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陈恨讪讪回头,见李砚就抱着手站在不远处,缓步向他走近。
“那是怎么了?”李砚走到他身后,见他露出来的颈上一道红痕,顺手就提了提他的衣领,将那道红痕给遮住了。
本是无心之举,抓住的也只是陈恨的衣领,却好像是抓住了他的后颈,把人吓得僵在了原地。
李砚觉着好笑,竟就捏着他的衣领不放了,道:“说话。”
陈恨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地说:“奴……一醒来……后背又疼又麻,所以找章老太医……”
这事儿要怪李砚。
那时候在怡和殿,李砚还舍不得要他,又怕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痕迹,惹他怀疑,便只教他背对着自己,什么痕迹全都留在陈恨看不见的后背上。
“你……”李砚面色不改地说瞎话,“昨晚喝醉了,摔在地上,章老太医开过药了,晚上朕给你上药。”
“不用……”
李砚根本就不听他的话,转头对高公公道:“把厨房煨着的粥端上来。”
高公公再应了一声就退下去了,陈恨一弯腰,将自己的衣领从李砚手里救出来了,迈着步子就准备与高公公一同出去。
只听身后的李砚又道:“你进来把衣裳穿好了,洗漱洗漱。这副模样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把你怎么了。”
“诶。”陈恨仍是弯着腰,低着头站到了李砚身边去。
陈恨站在衣桁后边换衣裳,仍是掖幽庭蓝颜色的粗布衣裳,却有几分不同。
陈恨将它翻过来看了两遍,绸子的里,还加了绒,穿上肯定暖和。不过料子却是旧料子。他再看了两眼,才终于想起来,衣裳里子就是他从前的衣裳改的。
想来也是,裁缝要制一件新衣,哪有这么快。
只有一点——陈恨提了提拖到地上的衣摆,再挽起长出许多的衣袖——原本要穿这衣裳的人是有多高?要不就是做这衣裳的裁缝数错了数,怎么能这么长?
他全想不着,衣袖要长,这是李砚特意吩咐的,为了什么时候好绑他。
陈恨一面挽着衣袖,一面走到角落里,净牙漱口。最后掬起一捧温水,直扑在面上,些许温水入了眼鼻,才使他清醒过来。
他眯着眼睛去拿挂在木架子上的白巾,擦去面上水珠。
醉酒可以让他一时逃开,但不能一世都避着。
陈恨弯腰,再往面上拍了拍些水。
现下已然是永嘉二年、元月十六的傍晚了,他一醉就醉了一个晚上与一个上午。
十六的早朝是今年朝中第一回 早朝,若李砚真要废他的爵位,今日上朝就应该宣旨了。
其实要削爵位也麻烦,在外人看来,他这个忠义侯虽然懒散了些,不过也没犯什么大错儿,才封了没一年就被撤下去了,于朝于野都说不过去。
他猜不透。
尽管他猜不透,可他也不能直接去问——皇爷,你是不是废了我呀?
他不能再惹李砚不痛快了。
想事情想得太久了,李砚见他站着不动,便道:“没让你面壁思过。”
陈恨将白巾往脸上一盖,只是装死。
“好了就过来。”
“诶。”
陈恨再擦了把脸,忐忐忑忑地挪着步子过去,颇自嘲地想,来了来了,每日最激动的开奖时刻来了,今天皇爷又要怎么吓唬他呢?
李砚冷声道:“今日朝上宣旨了。”
宣的什么旨?当然是削爵的圣旨。
陈恨提起衣摆就要下跪:“奴罪该万死。”
“你别跪。”
这时高公公端着粥碗进来了,陈恨便顺势退到一边去,垂手站好了。高公公亦是低着头,一步一步行得谨慎,衣角一掀,便又出去了。
气氛也只在高公公在的那一瞬缓和了一些。
待房中只剩他们二人时,陈恨连脚趾都在发抖,冷汗直流,仿佛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拉出去杀头了。
后背亦出了薄汗,衣裳贴着,有些发疼。他下定决心,等他从养居殿脱了身,一定要去找章老太医瞧瞧。
李砚拿起瓷勺,将白粥搅弄了一阵,热气升起来,带着很浓的米香。
他斟酌着语句,淡淡道:“朕早说让你安心留在养居殿,你非不听。”
与皇爷相处,只需要记住一条规则——抢着认错,是你的错一定要认错,不是你的错还要认错。
其实陈恨心里不服得很,但是适时认怂确实可以达到以退为进的效果。
于是陈恨轻声道:“奴知错。”
李砚问他:“哪儿错了?”
