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臣者,理当把自己锻做帝王手中的一把刀。
要能伤敌,也能护主。
刀随主使,要削金如泥,要忠诚不二,要万夫不当。纵使有时要入鞘藏锋,要以刀试刀,要刚折卷刃,那也是理所应当,心之所往。
李砚将他抱得更紧,闷出一层薄汗也不松开分毫,李砚温声道:“怎么这么问?”
“没怎么,就是忽然想问问。”
“不是。”李砚定定道,“最起码,你不是。”
“可是我……”
生来就注定要站在皇爷身前,为皇爷挡刀挡枪的。
那是他的宿命。
宿命之下,他怎么能有背离系统为他划定的忠诚?
陈恨揉了揉眼睛。
剧本不对了,从李砚重生的那一刻,事情就不对了,尽管后来系统重新规划了剧情,但是事情就是不对了。
系统没把别的东西计算进去,他其实是系统的臣子,而李砚趁着系统不注意,用红绳子把他给套牢了。
李砚在他耳边说:“你是神仙,朕朝拜你,朕供奉你。”
陈恨闭了闭眼睛,他才不把这话放在心上。之前在床上,情动之时,李砚一口换一个称呼,离亭、侯爷,有时候也喊他神仙。
他才不把这话放在心上,都是李砚浑说的。
陈恨没说话,只装作已经睡着的模样。可李砚那句朝拜供奉,什么似的,缠缠绕绕,缚着他的手脚,将他整个人越缠越紧。
*
次日晨起,陈恨心里装着事情,醒得也早。
有些头疼,一个晚上醒醒睡睡,昏昏沉沉的,也不忘系统任务的事情。昨晚上又热,李砚死活不肯放手,抓着他,好像拽着莲台上垂下来的一片衣袖。
醒来时还是抱得紧,早晨天气转凉,这样抱着倒舒服,只是抱得他喘不过气。陈恨稍稍一动,李砚就醒了。
李砚垂眸瞧着他,而陈恨正认真地要推开李砚横在自己腰上的手,李砚道:“昨晚还真是个好日子。”
“什么?”
“昨晚你头一回与朕同床异梦了。”
陈恨一怔,收回了手,由他去了,轻声反驳道:“我没有。”
“神仙。”李砚好无奈地唤了他一声,“你好没道理,教人捉摸不透。有事情就开开口,好不好?”
“我……”
“你不说话,朕就自己揣度着办事了。”
“皇爷要办什么?”他总不能把贺行现在就给抓回来,总不能现在就安定闽中。
“传各州府,见着你就把你扣起来,送回宫来。”
还是了解他,分明什么事情还没有说,李砚就猜出他得走了。
陈恨想的也不差,他不会放,这都是全国州府通缉的待遇了,他哪里走得出半步?
事情还是要好好的说,都长着嘴,又不是哑巴,还非得委委屈屈的。
“我……先想一想,三日后同皇爷把事情讲明白,好不好?”
这件事情牵扯太多,他一下子没办法跟李砚讲清楚他为什么非得去江南。
他还拿不准注意,所以……
李砚哄他哄了这许久,就换了一个三日后。他把人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可人一点也不明白,还使劲儿地把他往外推。
李砚也不大高兴,只叹了口气,道:“行,随你什么时候说。”
“皇爷以后别这么叫我。”
“怎么?”
“我不是神仙。”
*
就这么熬了三日。
这三日里,陈恨想了许多,最后托李释给留守忠义侯府的张爷带了一封信,叫他准备准备,什么时候就动身去江南。还让他往江南也递封信儿,也告知江南一声。
养居殿外,传信儿回来的李释抱着手对他说:“那位张爷问你为什么,还问用不用他陪你。”
陈恨半倚靠着廊柱,揉了揉眉心:“不用,我一个人。”
李释又问他:“你就非要走这一遭?”
“我不能不走这一遭。”陈恨用食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小小年纪管这么多,老妈子似的。”
“那你……”李释就站在原地,任由他弹脑袋,“同皇爷说了没有?”
“我今晚同他说。”
李释笃定道:“他不会放你走的。”
“我不得不走。”
“那他也不会放你。”
“我好好同他说。”话是这么说,其实陈恨自己也拿不准,“我好好说,皇爷肯定会答应的。”
“你为何非得去?”
