婿,又如何能证其性不怠惰贪鄙?仰仗妇财以为致富,依岳势求取贵,即使飞黄腾达,亦注定为世人所鄙!我于读书致仕之道上,不过刚刚起步,现就受重金迷惑,贪攀高枝,往后不思进取,又还有何颜面立于人世? ”
陆辞慷慨激昂地说完,直接不看对方目瞪口呆的神色,沉着脸最后道:“我粗亲文学,本实凡庸。承蒙郭老丈厚爱,受之着实有愧。然细软虽惑人,名节志向价更高,此事决计不可,还请莫要再提!”
言罢,屋中寂寂,竟全被震住,无人敢拦。
于是,一身‘傲骨铮铮’的这位清高解元,直接气势凛凛地拂袖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看到大家因为捉婿之事义愤填膺,我不得不重申一下,榜下捉婿为宋朝特有,可在当时真是非常非常普遍的一件事情。上至宰相,下至富商,都会这么干。哪怕捉婿的手段可能有些粗暴,但极少出现真的逼婚的(张尧佐不惜拿皇帝的意思来压冯京,冯京也照样拒绝没啥事儿),而多是强行展示一番自己的财力势力,以求打动对方。
榜下捉婿一开始只多出现在士大夫家,那是因为经过五代十国的乱世和宋初的花式打压后,世家大族名存实亡,取而代之的是通过科举取士出现的新贵。为了形成新的政治团体,就出现了大臣不停将女儿许配给新科士人的现象,在娶妻的那一刻,也就决定了日后的政治立场了。
因为宋时对商人十分宽容,到后来,富商们为了增加自己的政治资本,也加入角逐之中。他们许诺不了朝廷里的支持,许诺不了光明前程,但一掷千金,简单粗暴的价高者得,则很能打动寒门士人的心。
只不过根据央视的《大宋奇案·榜下捉婿》所列,但凡是跟名臣名相家结亲的,后来也基本成为了名臣名相;跟富商巨贾结亲的,则大多默默无闻;而位列奸臣传的那些权臣们,包括秦桧、蔡京和张尧佐(宋仁宗时最受宠的张贵妃之父),榜下捉婿时全都受挫,无一不遭到了拒绝。而拒绝了他们的人,也没有出啥事儿啦,起码身家性命无碍的(让秦桧颜面尽失的那位郭知运也没被逼死)。拒绝了张尧佐,后来成为了名声清正的宰相富弼女婿的那位状元冯京,更是仕途不错。
2.北宋朱彧的《萍州可谈》:“近岁富商庸俗与厚藏者嫁女,亦于榜下捉婿,厚捉钱以饵士人,使之俯就,一婿至千余缗。” 千余缗=千余贯钱
3.陆辞说的那些话,部分化用自司马光的训斥《司马光·书仪(卷三)-婚仪》
4.古人结婚曾需经六礼,在宋时被简化到只有说亲、定亲、迎亲和成亲四个步骤了。这让一些士大夫感到十分不满,认为俗化而不体面,徽宗时期更试图恢复至六礼,未果。
第五十三章
陆辞一出郭宅,便在街上租了匹马,向人问清楚方向,直接骑回了下榻的客邸处。
而他上楼时迎面撞上的,就是一脸严肃地下楼的四人。
一脸忧心忡忡的朱说走在最前,猛一看到在他想象之中、正在某富商宅里受苦受难的陆辞一身清爽从容的出现在眼前时,脑子还是懵的。
他睁大了眼,脚步下意识地顿住,脑子却没转过来。
陆辞潇洒合拢折扇,让竹制的扇身在发愣的朱说头上敲了一敲,笑眯眯道:“朱弟啊朱弟,你若让柳兄出了这门,与纵虎归山何异?”
柳七不满道:“好你个摅羽弟!”
陆辞轻轻一哼,权当回应。
“摅羽兄!”在意识到始作俑者是自己后,易庶几乎已经被浓重的愧疚感所淹没了,见着陆辞安然无恙,差点没喜极而泣:“你没事!”
陆辞挑了挑眉:“事是没有,但这笔账,却得同你好好算算。”
对方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每个去茶馆吃茶的外来士人身份都能一下调查清楚。那可想而知的是,郭首义之所以能一口叫破他‘陆解元’这层身份,还知晓他未婚娶的事实,就是通过一个大嘴巴队友的。
且不说朱说一直跟他寸步不离,只据其性情谨慎,对生人具有一定防心,嘴巴更是紧得很,陆辞便从头到尾都没往他身上想过。
倒是吃茶时脸上红红,一脸表现得心不在焉,结账后还愣神在二楼,以至于叫朱说不得不跑一趟将人喊下来的易庶,最为可疑。
再看易庶此刻脸色,就彻底印证了陆辞的猜测了。
易庶满脸通红,愧疚地垂下头来,万分歉然道:“实在对不住陆兄。若不是我过于疏忽大意,叫对方轻易套了话,也不会害得陆兄当街遭人掳走,半天才得脱身!”
陆辞不置可否,只道:“折腾这么一会儿,我也有些饿了。打包带回来的那些茶点还没被柳兄用完吧?拿点来。”
朱说都没来得及动身,最想弥补自己过错的易庶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上楼,直奔陆辞和柳七睡的那间屋里去取了。
刚还笑眯眯的看戏的柳七,这下可坐不住了,没好气地嚷嚷道:“那不是给我买的么?怎就又要进摅羽弟嘴里了?”
钟元则将陆辞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确定没缺胳膊断腿后,就大大地松了口气,询道:“那我先回房了?”
陆辞笑了笑:“去吧。”
钟元大大咧咧地走了。
柳七与陆辞同住一屋,这时自然一同回房,倒是朱说一声不吭的,直接就悄悄跟了上来。
柳七不禁调侃道:“朱弟怎也来了?一屋里可睡不下三人。”
“少欺负他。”陆辞眯了眯眼,轻描淡写道:“大不了叫你打个地铺,不就成了?”
听得陆辞直白的回护,朱说一直绷着的脸色才忍不住缓和一些,抿唇露出一抹笑来。
柳七嘴角一抽。
他怀疑陆辞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当真做得出来这事,悻悻然地摇了摇折扇,倒真不追着朱说揶揄了。
待回了屋,满心想着将功折罪的易庶,已将热茶倒好,包好的茶点也整整齐齐地摆了出来,一脸忐忑地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陆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