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一阵风扑来,李砚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陈恨已经跑到了面前,好不关切地看着他。
这回非得陈恨哄他不可。
陈恨将那鸽子接过去,却喊它:“好孩子,好孩子。”
就这还好孩子呢。
他一面摸着鸽子的白毛,一面好笑地看了李砚一眼:“它在外边玩儿了一年了,性子都养野了。”
不过它停在陈恨手上,把脑袋靠在他手心里蹭来蹭去的时候还是不怎么野的。
陈恨笑了笑,又轻轻拍了一下鸽子的翅膀:“坏孩子,还不快给皇爷赔罪?”
那鸽子却半晌不动,连眼神也不给他一个。
“咕咕咕——”这声是陈恨喊的。
李砚看了那鸽子一眼:“不许玩儿了。”
“诶。”陈恨将鸽子放走了,“是鸽子长得太重了,昨儿它来回跑了一趟,然后就不愿意再跑了,所以才没给皇爷回信。”
这时李砚才打开那张纸条,拧着眉头看了半晌,问道:“你这画的是什么?”
“这个是捶桌子。”
陈恨跑回案前,理了理衣摆,一手握拳,捶在案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就是这样。”陈恨再捶了一下,“为了表示我捶得很用力,我还特意画了一个倒了的茶杯。”
他接连着又拍了好几下桌子,全没察觉李砚的脸色都黑了。
恃宠生骄的根本不是鸽子,鸽子都是随主子的。这时候想起忠义侯府的那只肥猫,李砚在心里默默地添了一句,但是主子是随猫的。
陈恨最后拍了两下桌子,撑着头去看李砚:“所以昨儿早晨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
陈恨想了想,试探着问他:“是不是江南出了什么事儿?”
“离亭。”
“嗯?”
“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皇爷,你不要转移话题。”
李砚下了榻,走到他面前,捏了捏他的脸,叹道:“你单独与朕待在一起,朕总忍不住想亲你。”
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陈恨一愣,将嘴巴抿成了一条线,站起来拂一拂衣袖:“走吧走吧。”
帐门一被掀开,抱着手站在远处的李释脚步一动,很快就走到陈恨面前。
今天也是很不识趣的小鬼呢。
他一抬手,护着小鸡崽似的,将陈恨护到身后去。
陈恨拍了拍他的手:“世子爷?”
大抵是他们姓李的都长得凶,用好听的话说,就是自带一股凌厉之气。
少年没什么表情,却是一副恶狠狠的模样,戒备地看了两眼李砚。又想起陈恨说他喜欢拿长剑指着人,目光便冷冷地落在李砚佩在腰间的长剑上。
李砚故意问道:“离亭,他做什么?”
“没事没事。”陈恨拉着李释的衣袖,把他拽到自己身边来。
李释一扯陈恨的手,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没骨气,讨好李砚做什么?
陈恨被他这么一扯,转头轻声问他:“世子爷怎么了?循之呢?”
“军营里有事,吴将军先过去了。”李释顿了顿,别过头,“要不是方才他拉我,我不会放你一个人在里边。”
“多谢世子爷。”陈恨摸了摸鼻尖,“不过确实没事儿,世子爷可以去忙自己的事情。”
李释仿佛没听见这话,一脚踢开地上的石块:“他的力气太大了。”
“循之是武学世家出身,从小就练这个。世子爷年纪还小,比不过他也是寻常。”
“那皇爷呢?”
“皇爷……”陈恨转头看了眼李砚,“大约与循之差不多。”
“好。”
陈恨拍了拍他的肩:“再过几年,世子爷再长高些,也就差不多啦。”
这时经过靶场,因李释常在这儿射箭,许多人也都认识他。这时候看见他,也都与他打招呼。
“世子爷要是喜欢,就去玩儿吧。”陈恨轻轻推了他一下,“不用在这儿陪着的。”
“我不喜欢……”
“上回与世子爷一同来,也没顾上世子爷。世子爷去射两箭,就当是玩儿吧,算是让我长长见识。”
“那你在这儿等我。”
陈恨笑着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十二岁的少年,身量还未完全长开,走进一群成年人中,显得有些瘦弱。
他向熟识的人借了弓箭,将箭囊挂在腰间,在靶前站定,微仰着头,搭弓射箭,动作很快,接连放出三箭。
陈恨找了个黄土堆成的高台,爬到上边去看他。
微风吹动少年的衣摆,稍掀起一角来,端的是意气风发。
只发了三箭,李释就从众人的喝彩声中退出来了,没在原地看见陈恨,还以为他走了。一转头,看见他站在高台上,风吹过,将他宽大的衣袖吹起,飘飘然若仙人。
李释走到他面前。
“挺不错的。”陈恨从高台上跳下来,用手肘碰了碰李砚,“皇爷看了么?”