“这个……”陈恨低头玩手指,似漫不经心道,“是我的命。我注定是皇爷手里的一把刀,这是所有贤臣的命。”
他将五指并拢,做出手刀的模样来,在李释面前晃了晃:“我虽然太久没出鞘了,总归还是有些用处的。”
“为国为君,为天下苍生。算了,不把话说这么大……”陈恨笑了笑,将手握成拳,手刀卷了刃,“也是为了我自己。”
“那你……”李释抬眼,望向他带着笑意的双眸,“凡事多小心。”
“诶。”陈恨抬头看了看檐外的天,夏日里,日头略偏西,万里无云,随口问道,“世子爷今日下午还念书么?”
“下午去武场练剑。”
“世子爷什么时候改了使剑了?”见他面色变了,陈恨忙道,“走罢,我与世子爷一同去。”
李释瞥了他一眼:“你不是说好好的同皇爷讲么?怎么还没讲就怂了?”
“我……”陈恨双手一撑,翻过了廊前栏杆往外走,双手背在身后,“还得想想,晚上再同他讲。”
下午暑气重,陈恨抱着手在武场的檐下坐了一会儿,李释捉着长剑,游龙似的。
他看了一会儿,觉着没什么意思,也看不出什么花样,靠着柱子就睡着了。
前几日章老太医就动身去给徐醒治病了,要三年才回来,若是他在,指定又得指着陈恨,说他思虑过重。
再过一会儿,李释遣人去了一趟养居殿,李砚就赶过来把人给领回去了。
李释反手持着长剑,冷声道:“你别凶他。”
李砚架着陈恨的手,把他背到背上。
他看了一眼李释,小孩子懂个屁。
第91章 忠奸(3)
午后还是热, 汗水湿透了背后衣衫,陈恨从梦中惊醒,只一翻身, 就从长榻上掉了下去。
李砚才出去了一会儿,出去时陈恨还在榻上睡得好好的, 一进来就看见他趴在地上, 一手捂着脑袋, 一手揉腰。
地面干净,铺着毯子,摔着不疼, 又舒服, 陈恨趴着就不愿意起来了。
不发出任何声响,李砚快步上前, 揽着他的腰,把他从地上捞起来。
陈恨身子一僵,扯了一把抱他的那只手的衣袖, 才知道是李砚,他是在养居殿。
李砚把他抱回榻上:“摔着哪里没有?再睡一会儿?怎么热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陈恨抬手抓了抓头发,“明明梦见下雪来着,但是好像一点也不凉快。”
“还睡吗?”
“不睡了, 醒了。”陈恨摇摇头,一摸后背,被汗水湿了一片,便下了榻, “奴去换身衣裳。”
他径直走到屏风后边,低头解了腰带。
直待解了腰带,才想起他压根没拿要换的衣裳。腰带也不再围了,方才睡着,解了头发,下榻时连鞋也没穿,赤着脚站在地上凉快。
他就这么从屏风后边走出来。
夏衫单薄且宽大。养居殿的窗子都开着,穿堂风迎面吹来,扬起他的衣袖。
才出了汗,头发粘在脖子上难受。陈恨一低头,又抬手捋了捋头发,抬手时露出一节精瘦的、白玉似的小臂。
头发理清楚了,他就稍转了转脑袋,长发遮掩着,朝李砚露出了半边脸。
玉面杏眼,像躲藏在祭坛下才有幸能够瞥见的一面。
李砚看着他,待陈恨拣了要换的衣裳,回了屏风后边,他才眨了眨眼,算是回神。
摄人心魄。
而陈恨一面系着腰带,一面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一只手。
他这动作是朝他要东西,可是他要什么东西,李砚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绑好了腰带,陈恨一手拢着头发,一只手去扯他的衣袖。
他是要他的发带。
李砚反应过来了。
他把陈恨背回来的时候,陈恨还绑着头发,他抬手帮他解了,拆下来的发带随手绕了两圈,就绕在他的左手手腕上。
绕上去就忘记解下来了。
是陈恨常用的那个,蓝颜色洗得有些旧了,绣云纹的那个。
陈恨拿了,将长发束得高高的,将另一边案上盛着水果的琉璃缸子捧过来,隔在两人之间,随手拣了两颗青李吃。
李砚忽然问他:“朕对你,很凶吗?”
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这么问,陈恨忙摆手否认:“没有没有。”
“李释怎么让朕不要凶你?”
