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砚挽起衣袖,用带子捆好了,道:“玩忽职守,结党营私。叫牢里上刑, 别弄死了。上刑之后押回江南,等苏元均处置。告诉他,当斩则斩,以儆效尤。”
“上刑可要问什么?是不是把徐右相也牵连进去,皇爷好治他的罪?”
李砚嗤笑一声:“这么点儿名头,怎么治他?不问事情, 朕高兴用刑就用刑。”
“是。”匪鉴又问, “皇爷是要去?”
“去城外军营走一遭。”李砚垂眸,却有几分笑意, “一晚上没消息,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别的什么, 朕去看看。”
“臣去备马。”
“去告诉高公公。”李砚自顾自地往外走去,“徐歇的人忽然被下了狱,他不会任由朕打他的脸。这几日指定有人来求情,要高公公有一个算一个,全记下来。”
“高公公他……”
“他说他不懂得朝堂的事情,你还真以为他不懂得?”李砚道,“告诉他,漏了一个,就用他手底下那些小太监来抵。”
匪鉴低头:“是。”
“十五大朝会朕再回来,要紧的奏折送到营里去。”
“是。”
“朕在城外军营的事情,不用藏着掖着。要徐歇知道,朕就是年轻气盛,喜欢玩儿,还怕极了他,刻意躲着他不见。”李砚顿了顿,思忖道,“反正怎么昏庸怎么说吧。”
“是。”
其实要昏庸无道,特别容易。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古往今来的皇帝,把功臣杀了最昏庸,折辱功臣最最昏庸。
这里的功臣当然特指从前的忠义侯,别的臣子都不行。
李砚出城时,天色还早,灰蒙蒙的笼了一层纱似的。
他骑在马上,将寄给陈恨的“无碍”二字再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也不明白这两个字究竟哪儿不对了,怎么就惹他生气了。
*
接连两日接驾,若单是接驾,吴端觉着也没有什么。
只是这回,营中还藏着一个受了伤的陈恨。陈恨不要见皇爷,皇爷非要见陈恨,吴端在中间拦着,觉着自己特别像陈恨讲过故事里的王母。
天光微亮,李砚下了马,随手将缰绳甩给他,绑着衣袖的带子有意不拆——留给陈恨,往前走去:“离亭呢?”
吴端将缰绳塞给身边副将,一时慌了神,直接伸手拦他:“离亭……还睡着。”
李砚转头看他:“怎么?他吩咐过你不见朕?”
“……是!”吴端顺着他的话道,“他谁也不见。”
李砚皱眉:“谁也不见?”
“是……”
好巧不巧,李释端着一盆热水,就从前边的营帐里走出来,“哗”的一泼,将热水全都泼在面前的地上,好像泼在李砚面上。
离得还远,李释只装作没看见他的模样,吹着口哨,自顾自地又回去了。
回去之后,他推了推还睡着的陈恨:“诶,陈离亭,皇爷来了,你不是不想让他知道你受伤了吗?”
一听皇爷二字,陈恨顿时从梦中惊醒,迅速翻身坐了起来,咽了口唾沫,道:“他昨儿才回宫,怎么会这么快又过来?”
“我看见他了。”李释低声道,“眼神跟要杀人似的。”
陈恨不自觉摸了摸脖子,惊道:“要杀人?”
而外边的李砚确实险些要动手了,他磨了磨后槽牙,深深地看了吴端一眼:“谁也不见。那又是谁?”
“那是世子爷。”吴端干笑了两声。惨了,皇爷气得连人也不认得了。
“朕知道那是李释。”
吴端解释道:“离亭给世子爷讲文章来着,讲着讲着天晚了,打发个人去三清观打声招呼,世子爷昨晚就在这儿歇了。”
李砚一甩袖子——袖子还被绑着,甩不开。他径直往前走去。
帐中的陈恨因为李释一句“要杀人”慌得不行,揽着毯子冲到营帐前,透过一条小缝儿,眼见着李砚就到跟前,只能重新缩了回去。
李释见他这副模样,问道:“你做什么这么怕他?”
“世子爷不懂,皇爷最喜欢吓唬人,我从前被他吓唬过好多回了。”陈恨在帐中转了两圈,找躲藏的地方,“他生起气来很麻烦的,发疯似的,喜欢拿长剑指着人。”
还有用剑尖挑断别人的衣带,动不动把人按在墙上。当然这话不适合十二岁的李释听,所以陈恨就没说。
李释怒道:“他敢吓唬你?”
