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轻声道:“我带你去江南,我们交个朋友吧。”
“我不是骗子么?”陈恨翻了个身,趴在被褥上问他,“林船主怎么想和骗子交朋友啦?”
“我头一回从家里出来跑商。”林念顺势坐在地上,陈恨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他便凑过去坐着了,“家里人把用了几十年的老伙计都派给我了,从江南去长安,再从长安回江南,你是我想交朋友的第二个人。”
“啊。”陈恨点点头,“那第一个人呢?”
“他骗了我二两银子。”
陈恨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别笑。”林念按住他的手,正色道,“本船主观察了你十来日,觉得你十分适合做朋友。”
*
过了一个多月,货船又一次靠了岸,在一个小镇的码头。
这日是阴天,清晨的时候天上还飘着雨丝,江上白雾不散。
林念把陈恨从被窝里拉出来,直接把他拉到了船头,指着前边对他说:“你看,只要再绕过那几个河湾,我们就到江南啦。”
陈恨应了一声,揉了揉眼睛,抬眼去看。其实那几个河湾还远得很,还隔了几重又几重的青山。
他估摸着,还得有十来日的路程。
不愿意扫他的兴,陈恨便没有说话。
而林念在他身边蹦来跳去的:“再有些日子,我就到家啦。不过你要去的地儿还在更南边,没关系,我回家住两日就陪你去。”
“小少爷,别跳啦。”陈恨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船板都给你跳塌了,到时候船漏了,你怎么回家去?”
“噢。”林念缓之又缓的抬脚,然后放下,低头一看,“呀,你没穿鞋。”
“是啊。”陈恨朝他扬了扬脑袋,“而且还没洗脸。”
林念煎熬了好一阵,最后语重心长的对他说:“没事,就算你不爱干净,我们还是好朋友。”
陈恨一噎,转身回了船舱。
那是他不想穿鞋、不想洗脸吗?那是林念大早上的把他从被子里拽出来,他没来得及穿鞋洗脸!
林念朝他挥挥手:“快去快回!”
除了端着船主架子的时候,林念从来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遇见什么事儿也不改。这时候笑着趴在船舷上,看远处重山叠嶂。看腻了,便去看老伙计们驶船。
桅杆上的白帆收起来了,五六根比手臂还粗的粗麻绳从船上抛出去,落在了地上。
林念一转头,看见另一艘船要停过来,忙抬手示意,又吆喝道:“都听我的命令!快给人家让位置!”
老伙计们好无奈地笑了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遂了他的愿。
船只停稳之后,林念抱着手站在船头,好奇的方才给让了位置的船望了两眼。
那是一艘客船,体量不大,看上去也没什么人。
一个着素衫的男子从里边走出来,在船板上站了一会儿,很快就回去了。回头时,朝林念笑了笑。
林念不觉其他,亦是朝他笑了。
这时候陈恨用巾子擦着头发,从船舱里出来,林念也就不再管那人了,走过去就笑陈恨:“你大早晨的洗头发做什么?”
“我……没事。”陈恨歪着脑袋,拍了拍耳朵,像是要把耳朵里的水给倒出来。
与陈恨同住的小伙计小宋凑过来回话:“林先生一大早被您拉起来,困极了,回去之后还想再睡会儿。结果才躺下,停船的时候撞了一下,不稳当,把枕头边的水盆子撞翻了,浇了林先生一脑袋。”
“才没有这回事。”陈恨作势就要打他,小伙计笑着逃走了。
而林念是最看重朋友的,他好哀愁的拍了拍陈恨的肩:“林先生好可怜。”
陈恨指了指右手边的船:“那是谁的船?”
“才来的。”林念朝他好自豪的笑了笑,“今日江上雾大,所有的船都被困在这儿了,我看他们没位置停,就给他们让了点地儿。”
“嗯。”
“不管他们。”林念摆了摆手,“在船上待了好久了,上回靠岸你就没有下船,这回要不要下去看看?你整日待在船舱里写东西,你不难受?”