“呃……”陈恨继续认怂,“不该不安心留在养居殿。”
“嗯。”
陈恨稍抬眼眸,余光瞥见李砚并没有不悦的表情,也就松了一口气。
李砚又问他:“知道怎么办了?”
随着这话的,是李砚屈指叩在案面上的轻轻一响。这轻轻一响,在陈恨脑子里无限放大,变成一个贴在他耳边、滴嘟滴嘟循环播放的警报器。
“奴……”陈恨声若蚊蝇,“安心留在养居殿?”
“还有呢?”
陈恨努力地想了一会儿,他也不是忠义侯了,朝上这么多的贤臣明臣,皇爷大概也不用他忠心耿耿了。
可是除了一个忠臣,李砚还会想要什么?
他想不出。
于是陈恨将问题抛了回去:“奴愚钝。”
“你过来。”李砚朝他招了招手,陈恨仍是垂首,不情不愿地挪着过去,仿佛李砚手里拿着长剑,还非要他自己撞上来。
李砚扶额道:“你走快点儿,朕又不吃人。”
咬咬牙,陈恨索性一步跨了过去,站到了李砚面前。
李砚将温热的粥碗塞进他手里:“喝粥。”
陈恨不敢喝粥,胡思乱想着君王毒杀臣子的手段都进步了,原先是毒酒,现在是毒粥了。
他端着粥碗发抖,瓷勺与碗沿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可是皇爷还没说还有什么?”
“还有过来坐着喝粥。”
看李砚那副模样,皱眉抿唇,面色不悦,陈恨觉着他是有些烦了,不敢再惹他,捧着粥碗就在他身边的长榻上虚虚地坐下了。
等陈恨捧起粥碗,递到唇边时,抬眸悄悄看他,看见李砚面色稍缓,才又松了一口气。
大醉一场,一个上午都没吃东西,陈恨也是饿了,端着碗一面喝粥,一面瞥他。
半晌,李砚再叩了叩桌案:“还有,要听话。”
第31章 怡和(5)
陈恨不敢去问李砚喝醉之后他到底做了什么, 高公公又一口咬定他睡死了,所以他不确定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高公公不太寻常。
养居殿才点了灯,伺候着李砚用过了晚膳,高公公将陈恨拉到一边,装模作样地打了一个哈欠, 对他说:“离亭,我老了,一入夜就犯困, 劳你多费心伺候。”
陈恨回头,见李砚在案前翻奏章,安安静静的模样, 想想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事儿, 便点头应了。
“那等会儿老奴把你的被褥拿来, 就铺在皇爷榻边。”
“谢……”陈恨一愣,“什么?”
高公公低头憋笑道:“晚上轮你守夜。”
“守夜在皇爷榻边守?这是什么时候的规矩?我从前怎么不知道?”
“新立的规矩, 你才来,不知道也是自然,现在总该知道了。”
“我……”陈恨一噎,“我且看看明日谁守夜,他是不是在皇爷榻边守的。”
“明日还是你。”
“还是我?”
“以后都是你。”
陈恨挠头, 把头发都抓散了:“高公公, 您这可太不厚道了。”
高公公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挑眉道:“我老了, 你多体恤体恤我。”
“那谁体恤我呀?”
“皇爷……”
正说到皇爷,皇爷就咳了两声。许是皇爷觉着这两人太吵了,又许是帮高公公岔开话题。
果然,高公公也不再跟他纠缠这件事情,扯着他的胳膊往外轻轻一带:“快去倒茶,你没听见皇爷嗓子干了?”