“……呃,其实也没有什么。”陈恨重新爬回爬上,“皇爷事情多,我额上碰了这么大一块伤,还是不见他的好。一见他,不知道又要怎么麻烦了。”
才说着话,陈恨只听见外边脚步声一顿,背对着躺好了,抖落毯子往身上一盖,将整个人都埋起来了。
还是老法子——
陈恨探出脑袋来,轻声对李释道:“世子爷,说我病了。”
说完这话,他就把脑袋缩了回去,蹬了蹬双脚,把毯子盖好了。
李砚进了帐篷,径直走到榻边,一掀袍子在榻前落座,伸手就去掀他身上的被子。
陈恨用了力气把被子给扯扯紧,只听李砚道:“别装睡了。”
想起陈恨的嘱托,李释忙道:“他病了。”
李砚不理睬他,只问陈恨:“生气了?”
他不生气,他害怕。陈恨没敢应声,不断催眠自己:我病了,我病了。
“你这么全盖着不闷?”李砚又要掀他的被子。
不闷。陈恨在心里恨恨地应说。
好像是有点闷了。只是李砚不走,他又不能露面。于是隔着被子,陈恨伸脚,踢了踢他,叫他快走。
李砚却只稳坐着不动。
确实有些闷了。陈恨躲在被子里咳了两声,他喘不过气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实在是憋不住了,他顶着毯子,将额上伤口遮得严严实实,才坐了起来。
——您的小可爱突然出现。
原本陈恨想着,他捂着伤口给李砚看一看,看一眼就让他快走,这事儿也就瞒过去了。谁知道李砚眼睛太尖。
“就因为这个?”李砚只一眼便看见了,不由分说地掀开被角,捏着他的下巴,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疼不疼?”
“不疼不疼。”陈恨连连摆手。
转头去问吴端:“他这是怎么弄的?”
吴端不敢说话,李释答道:“磕桌子上了。他把脑袋撞傻了,皇爷别难为他了。”
原意是叫李砚别闹他了,只是这步棋走的实在是太臭了,李砚一怔,陈恨自个儿也愣住了。
“那个……”陈恨恐他又要生气发疯,扯了扯他的衣袖,却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来转移话题。
趁着李砚转头看他的时候,他朝吴端使了使眼色,吴端果真会意,忙不迭带着人退出去了。
只是吴端他们退出去了,他自个儿还在风暴中心待着呢。
“就是……”陈恨灵机一动,顺着方才李释的意思,问道,“你是谁?”
陈恨暗戳戳地想,只装作摔坏了脑子,李砚大抵不会对一个什么事情也不记得的人发脾气罢,先把这一波熬过去。
李砚再看了他一阵,问道:“真的不认得了?”
陈恨摇头:“不认得了,不认得了。”
“夫君。”
“嗯?”陈恨心中咯噔一声响,哦嚯,原来皇爷喜欢当下边的那个。
只听李砚继续道:“朕是你夫君。”
好嘛,原来是这个意思。
“皇爷,你能不能……”
“真聪明。”李砚吹了吹他额上的伤口,哄小孩子似的哄他,“还记得朕是皇爷。”
“不是……”陈恨赶忙解释,“皇爷我没……”
李砚不依不饶:“喊一声夫君来听。”
陈恨捶床:“皇爷,我没忘记事情,夫君个鬼,你正常一点。”
李砚凝眸看他:“你到底记不记得?”
陈恨挠头干笑,不敢看他:“我……”
“怎么弄的?”
“就是磕在桌角了,没什么妨碍。”陈恨试图转移话题,“昨日朝中出了什么事情?皇爷处置好了么?”
李砚迅速将话语权夺回:“你还敢问朝政?朝中事情不用你管,好好的怎么磕到桌子上了?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情瞒着……”
在话语权的争夺战中,陈恨惨败,他决定使用迂回战术。
“你想不想亲我一下,皇爷……”陈恨向恶魔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呃,夫……君?”