陈恨往码头望了一眼,细雨停歇,只是地上还湿润润的。这雨从昨晚上开始下,码头上许多船都是昨晚就到了的,想上岸的老早就上了岸,想留在船上的还正睡着。
到处都没什么人,空旷得很。
“走嘛,吃了这么多日的干粮,你不难受?”林念拉他,“走走走,我带你吃一顿热的。”
陈恨被他推着往前走,同几个老伙计打了招呼,两个人就进了镇子,在一家搭着棚子的馄饨摊坐下了。
热气腾腾,他二人面对面坐着,林念一吹气,那热气就飞到了陈恨脸上。
雾气后边,林念笑道:“我跟你讲,要是不等雾散,我们的船直接开进去,你看东西就像刚刚那样。”
陈恨低头,用瓷勺子去弄碗里的馄饨。
又过了一会儿,林念闲不下来,才要开口和他说话,陈恨忽然抬起头,也朝他吹了一口气,那热气便又往林念面上飘。
林念抹了把脸,乐不可支。
陈恨用勺子敲了敲他的碗沿,佯正色道:“林船主,快吃啦。”
这是陈恨这么多日来,头一回上岸,心中还是有些犯嘀咕。
虽说李砚在长安重封了忠义侯,但要依着那时候,李砚用镣铐把他锁着也不放他走的决心,恐怕还是派了人在四处找他。
陈恨往四周看了看,暂时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转回头时,发现林念正用双手撑着头看他。
“你在看什么?”
“没有。”陈恨低头,握着瓷勺,在汤碗里搅了搅,大半碗的馄饨只剩下了汤。
林念毫无愧色,没心没肺的朝他笑:“我看你不吃,就捞走吃掉了。”
用过了早饭,林念领着他在镇子里闲逛。
“这儿离我家还不算远,我来玩过几遭,逛都逛腻了。”林念朝他一扬下巴,“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下船来玩儿呢。”
“嗯。”陈恨想了想,问道,“这镇子上,可有书局?”
林念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有一个小的,不过里边卖的东西都不好,这也缺那也缺的。你要是想写字,我把我的纸笔给你。”
“若是我想买舆图,这种东西,书局总有罢?”
还有十来日便到江南了,在船上待着快一个月,陈恨从前在李砚那儿看过闽中部署图,这几日把基本图示标在了纸上,他想看看能不能标到图上去。
若是能有围棋便最好不过了,能当沙盘推演用。
“会有的。”林念一拍他的肩,“你放心,我肯定把你带回家去,哪里还要什么舆图?”
不等陈恨在说话,林念一拍胸脯,走在了前边:“罢了罢了,带你去罢。”
这话还没落地,街头摆了一个说书摊子,好像蜂子扎进蜜里似的,林念一脑袋就扎了进去。
陈恨无法,拉他不动,只好对他说:“那我自个儿去,你在这儿等着。”
林念连连点头:“好好好,就在前边,你快去吧。”
小少爷看起来就让人不大放心,陈恨在嘱咐了一句:“别乱走啊。”
“好,我对这儿熟得很呢。”林念的目光不离说书先生,“诶,讲到忠义侯了,要不你也听一会儿再走吧?”
忠义侯表示:“不了。”
天上下起了雨,虽然不大,但是夏衫单薄,很快就能浸润人的衣袖。
冒着细雨,陈恨小跑着到了长街的另一边,买了一张虫蛀了大半的舆图,又买了两枝才到手就开始掉毛儿的笔。
回去的时候,却不见了林念。
还是清晨时候,说书摊子前的人本就不多,陈恨来来回回寻了两三遍,都没看见人,才要转头去找他时,却有人把住了他的手腕。
还以为是林念与他闹着玩儿,陈恨失笑:“做什么吓唬人……”
尖利的匕首抵在他的腰上:“侯爷,玩够了,该回了。”
第106章 一程(3)
清晨的小镇长街上没什么人, 更没有爱管闲事儿的人。
衣袖掩着匕首, 紧紧的抵在陈恨的腰上。
陈恨反应得快,迅速将手中的舆图与毛笔都丢在地上,颤抖着举起了双手。
身后的匕首往前靠了靠, 仿佛很快就会划破他的衣裳:“侯爷, 您给谁留信儿呢?”