“看了。”李砚道,“别抬头,久了气息就乱了。身子不正,才射偏了。”
李释辩驳道:“那是风吹的。”
得,又吵起来了,他两人一开口就得吵起来。
场外裁判似的,陈恨举起双手挥了挥,无力道:“不许吵架。”再吵架就罚红牌下场啦。
绕过靶场,再往外就直接到了军营外边。三个人预备绕着军营走一圈,等这一圈走完,也就差不多该回去用午饭了。
李砚对陈恨道:“你不是总想知道近来朝中出了什么事么?”
“皇爷不说,我就不问啦。”陈恨将双手背到身后去,稍低了头,去看脚尖踢起来的衣摆。他想着不问李砚,那还可以问问别人。
“朕跟你说。”李砚压低声音,凑在他耳边道,“不过回去得看看你学会了没有。”
学会什么?自然是学方才他在帐中教他的那玩意儿。
想想这小兔崽子的什么事儿从前都是他教出来的呢,现在倒是全反过来了。
陈恨果断道:“那不听了。”
“好了好了。”其实事情已经处置完了,也不怕他知道,要是不告诉他,还平白惹了他不高兴。李砚抓着他的腰带,把他往自己这儿带了带,“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抓了徐歇的两个江南门生。”
陈恨垂眸,思忖道:“皇爷怎么处置的?”
“送回江南去了。”他这话说得简单,其实是打了一顿,再送回江南砍头了。
“嗯,送回去也好,不至于闹得太大。这事情……”系统也给他派了有关徐家的任务,实在要亲算徐家,还挺麻烦的。陈恨苦恼地抓了抓头发,“还是慢慢谋划着吧,我要还是忠义侯,这事情或许还好办得多……”
李砚揉了揉他的脑袋:“既然不是忠义侯,那就别想了。”
一直跟在一边的李释忽道:“徐家是不是瑞……”
李砚看了他一眼,他从来不听李砚的话,这回竟不说话了。
第66章 贤臣(5)
现下朝中局势复杂, 李砚又不肯再告诉他别的事情,陈恨便琢磨着写了一封信。
徐歇的门生府吏全在江南,再过一阵子, 苏衡也该到江南了。到时候两股人马纠缠起来,江南牵连着长安,要扳倒徐歇,就先得把他的根都给挖出来,那才是最麻烦的事情。
书信是写好了,长话短说,也就是要江南封地庄子里的人帮他多留意事情。
江南庄子有人会帮他看着,那人又通透,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过, 那只肥鸽子大概不愿意飞这么远的地儿。所以陈恨只让它回了忠义侯府,找门房张大爷。
陈恨的随从匪石应该也在江南,张大爷能找到他。
那时匪石是为了给他搬救兵才去的江南,误打误撞的,倒是方便他在江南办事儿。
他要送信,是晚上给李释讲文章讲了一半的时候, 随便找了个借口跑出来的。他在李砚面前跑不了, 李砚只一看他,就什么都看出来了。
陈恨躲在树后边, 把鸽子放飞了。
“陈离亭,你在做什么?”
身后冷不丁冒出一个人来,把陈恨吓得往前跳了一大步:“娘诶。”
那人顿了顿:“你好傻。”
“世子爷?你怎么不在帐里等我?”陈恨抬头看看天, 总归鸽子已经飞走了,李释大概没看见。
“你放走了那只鸽子,你让它给你送信。”
“……世子爷眼睛真好。”陈恨安慰自己,反正鸽子走了,他也不知道那信上写的是什么。
李释不紧不慢的,继续道:“白日里皇爷跟你说了徐府的事情……”
“可以了可以了。”陈恨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世子爷别说话了。”
李释往后退了几步:“你再不回去,皇爷就起疑了。”
小小年纪,懂得倒是挺多的。
陈恨摆摆手:“走吧走吧,回去了。”
两人并肩走着,往营帐灯火正亮的地方去。
“你不是忠义侯了,皇爷也让你别管这件事儿了。”李释问道,“你怎么还总想着掺一脚?”