不把他从早晨亲到晚上,亲得他双目含泪,面色潮红,李砚就不是男人。
“不行不行。”陈恨按住就要动作的李砚,“我就是随口一说,早起还没洗漱。”
陈恨有幸,再被皇爷伺候了一回洗漱。
其实他很惶恐,一脸英勇就义、慷慨赴死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人洗洗干净、马上就要被吃的猫。
如果说能把主动权抓在手里,敌进我进……
陈恨将漱口水吐在盆中,用袖子抹了抹嘴,不大自在地抿了抿唇,干着嗓子喊了一声皇爷。
李砚将用热水浸过一遍的巾子拧拧干,给他擦脸,这一擦,也就把陈恨方才鼓起的勇气给擦去了。
“伤的是额头,又不是手。”陈恨把巾子拿走,自己抹了把脸。
借着擦脸的动作悄悄看他。陈恨转身,将那巾子往盆中一丢,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往前走了两步,将唇贴了过去。
浅尝辄止的一个吻。
陈恨松开他的衣襟,往后退了半步,半举着双手:“好了,亲完了就别像看猎物似的看我了。”
李砚敛了目光:“伤口换药了没有?朕帮你换药。”
“诶。”陈恨说着就跑到榻上去乖乖巧巧地坐好了。
李砚伸手抱他的腰:“躺着。”
陈恨将头枕在李砚的腿上,李砚抬手将包着伤口的细布给揭开,伤口太大,血淋淋的一片。
陈恨稍睁眼看他:“没事儿,不疼的。”
“闭眼。”李砚慢慢地将药粉撒上去,随口问道,“先前是谁帮你包的?”
“世子爷。”
“包的真差。”
行吧,皇爷包的最好。
李砚用细布把他的伤口包好:“朕才一日不在,你就弄成这样。”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陈恨顿了顿,“皇爷,好了吗?”
“还没好,你别睁眼。”李砚道,“你说的话从来都不能信。”
陈恨笑嘻嘻地接了一句:“陈恨的嘴,骗人的鬼。”
“朕对降妖除鬼倒是懂得一些。”
“什么?”
“离亭。”李砚将手覆在他的颈上,摩挲着向上。
陈恨没由来地心慌:“怎么了?皇爷,我可以睁眼了么?”
“你方才那样能算是亲吗?”
“不……不能吗?”
李砚俯身:“朕教教你。”
陈恨被他吓得从榻上弹起来,还没坐起来就被李砚按住了。
“你急什么?小心碰到伤口。”
第65章 贤臣(4)
李砚咬了口他的下唇, 稍抬起头:“怎么不回信?”
“啊?”陈恨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来。
李砚用拇指压了压他发红的唇,轻声道:“朕等了你一个晚上。”
“对不起,对不起, 我把信写好了,是那只肥鸽子后来怎么都不肯飞了。”陈恨低头,从腰带里翻出一个竹枝做的小哨子,“我把它喊出来给皇爷赔罪。”
那哨子的声音不甚尖锐,倒有些沉闷,呜呜的倒像是笛箫。
陈恨拿着哨子吹了有一会儿,也不见那只肥鸽子飞进帐中。
“恐怕是跑得远了,它没听见。”陈恨再吹了好几声,“也有可能是偷懒, 还以为我喊它出来送信。”
李砚只道:“那是你的鸽子。”
陈恨衔着竹哨子,点了点头:“是啊。”
“你就把错全推给鸽子?”
“我原本写好了信的……”
李砚一抬手,把他口里的哨子拿出来,又凑近了道:“朕给你个机会,快点认错。”
陈恨抓了两下头发:“那个……皇爷啊……”
“你喊朕什么?”
陈恨倒想喊他臭不要脸的,但是不行, 鸽子送信的事情还没解释清楚, 不能罪上加罪。干脆就不喊他了:“大白天的……”
“你没学会?”李砚自说自话,伸手又要揽他, “好吧好吧,朕再教你一遍。”
“我找找看那张纸还在不在。”陈恨推了李砚一把,飞快地跑到案前坐下, 一手抓起一本书,捏着书脊晃了晃,找了两三本,才有一张纸晃晃悠悠的落下来。
陈恨捏起那张纸,才拿要给李砚看。
一转眼又看见那肥鸽子就在帐门前溜达呢,便朝它“咕咕”了两声。
今儿这鸽子还算给他面子,懒懒地转了个身,就朝他飞过来了。
陈恨朝它伸手:“来、来,咕咕。”
这下人证、物证都齐全了,他也总算可以洗清罪名了。
“确实没有怠慢皇爷。这个是原本要送给皇爷的信。”陈恨将纸条卷好,塞到鸽子腿上的小竹筒里,一挥手就将鸽子向李砚放飞过去,“去、去。”
左右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却在帐篷里玩飞鸽传书。那鸽子不情不愿地扑腾着翅膀朝李砚飞过去。
李砚正了正衣襟,在榻上盘腿坐着,一抬手,叫那鸽子停在自己的手臂上,谦谦恭恭地解下竹筒。
而那只肥鸽子竟然恃宠而骄,在李砚取出纸条的时候,扇了一下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