“嗯……”陈恨干笑, “没给谁留信儿, 我就是手抖。”
那人一手抓着他的胳膊:“劳侯爷捡起来。”
他抓得用力,陈恨挣不脱,缓缓的弯下腰,只把舆图捡起来了。
大约是没注意到地上还有两枝秃了毛的笔, 那人推了他一把:“走。”
“我们去码头吗?”陈恨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咽了口唾沫, 定了定心神,同身后的人搭话, “你们走水路来的么?你们有几个人呀?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身后的人再不说话。却被陈恨猜中了, 他们确实是往码头的方向走。
小镇的码头不大, 不过占了一个河湾的便宜。
离码头越来越近,陈恨就越不安。
码头虽然不大, 但也没有这么小。他们走的方向,就是林念的货船停靠的方向。
这时候才知道害怕,陈恨抿了抿发干的唇。不论事情变成什么模样,绝不能牵连了旁人。
隔得远远的,陈恨仔细看了两眼。林念那船今晨才停靠过来, 本该有许多事情要张罗,但这时,船板上一个人却也没有了。
恐怕也是出事了。
他没想到这些人的动作这样快。
还没来得及细想,陈恨就被推上了另一艘船。
是林家货船旁边的那一艘客船,方才林念还吩咐人给让了位置的那艘客船。
竟是送到人手里去了。
陈恨一面观察船上的布置,一面拖沓着步子往前挪。
后边的人等得烦了,把他往船舱的夹道里一推,就把他推到了一个舱门前。
陈恨垂着眸,再看了两眼,身后的人就用粗麻绳将他的双手往后一捆,一拉舱门,把他丢进去了。
双手背在身后,陈恨站得不稳,往前踉跄了两步。
船舱太小,他的额头正好撞到了桌角。算是有意试探,也不控制着,他一抬腿,刻意将桌子都掀翻了。
舱里乒乓响了一阵。
一片吵杂之中,陈恨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外边的人没有反应。
船舱算是全封着的,透不得光,黑黢黢的一片,只有两个小舷窗可换气儿。
稍冷静下来,才觉出额上又碰出了血,黏黏的糊在面上。
根据他撞脑袋的经验判断,伤得不严重,血流的不多,便不再管了。被绑着的双手才是最要紧的。
要解开手背上的绳子不算太难。
陈恨往边上退了几步,靠坐在了墙边,喘了几口气,稍缓了缓神,便低下头,专心啃自己的裤腿——出门在外,他习惯绑一把匕首在自己的腿上。
折腾了好一阵,才终于咬着刀柄,把鞘中匕首抽出来了。
陈恨转过头,一松口,匕首就钉在了他身后的地上。
船舱里到处都是黑的,匕首被他往后一抛,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匕首被他丢到哪儿去了,被绑着的双手往后探了两下,找了好几遭,才终于摸着。
就是一把抓住刀刃的感觉很不好,陈恨疼得龇牙咧嘴的,他感觉自己手掌的生命线都给切断了。
匕首锋利,很快就割开了麻绳,就是解开绳子的时候拿刀拿得不稳,手上又划了两道。
陈恨将匕首收入鞘中,重新绑在了腿上。
他起身,还没站稳,船只就猛地晃动了一下,像是船身撞上了什么,撞上之后,船开始动了。
陈恨靠在船壁上,再等了一会儿,心道大约是开船了。他们不愿意在码头久留,甚至连江上大雾也不肯等。
太急了,做贼心虚,又或是有人也在追他们。
暂时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陈恨也不再往这方面多想。
手上头上都血流不止,陈恨懒得管,用衣袖抹了两下,只等血凝了就算完了。
等血止住的时候,他在黑暗中,用未受伤的手背,把船舱大致摸了一遍。
船舱很小,十六七步就能走完。没有别的东西,除了他方才刻意撞倒的那张桌子。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他也隐约记得那桌子在什么位置,陈恨摸索着,慢慢的走过去,没走几步,小腿果真就撞到了桌子。
可用的东西太少,他只有一张自己带进来的舆图,还有一张桌子,可他总不能扛着桌子去和人打架。
陈恨往边上退了半步,却碰上了另一个东西——一地的碎瓷片。
该是桌上的茶壶茶杯摔碎了留下的。
这时候陈恨举起血淋淋的双手,凑近眼前。他虽看不见,却也明白得很,他手上这伤,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刀伤。
要是给人见着了,他绑在腿上的匕首也就暴露了。
他弯腰,在地上摸了摸,捡起一片碎瓷片,吸了口气,狠狠地在手心划了一下,不仅将刀伤划烂了,还咬着牙给自己多添了两道新伤。
两只手都得划。
到最后他两只手都是颤抖着的。
手里攥着碎瓷片,他又在船舱里走了两步,拾起地上另一块碎瓷片,藏在了腰带里。
留给他的时间很少,这些事情,他是在一盏茶的时候做完的。
外边那些人恐怕也没想给他太多的时间,等做完这些事情,舱外就响起了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