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讶道:“明日就要离京了?”
陆辞颔首。
店家顿时满脸遗憾。
似陆辞这般脾气好的老常客,大主顾,甚至活招牌……乍然离京述职,对他这店而言,可以说是个极大的噩耗了。
然见陆辞面上仍是带笑,他还是真心实意地恭贺了对方几句。
陆辞道过些后,就照例点了几道茶点,慢悠悠地上楼去了。
进到包厢时,一直凭窗出神的晏殊听得些微动静,迅速回过头来,见是陆辞,不禁唇角微微一扬:“闻摅羽即将往汾州西河赴任,特来相送。”
陆辞大大方方地坐下,笑道:“多谢同叔。那今日的茶水和茶点钱,就劳烦你出了。”
晏殊难道地没揶揄回去,直接应下:“不需你说,好歹是践行宴,本就没有让你出的道理。”
陆辞莞尔道:“看你这神色,倒像是早有预料了。”
晏殊含笑颔首:“有王相思虑周全,待你又尽心尽意,为促成此事,还不惜在寇枢密那背了一口黑锅……你可得记得这份恩情了。”
陆辞何尝不知?
他微微一叹:“我尽心为国为民,于他而言,就是最好回报了。”
晏殊欣然认同道:“正是如此。”
等茶点送上后,晏殊便止了话,安安静静地与陆辞消灭起一桌的点心来。
待二人合力,消灭得干干净净后,晏殊慢条斯理地将帕子沾得半湿,抹去唇角的些许碎屑,才慢吞吞地将袖中叠得无比工整的一张纸条取出,放到陆辞跟前。
陆辞挑了挑眉,看向晏殊。
晏殊颇为伤怀地感叹道:“你我相识于偶然,又不好在外碰面,好不容易建立起这么深厚的交情,你说走就走了,徒留我一人在京中奋斗……我思来想去,连一顿正经的践行宴也无法送你,唯有赋诗一首,聊以祝愿。”
陆辞已习惯了友人们动不动就赋诗一首、吟词一曲的行径,将纸展开,不出意外是首《赠陆知州之任汾州》,便笑着收下了。
与晏殊作别后,陆辞心里因受到些许感染,不由放弃了趁这最后一天逗留汴京、大吃特吃的原计划,而要先回家中,好好休息。
但当他骑着马,在归途中时,心念忽地一转,不由拨动缰绳,催马拐了个小弯,往王旦的相府去了。
他知此时此刻,哪怕满腔谢意,也不好上门,便只打算遥遥地看上一眼。
不料才到拐角处,就见一陌生的宽敞车驾停在相府门前,车夫刚巧下来,搀扶车里人下车。
那人的侧面,就被陆辞看了个正着。
此人穿着三品以上官员才可着的紫色官服,身形干瘦,唇紧紧抿着,眼窝颇深,容貌短小,眼神却透着阴鸷。
最醒目的,还是他脖颈上生了一颗极醒目的大肉瘤。
陆辞往后小退一步,就将自己彻底隐入了两边的林木之中。
他想,此人甲状腺肿大,恐怕不止缺碘,还很缺德。
哪怕从未谋面,凭这如此显著的特征,他也能认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与寇准斗争正酣的宿敌、为自身官途不惜促成天书下凡的闹剧的瘿相——王钦若。
在安安静静地目送王钦若入了王旦府邸后,陆辞淡定地移开了目光,未做逗留,而是立刻转身离开了。
比起对‘五鬼’深恶痛绝的王旦等人,陆辞显然没那么深刻的迁怒情绪。
——说到底,他们只是为一己私欲而迎合上意,真正做这决定的罪魁祸首,还是当今圣上。
难道王旦就看不出来吗?
