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状不知的是,陆辞最主要的目的,根本不是对区区一只拦路虎施以极刑,而是见微知著后,要肃清汾州司法系统里的牛鬼蛇神。
就他目前收获的结果来看,是十分理想的:横行霸道的拦路虎被清扫了出去,无法再为祸乡里了;以齐京为首的一干犯事官吏也被勒停,留候处置;又提拔了林楼和崇文俊等实干派,稍微整顿了风气。
作为上任不久,真正迈出的第一步,陆辞已十分满意了。
尤其在王状这事上,他虽知汾州,统领上下事务,但司法方面的事宜,还是当慎之又慎。
他既不愿破坏了这十分接近后世的完整结构,也不愿留下任何话柄,容日后政敌攻击。
王状再可恶,也的确未害过人性命,财物上也不曾让人倾家荡产。
按相关律法量刑,是不致死的。
且其不服宣判,那刑罚便无法执行,而将自动进入复审的程序。
陆辞若在众目睽睽下,对其施以阻挠,那才是授人把柄,愚蠢之至。
不过,就其所犯之事,证据十分确凿,又没了包庇他的人,哪怕移交别处,也断无可能讨得了好。
最起码的刺配充军,是绝无可能逃得掉的,若面对的是个嫉恶如仇的,怕是比陆辞所判的刑罚还要更重几分。
且在案子彻底结绝前,王状都得继续在牢狱里度日了。
将这皮球踢到邻州去后,陆辞继续审理起曾由齐京经手、存有疑点的一些陈案来。
然而在他处理完这些陈年旧案之前,迎来了新知州的汾州,就率先迎来了‘小过年’的冬至。
不但百姓们置办新衣,祭祀先祖,备办美食,就连官衙,也是要放假的。
接踵而来的除夕、春节、元宵等节日,官衙也会放假。
陆辞算了算要被拉下的工作进度,不由有些可惜。
但凡事讲究个张弛有度,一昧忙碌,的确也不好,是该放松一下了。
陆辞尚未意识到,一贯是能懒则懒,能悠闲就悠闲的自己的想法,已经渐渐产生了变化。
——或许是身为上司,看到手底下的员工辛勤工作,心情就会自然而然地好了起来。
事实上,向来是严格遵循上班时间、几乎从不加班的陆辞,其实已晋身为众多官吏眼中的工作狂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高压工作,终于能得以喘息,不少人都为此大大地松了口气。
可算是能歇上一歇了。
陆辞的俸禄,也随着阶官的上升和领取了职事而正常发放下来,除却固定寄回密州去孝敬母亲的那一部分,剩下的供他一人花用,可谓绰绰有余。
尽管陆辞所雇佣的那几名健仆和厨子的亲眷都不在汾州,他还是大方地给人放了三天假,又发了一小笔赏钱,供其买些特产寄回家去。
至于这几天的伙食,他就预备在街上随意逛逛时,寻觅些生意不错的饭馆,给顺道解决了。
冬至这日,陆辞难得放纵,睡得颇晚才起身。
虽无下人服侍,但他早些年的清苦生活,也不是白过的,于是很快就打理好了自己,换了身便服,施施然地出门去。
他一将门推开,刚好就碰上了住在隔壁的何老和其长子何寻。
他们不料推门的是陆辞,只因听到声音,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见是陆辞时,他们面上表情瞬间就凝固了。
陆辞只随意看他们一眼,见带上了木桶,便看出他们是要去新凿的那眼井打水了,莞尔道:“何老丈,不去买些年货,倒一早打水去了?”
何老做梦也想不到,这只跟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知州大人竟能叫出自己的姓来,登时满脸都因受宠若惊而泛红,如梦游一般,结结巴巴道:“陆陆陆知州,您也去打水啊?”
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狠狠扇如傻子一般说起胡话的自己几个耳光。
这问的都是什么话!
陆辞却未计较,只笑道:“多亏大勇他们,水已于昨日打好了,我这会儿只上集市去看看。何老若不出门,可有什么需要我帮着捎带的?”