“这是我职责所在……”还是系统的任务。陈恨摸摸下巴,伸手一揽李释的肩,准备胡说八道一气,把这件事给混过去,“世子爷不懂。皇爷是我的爷,我哪里舍得让爷亲自动手?有些事情它……太脏了,又太险了。”
黑暗中,李释好复杂地看了他几眼。难怪吴将军那时候说他一点儿也不傻,还是天底下最通透的人。
虽是这么想的,但李释仍冷着声调道:“你好傻。”
“世子爷,你能不说这个了吗?”陈恨抬手揉乱他的头发,“我以为你至少会感慨一下我忠义双绝的。”
“你跟话本子上说的不一样。”
“废话。有些话本子还说我能筑坛做法,一把七星宝剑在手,能召来天兵天将呢。”陈恨别过头,轻声嘀咕道,“还有些话本子还说我能折腰躬身,一件九天云裳披身,能把皇爷迷得神魂颠倒。那能是真的吗?”
李释道:“早上讲到徐家,皇爷不让我说话。”
“嗯?他不让你说什么?”
“我继母——瑞王府的王妃,她的母家是徐家,她是徐家旁支。”
陈恨闻言一怔。
“其实我们府上养着些府兵,封地那儿,也有些人。”李释又道,“我们住在长安,但是我爹的封地离长安不远,那些人就在封地里,我随他去封地的时候,见过一些。不过他养着人,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他只是留作防备。”
牵扯上了,瑞王府与徐府也牵扯上了。
瑞王妃一心要把李释从位置上拉下去,而陈恨从前在三清观替他解围、在王府探他的病,摆明了是站在李释那边了,若是把她逼得急了……
李释问道:“你们说的徐府,若是要用兵,总也调得出来一些罢?”
那是自然。
朝中上下,徐歇的门生不在少数,江南隔得太远,暂时动作不及。陈恨再想了想,朝中几个武将,还没来得及换下来的,在军中还有威望的,或许也都与徐歇有交情。
徐歇要用兵,徐歇若要用兵,那必定是要——
陈恨眉心猛地一跳。
这时他与李释已走近军营火光照得见的地方了,他在原地站定,缓了神色,对李释道:“世子爷可别与旁人提这件事了。”
“我知道。”
“世子爷还是在三清山上待着,等事情过了,局势稳了,再下山来。”
“我想去一趟封地,我见过……”
“你不许去。”陈恨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明天就把你给送回去。我再与山上修行的长清公主打声招呼,把你给看紧了。”
“就许你暗地里给别人送信……”
“小兔崽子。”陈恨再打了他一下,“平日里冷冷清清的,问你十句你答半句,现在倒是话多。”
李释道:“瑞王爷的位置原本就是我的,封地也是我的,府兵也是我的,我……”
“好了好了。”陈恨把他拉着走了,“回去讲文章了,还剩了一多半没讲完呢。”
李释河豚似的跟在他身后。
回了帐篷,李砚却坐在原先陈恨坐的位置上,见他二人回来了,只抬眸瞥了一眼:“去哪里了?”
“散步。”陈恨背着手,走到李砚面前,在他面前架着脚坐下,随手拣了案上的果子来吃,“讲文章讲累了,就出去走了走。皇爷怎么过来了?”
原先他与李砚还有吴端,三个人挤一顶帐篷,还能勉强住一住。
现在又多了一个李释,再加上原本要送到养居殿奏折现在都送到了营里来,到底不方便,四个人就分做两间帐篷住。
所以陈恨这么问他。
李砚道:“你头上的伤该换药了。”
陈恨一垂眸,看见他面前摆的是奏折。大约是在这儿等得有些时辰了,还把折子都拿过来批了:“皇爷等很久了?”
“不久。”李砚将折子一合,“才看了两行字。你能回去了吗?”
陈恨转头去看李释,河豚的气儿还没撒出去,还是气鼓鼓的。
“恐怕不行,奴与世子爷还有半篇文章没讲呢。”
李释在他身边坐下,不由分说,翻开案上的书册指了一列给他看:“方才讲到这里了。”
陈恨小心翼翼地去看李砚:“其实奴耽搁些时间没有什么,皇爷是先回去,还是?”
“朕也听听你讲文章。上回听你讲文章,还是在岭南。”李砚理了理衣襟,亦是恭恭敬敬地坐好了,正经得好像对待教书先生,“你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