绝无可能。
只是他深受忠君爱国的儒家思想教育,绝不可能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只会将满腔怒火宣泄在五鬼身上。
想到这,陆辞不由摇了摇头。
自己目前人小力微,与其想这些,还不如多吃一口蛋奶酥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五鬼之中,王钦若颈上有个大肉瘤,人称“瘿相”;丁谓则长相很猥琐,像个猴子;林特更是身体瘦弱,弱不禁风。这几个人都是一副病态样子,却个个才华出众。(《大宋帝国三百年7-真宗赵恒下》)
2.汾州的辖县等信息出自《狄青传》
3.皇上的诏令要发到中书也即政事堂,由宰相签发。如此宫禁与中书一体,可使国家政令统一。诏令一般由翰林拟写(政令则由知制诰拟写),到了中书,遇到“不合”之处,可以“驳回”重拟。此一层意思,是保证国家法令的严肃性与妥当性。所以王旦可以“压”下皇上诏令,暂时不发,来争取圣意变更。(《大宋帝国三百年7-真宗赵恒下》)
第九十九章
却说柳七初初与陆辞分别时,还感到极不适应。
少了几位情投意合的密友在畔,哪怕密州也是他住过几年,颇为熟悉的地方,仍有些许失落。
尤其在陆辞高强度的督促下,他已习惯了早早就寝、又早早起身的节奏,乍然少了盯梢,竟感到很是不自在来。
而在密州走马上任的开头半年,他也是鼓足了干劲,日日早出晚归,很是勤勉。
直到半年之后,见一切风调雨顺,百姓和乐,他脑海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才渐渐松懈……
很快就要原形毕露,再次变得散漫起来。
他忙于公务,废寝忘食了这么久,总该犒劳一下自己,去秦楼楚馆坐坐吧?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他在忽然间萌生此久违念头时,才猛然意识到,距离他上回出入花街柳巷,居然已过去一年之久了!
确切地说,是从发解试结束、他与陆辞几人重聚、起居住行都在一块起,就一直被那狡猾的小饕餮给哄得团团转。
自己一直心甘情愿地绕着他背后打转不说,明明是隔几年才去的汴京,都忘了走前探望一眼虫娘她们!
一想到陆辞层出不穷的招数,柳七就忍不住唇角上扬。
嘴上是想埋怨几句,但更多还是思念。
“……相萦,空万般思忆。”
一挥写就新词,柳七神色寥落地搁下笔,心里默默数了数日子,兴致无形中又好了些。
哎,要不了多久,就是年末了。
以小饕餮的孝顺,总该会回来一趟,探望他娘亲吧?
刚好那时也放衙了,自己多的是时间陪同。
这日于官署办完公务后,他抬眼望望窗外,见时辰还早,索性主动开口邀请县丞、主簿和县尉一行人往歌楼聚聚,听听小曲,喝喝小酒。
谁知关系一向与他不错的县丞,听得这一邀约后,非但没欢喜答应,还略微妙地挑了挑眉:“这,只怕不太好吧。”
柳七:“?”
县尉也打了个哈哈:“我忽想起,还剩了桩要紧差事没办,还是算了吧。”
柳七莫名其妙地看着两人飞快溜掉,又看向主簿。
主簿一脸淡定,不惜自黑:“家有胭脂虎,为小命着想,在下就不奉陪了。”
柳七:“……”
难得想重回欢场浪子之姿,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位佐官相继离去,叫柳七根本没回过神来。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逮一个细问,递铺的行者就忽然到来,直接打断了思绪。
因陆辞发信日期很是接近,邮置索性合在一起,一同发出。
每十八到二十里才置一铺,陆辞与柳七通信又很是频繁,因此柳七与这步递兵,也很是熟稔了。
不出意外地在落款处看到陆辞的名字时,柳七心情大好,也不跟那几位不赏脸的佐官计较了,随手给了人几个铜板做赏钱,才接过信。
既然无人应邀,他也没了独去的兴致,索性直接转身回到官署,按照寄出的顺序,一一将信拆开。
在第一封信,陆辞淡定地表示,因救回了馆中书籍,自己的阶官被擢升至六部员外郎,领太子舍人一职了。
柳七一脸恍惚:“????”
一任期满,得有三年。
自己还在一知县的位置上苦苦奋斗,怎么友人说升就升,还一眨眼就连跳几级?
真不愧是陆摅羽啊。
他惊叹着摇了摇头,情不自禁地为陆辞道了句‘好’,代其感到欣喜。
然而还没过多久,就倏然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现未立东宫,这太子舍人,岂不虚设了?
而且馆阁的差使也丢了,那不成了只升了本阶,却落得无事在家么?
柳七不甘心把信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几次,无奈地确定了,这狡猾的小饕餮为了不叫他担心,通篇只轻描淡写,导致他想要分析,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
柳七拧着眉,深吸口气,强忍住立刻回信将人痛批一顿的冲动,又拆开第二封。
说不定只是忘了,第二封信就交代了呢?