“他?”陈恨一愣,想了想,“世子爷大概是误会了什么吧。”
“朕还以为,你这几日总与他待在一处——”李砚笑了笑,在琉璃缸子里挑了个红些的李子塞给他,“是向他抱怨朕凶。”
“不是不是。”陈恨还是摆手,“世子爷肯定是误会了,等会儿奴就跟他解释清楚,皇爷不凶的。”
李砚定定的看着他:“朕不凶你,你若有话,可以直说。”
“我……”陈恨低头,将面前的琉璃缸子往李砚面前推了推,自己也不说话,却解了头发,用手指绕着发带玩儿。
想了三日,他还是不明白要怎么跟李砚开口。
“你若是不说,朕就替你说了。”
“皇爷……”
“叫李释帮你给忠义侯府递信儿。你带朕去过一回的酒楼,昨日派了两个人出城,快马加鞭往江南去,提前报信?”
李砚说着这话的时候,陈恨又把头发给绑起来了。
李砚最后问他:“你想去哪里?”
陈恨一扯发带尾,又把头发给散下来了:“我记得我答应过皇爷的,不管别的事儿,也不理会别的人,但是……”
李砚抢了他的话:“又是事出紧急了?”
“这回确实是这样,我不能不南下一趟,事情我会打点好。另外,还要请皇爷在朝中做我的靠山。”
李砚还是问他,仿佛不听他亲口说出就不死心一般:“你想去那儿?”
“要去江南,平叛。”陈恨抿了抿唇,他紧张得心口有些难受,“年底我得到江南。”
“你还给自己定了日子。”李砚轻笑出声,“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收复闽中?”
不是的,这不是他定的日子,这是系统给他定的日子。
“永嘉五年年底。”
“永嘉五年?”
还以为他是松了口,陈恨忙立军令状:“皇爷要是嫌日子太久,我可以抓紧些,若是顺利些,永嘉四年就可以回来的。”
“朕近来是不是太纵着你了?”
“不是,我知道皇爷不想让我去,我也答应过皇爷,但是这回是我不得不去。”
李砚自顾自地道:“满朝文武都不如你,都不如你忠义侯。你是贤臣,你是忠义双绝,什么事情都要挡在最前边。”
陈恨忙道:“我会安排好,不会出差错的,江南庄子上还有人,匪石,还有李檀……同我兄长都在那儿,苏元均也在,他们不会叫我出事的。我在江南,也就只是守在庄子上,镇着江南罢了。李渝给的几卷帛书,我都记下了,闽中地形布防我心中有数。排兵布阵、进退张弛,我都会同他们商量,不会出事,更不会像上回在营里推沙盘,用江南十九座城做诱饵。那时候是同循之闹着玩儿的,其实闽中不难,日子久些自然就攻下来了。朝中离了皇爷不行,一切调度还要听皇爷的。”
他说了好长的一段话,三日里,他就编好了这一段词儿。
“安社稷、定乾坤。离亭。”李砚直望进他眼里,讽道,“你好厉害。”
陈恨拍了拍他的手背做安抚:“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同皇爷商量,要是……”
李砚反手捉住他的手:“要是朕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了?”
“要是皇爷不让我去,那我就……”再与皇爷说说,求皇爷通融通融。再不济,他还能直接走,他一个人,来去自由,牵一匹马,收拾个小包袱,往哪里都是可以的。
李砚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只道:“贺行的手伸到你身上了。”
“不是,我没有到闽中去当细作的意思。贺行没有再给我递信儿,皇爷知道的,况且他那封信还在皇爷那儿,我要投诚,也没有信物。这件事情,我绝不会冒险。”
“你闷了这么多日,就是想着要怎么同朕告别?”
“……算是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也知道朕不会让你去。”
陈恨看着他:“我非去不可。”
“难怪你那天晚上问朕忠奸的事情,你现在说说,你是忠是奸。”
陈恨一时语塞:“我……”
他若去了江南,百年之后,史册之上,他就是忠,他是不辞千里定江山,坐守江南平闽中。
可是现在呢?现在一意孤行,同皇帝吵成这样也要去江南。他是什么?自谓大忠,其实大愚。
“你是忠。”李砚又道,“谁敢说你是奸?你胸怀广,心里眼里装着天下苍生,怎么独独不看朕对你的真心?”
陈恨抓着他的手,急忙道:“我没有不看,我看见了,我喜欢皇爷的。我用我的换皇爷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