“这又是怎么听出来的?”陈恨疑惑,“我听着挺润的呀。”
之后高公公果然抱着一床被褥走进了内室,还低声喊他,生怕他忘记了晚上守夜:“离亭,离亭。”
陈恨轻之又轻地放下手里的墨锭,见李砚认真写字,便悄悄从李砚身边溜走了。
他进去时,高公公正把被褥铺在榻边的地上,陈恨两三步冲过去,把被褥给拖开了:“靠得太近了,离远点儿。”
一直拖到了床榻对面的墙边,陈恨拍了拍那堵墙:“足够了,就在这儿。这儿有墙,靠着睡肯定特别妥当。”
高公公腹诽,靠着皇爷睡,那才叫妥当呢。
“行吧,你爱在哪儿就在哪儿吧。”高公公料他也烦了,只道,“这几日转凉,你给皇爷换一床被褥,柜里从上往下数,第二层的那个。”
“知道了。”
高公公再打了一个好假的哈欠,连声道:“老了老了,你伺候着吧,我去偏殿眯一会儿,等会儿再来帮你。”
他没想到,高公公所谓的眯一会儿,一直眯到了第二天早晨。
而他,苦苦等了高公公许久,也不见他来。
这时的养居殿就好像一座空殿,除了高公公与匪鉴,再见不到其他伺候的宫人。
陈恨心里抱怨,这届宫人不大行,也不知道在皇爷眼前混个眼熟,也好混个前程,一个个的都这么率性。
再找不到别的人,陈恨只能自己围在李砚身边团团转,从研墨沏茶,到沐浴更衣,全是他一手操办。
养居殿偏殿内,陈恨挽起衣袖,伸手试了试桶中热水:“皇爷,可……”他转头看见李砚,除水雾蒙蒙外,没有其余遮挡的李砚。
若不是陈恨眼疾手快,迅速扶住浴桶支撑住自己,他能被吓得直接栽进桶里。
陈恨深吸两口气,定了定心神:“……可以了。”
热气一蒸,这房里实在是太闷了。陈恨觉着脑袋发晕,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他得走,马上就得走,再不走他得栽这儿。
“皇爷您洗。”陈恨随手一指热水,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就出去了。
大约是被李砚吓傻了,陈恨绕着养居殿随处乱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拐过后殿的一个拐角时,忽然撞见了养居殿伺候的所有宫人,原来所有的太监宫女,全都躲在后殿嗑瓜子。
一见他来,众人面面相觑。
陈恨抓起一把瓜子,控诉道:“怎么回事?我一个人料理皇爷的饮食起居,你们全躲在这儿嗑瓜子儿?”
“那个……”宫人们不敢喊他侯爷,更不敢喊他离亭,所以只好不喊他,“咱们各有分工来着,分工不同,所以你见不着我们。”
一群宫人点头称是,风一样收拾了瓜子就走,留陈恨一个人握着一把瓜子站在原地,一句话都没说完:“你们来个人帮我守夜……”
陈恨回了正殿内室,将瓜子往案上一拍。
疯了疯了,全都疯了。
他怀疑系统给他换了新剧本,魔幻现实主义剧本。
要不就是他什么时候得罪了高公公,高公公故意指使人要整他,也就是宫斗大戏剧本。
他原以为做忠义侯已经很难了,没想到在养居殿伺候竟然更难
养居殿简直就像是个妖怪窟,为首的大妖怪李砚,是只猫精或者老虎精。李砚手底下群魔乱舞,最厉害的是高公公——人参精,简称人精。
而他自己,就是误入妖怪窟的凡人,一不小心就踩了坑。他要是站在原地不动,他们还直把你往坑里推。
生活不易,但陈恨还得咬着牙继续伺候。他想起高公公吩咐过的话,恨恨地打开了木柜子的门。
养居殿正暖和,李砚换上单衣,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去找陈恨,预备用伺候不周的名头吓唬吓唬他,逗他玩玩儿。
他去时,陈恨正跪在榻上铺床,很仔细地将被褥的四个角叠好。
从背影看来确实很是认真。
不过李砚不知道,其实陈恨在心里偷偷说他的坏话:天气也没多么冷,又不是瓷娃娃,还非要换厚被子,事儿精高公公,事儿精皇爷。
烛焰摇晃了一下,李砚的心神也随烛光照出的影子动了一下。
要吓唬他的心思也就此放下了。
李砚抱着手,靠在门边盯着他看了有一会儿,而陈恨也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李砚习武,又有意放轻了步子,径直走到陈恨身后去。还有两三步的距离时,便伸手搂住他的腰,想要把他揽进怀里。
“我靠!你干什么?”
陈恨大喊了一声就挣扎着跳开了。他站在床的最里边,整个人贴着墙站住了。一见来人是他刚才还在心里骂的事儿精,却莫名有些心虚。
“你慌什么?”
李砚再向前走了两步,陈恨便再往墙上靠了靠,双手用力按了按,发现没有破墙逃走的可能,便上下扫了两眼。眼角余光瞥见李砚的长剑还挂在对面的墙上,才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今晚就交代在这儿了。
见他用警惕与戒备的目光将上下左右都打量了一遍,李砚只做出好委屈的模样来,问道:“你生气了?”
陈恨回神。蜡烛光从李砚身后照过来,再加上他那副表情,微垂着头,不敢看他,委屈巴巴的,仿佛被废了爵位的人是他。
偏偏陈恨生平最受不得的就是这个,从前就是,现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