“……”
乍听这话,何老脑子都是懵的。
等反应过来后,他只觉得,哪怕算上自家所有的列祖列宗,活着的时候,也绝无可能见过这般平易近人、亲和良善的知州了。
他再脸厚胆大,也不敢劳烦知州大人给自己带东西,赶紧婉拒后,拽着傻愣的长子一起,给陆辞深深行了一礼。
陆辞倒不完全是出于客套,但见何老这般反应,便笑着摇摇头,也不勉强,先离开了。
何家父子就如兵士一般站得笔直,恭恭敬敬地目送他离去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真的欢喜。
——有这么一位连他这种糟老头子都肯温和对待、又不失雷霆手段去惩治鬼祟宵小的知州,汾州城里的好日子,怕是才刚起了个头呢。
何老如此感叹着,忽然察觉到四周有人开了二楼的门窗,在探头探脑时,不由挺起胸膛,大步拽着儿子,朝水井走去。
却说在得知租下此庭院的不是别人,正是新任知州时,几乎将整条街巷的人家都震惊了。
特别是原还看重陆辞的容貌气质、以及表现出的财力,盘算着将女儿嫁给他的人家,更是心情复杂。
结果没等他们纠结完,就发现陆知州一下衙就闭门不出,让他们根本找不到上门拜访的时机。
后来陆辞着手刑狱方面,让祸害乡里的拦路虎再无出头之日,叫人拍手称快之余,也给其添了几分凶名。
只要一想到齐京等人的下场,他们不自觉地就不敢妄动,更遑论是攀亲了……
陆辞倒不知道他们的纠结心思。
因距饭点还有那么一会儿,他就在集市里闲逛了一会儿。
然而沿途遇到的百姓,居然不乏认出他身份的,且都一脸大惊大喜地向他行礼,然后就心满意足地让出道来,只继续用炽热的目光追随一段。
陆辞起初还感到一些不自在,后来也就适应了。
汾州百姓的行径,让他想起密州城里热情的井巷街坊的同时,也清晰地感觉出了两者的不同。
难道是因为……官威?
陆辞若有所思地咬了一口肉包子。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可能不明白我为啥要写到拦路虎这个人,还用了一定篇幅。
因为史料上,狄青之所以负罪,就是因为杀了这个人(有一说是他自己杀的,有一说是他哥哥杀的、他只是顶了罪)。
所以狄青的命运,从陆辞来汾州的第一天,就已经改变了^_^。
注释:
犯人依法定程序的申诉后,受诉机关必须依法予以复审。如不同意受诉,则须出具文书,犯人便可越诉。无故不受诉的,要受处罚。
对上诉案复审的办法是:如犯人系在录问或宣判时“翻异”而向原审机关申诉的,该机关必须“移司别勘”,即将案件交给非初审的其他审判机构重新审理,又叫“别推”。
如犯人系在宣判后向上级机关申诉,或虽向原审机关申诉但“别推”后仍不服而申诉不止,则须由上级机关复审,称为“移推”。“移推”时,上级机关须“差官别推”,即派遣与原审不相干的其他机关的官员前往审理,更多的则是把案子移交到其他机关所在地就审,也可以由本机关直接审理(或派员前往或把案子移交过来),但绝不能送回原审机关审理,要严禁原机关插手。“移推”后,犯人仍不服的,则须再次“差官别推”。
每次复审,都必须有录问官录问。录问官不能驳正冤假错案则要受罚。当然,复审并不是没有限制的,北宋时原则上规定为三次,三次复审结果相同而犯人仍不服的,司法机构一般不再受理。(《两宋文化史》)
第一百零八章
说起冬至的节令美食,当然首数馄饨和稀豆粥。
馄饨的话,陆辞各种各样的馅儿都已尝了不少,想要品尝的兴致,自然就不那么浓郁了。
相比之下,红豆粥平时就要较少见到一些。且在这让人缩头缩脑的大冷天里,一口口大锅里冒出的道道雪白的蒸腾雾气,加上豆类和米粮被煮得软烂时所散发出的特有清香,就额外吸引人。
半个巴掌大的肉包子下肚后,陆辞虽不觉饥饿,但见着这热闹场景,嗅着这宜人的食物香气,脚步不知不觉地就朝着那口大锅的方向迈动了。
四周的人一直悄悄地打量着陆知州,见人往这走来了,意外之余,皆默契地往边上退了退,生怕挤着一丝洁白衣袂了。
陆辞意外地眨了眨眼,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这番好意,便走上前去,笑吟吟地对着满眼惊艳的店家道:“来一碗。”
做梦也不知自己能得此殊荣,店家简直如梦游一般,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然后伸了长柄的大勺下锅,搅动得无比浓稠了,才小心翼翼地往上捞起。
陆辞见他当真要往那随手抓来的大盆里倒粥了,不禁轻咳一声,好笑地开口提醒道:“小碗足矣。”