然而事实却注定叫他失望了。
柳七一脸麻木地看着这反复强调地址变更之事、让他莫着急寄出小食的信……只在结尾找到了丁点有用的信息。
那便是,自己这位了不得的小友终于如愿以偿,被调到地方上去担任知州一职。
从此可畅享当地美食,而不必被一直拘于帝京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即使山高皇帝远,但身边还注定有个朝廷的眼线——通判跟着。
不过障碍都是可以克服的,前途注定是美好的。
陆辞在乐观地大书特书后,还大方许诺,作为他们一直寄去小食的回报,等他一到汾州,就设法问出豆角焖面等特色菜的做法,再收集一些当地特产的长山药过来。
只在结尾处,陆辞才象征性地表达了一下遗憾之情:道在他的原计划里,还准备趁年末放馆的那段时间回乡探母的。
现要去汾州走马上任,自然也就此搁浅了,唯有等彼此资成之后,再看是否能在汴京再聚。
聚会的想法也跟着彻底泡汤的柳七,看到陆辞那毫无诚意的‘遗憾’,实在抑制不住愤怒了。
在四周人胆战心惊的关注下,他气呼呼地直接将信纸摔在了桌上,然后愤愤不平地提起笔,控诉这冷情人——“怎向心绪,近日厌厌长似病。狡童咫尺,佳期杳无定。辗转无眠,粲枕冰冷……”
柳七是满腹怨言下灵感大发,而比他还晚上八天,才收到陆辞从汴京发出的信件的朱说,就是完全不同的态度了。
不因别的,只因他先拆的是第二封信。
就不似柳七那般,白白给人担心一场。
朱说所任的从事郎负责县中防御、团练和部分军事,又因位处邕州,公务很是繁忙。
但他自小就是个不怕苦累的,纵使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也只觉充实,且充满斗志。
尤其陆辞在馆阁中任职时,还三不五时寄些珍稀的手抄本来,其中关于火药改良的配方,就让他感到受益匪浅。
哪怕没了手抄本,单是每月读陆辞的来信时,就已是他最期待,也最欢喜的时候了。
这回也不例外。
朱说在读完之后,面上挂满了笑。
他丝毫没有在京中任官、就优于在地方任职的观念,甚至还打心底地替陆辞高兴起来。
毕竟摅羽兄究竟有多想去地方上,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朱说读信读得极慢,很是珍惜。
他很清楚,这一封读完,下一封再来,少说也得十天半月后了。
且因摅羽兄要启程往汾州赴任,等确切落脚,安顿好事务,怎么说也得耽搁上大半个月。
朱说在回信时,更是写了五六张废稿,才郑重地起了头。
他也不问多的,只将自己匆匆赶来邕州上任时,得到的一些小心得写上,希望能帮上陆辞一帮。
等步递兵将信件取走后,朱说不由走出官衙,独自伫立于的大街之上。
正逢秋高气爽,枯黄树叶纷纷洒落,哪怕他此时无法亲眼看到,但也能想象出,远处的江水想必正滔滔不绝,势不可挡地奔涌直前。
他面朝北方,眯眼遥望天际,悠然神往之余,不禁融情于景,信口吟道:“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浊酒一杯,长龙腾跃,唯是人千里。”
他与摅羽兄,真正是一南一北,山高路远,数年难以相见。
唯有赋词一首,望对方珍重了。
对柳朱二人无处宣泄、唯有寄托于诗词中的思念之情,陆辞暂且是感觉不到了。
从汴京到汾州,并不算远,要真说起来,还比从汴京回密州的路途要短上一些。
陆辞打的是在当地添置家当的主意,因此虽带了不少京城里的高档商品,却都是准备沿途卖掉的。
交子也带了不少,为此,还额外雇佣了四名健仆,专门护送他去任上。
毕竟他只是前去赴任,而非执行紧急公务,自然享受不到有人护送和使用官马的待遇的。
陆辞出发得早,路上则优哉游哉,并非是为观赏沿途山水,而是要尽情品尝着自己从未来过的大宋西北部、各个州府的特色美食,顺道做做生意。
尽管还没到汾州,但单是汾州特色的豆角焖面,他就已尝到了不下五个版本。
还各有千秋,难以取舍。
等陆辞心满意足地到了汾州州治所在的西河县时,车上原堆得满满的货物已然一空。
正因如此,哪怕他吃了这一路,怀中交子,却是不少反增。
来到人来人往的州城门前,陆辞并未让车夫去寻城门卫兵、以告知自己身份,而是让人催车跟在漫长的队列后头,自己也不下车,只安然等待在车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