受宠若惊的店家原要给陆知州的豪华待遇,可是个足以媲美脸盆的大瓷盆。
陆辞只瞅了一眼,就觉自己哪怕涨破肚皮,也绝无可能喝完的。
况且他还得留着些胃部空间,去品尝别的冬至美食呢。
陆辞在劝住店家无处释放的热情洋溢后,才拿到了正常份量的红豆粥。
接着,就在众人稀奇的注释中,从容地捧着碗,如一名寻常食客一样,寻了处干净的空桌子,施施然地坐下了。
红豆粥煮得极其软烂,散发着让人食指大动的清香,稠度也是刚刚好的。
只要稍微拌入些糖,略作搅拌,就是既饱腹、又可口的一道美食了。
若不是围观的客人越聚越多,饶是自认脸皮颇厚的他也有些扛不住,他定是要细细品尝,缓缓下咽的。
将一小碗红豆粥用得干干净净后,陆辞淡定地离了店,预备去集市上好好逛逛,置办一些过年用的物件。
然而还没走多远,他的眼角余光就瞥到一道颇为眼熟的瘦小身影,不由驻足,往街对面看去。
虽穿着一身灰白的士子襕衫,但那精神模样,果然是小狸奴。
因今日正是冬至,街上行人众多,使得聚在陆知州身边看热闹的人群,也被衬得没那么显眼了。
穿着半旧襕衫、专注于手头事的狄青,于是并未留意到陆辞就在不远处。
对这小小年纪就乖巧懂事、渴求知识、却又有自食其力的成熟和独立的小狸奴,陆辞还是颇感兴趣的。
他毫不犹豫地延后了购置年货的打算,而打算走近一些瞧瞧,这小狸奴又在捣鼓什么名堂。
就如陆辞所猜测的那般,对方此时所做的,可不是什么斯文事。
狄青默然地一手拎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另一手捉着一只半死不活却还在扑腾的野鸭颈子,走到贯穿城内的小河边上,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陆辞还看到,地上摆了零七杂八的东西,怕都是狄青事前准备的。
狄青浑然不知,陆知州此时此刻就在十步开外的地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兀自背对热闹的大街,娴熟地挽起宽袖,拿出事前准备好的一块破布草草裹在身上。
只是陆辞一个错眼的功夫,他就已无比干净利落地将亲手逮来的野鸭割了颈,倒提着放了血后,用准备好的开水一烫,就开始拔毛了。
过年过节的,小狸奴也准备给自己莱顿加餐了?
陆辞看他那娴熟无比的手法,明显就不是一回两回,不免有些好笑。
这山里长大的穷人家孩子,哪怕才半大不小,本事却是不小的。
就比这动手能力,恐怕都比他这大人强多了。
狄家社离汾州州城有颇长的一段距离,除非村人要兜售山货,否则轻易不下来的。
这都冬至了,书院也散了学,狄青却还不回去么?
陆辞正想着,狄青就已完了工,还极懂事地收拾了一地狼藉,未给清道司的人添额外的麻烦。
紧接着,就一脸高兴地捧着这碗仔细剁好的野鸭肉,小跑着往别处去了。
陆辞略一犹豫,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毕竟是从山里现打现杀的野鸭肉,肉质定比养的要有韧性许多……大冷天里,寻常猎人都不愿上山去了 ,得些新鲜野味,也不那么容易。
若是狄青是要拿到集市上卖的话,他倒是很乐意付多一些,给买下来的。
陆辞这么盘算着,却见捧着一大碗鸭肉的狄青并未往集市方向走,倒是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
他越跟,就越觉道路熟悉。
等穿完好些巷道后,见着近在咫尺的那宅邸,可不正是他自己的?
因人大多都出门买年货去了,狄青一路上,也没碰到多少住户。
他警惕地左右瞄了瞄,就俯身将装了鸭肉的干净瓷碗放在了台阶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拍响了门,又附耳去听。
他不知道的是,陆辞已给所有下人都放了个短假,自己又出了门,因此这偌大宅屋里,正是一个人都没有。
听得里头没有动静,他面上不禁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来,只好稍微加大了力度,将门拍得‘哐’一声作响。
他似笃定这回里头的人会听见了,于是不再贴耳朵上去听,而是转身就准备溜走——
“狄青?”
陆辞见这小狸奴竟是将他颇为想要的野鸭肉主动送上了门不说,还准备继续做个无名英雄时,就有些哭笑不得地走了出来,将正要开溜的人给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