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砚也应了一声, 却把铜板收起来了。
走在前边的三人原本只以为是陈恨爱玩儿,一时间落在后边了。这时候一回头, 便看见李砚捏着他的后颈不放, 陈恨仿佛被定在原地。
猫儿似的, 不敢动,不敢动。
李砚稍抬了眼,目光扫过那三人, 陈恨忙轻声道:“皇爷,我……”
李砚偏了偏头, 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 蹭过他的耳垂:“有话回去再说。”
陈恨低头:“嗯。”
搭在陈恨后颈上的手不肯放下, 李砚抓猫似的把他抓在身边, 提脚走向前边三人, 淡淡地道了一声久违。
见过礼,一时无话。
李家兄弟见面, 场面十分难堪。
陈恨暗中朝李檀他们摆了摆手,叫他们先走。
于是一行人分了前后, 绕着河岸默默的走。
李砚同陈恨落在后边,李砚玩什么似的玩他的脖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捏他。
陈恨躲不开,被他逼得退无可退, 越走越偏,再有几步就掉进河里了——恐怕他不会掉进河里,李砚会抓住他的颈子,把他给抓好的。
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他的手,推不开。
被他搅得烦了,陈恨觉着他应该凶狠一点推开他的手的。
于是陈恨狠狠地拍了一下李砚的手,李砚转头看他,他便缩了缩脖子,咕哝道:“不要捏了。”
李砚果然也改了,不捏后颈了,改捏手指。
夕阳在山。
大约是故意,李砚放慢了脚步,拽着陈恨的手又退到了更后边。
天色渐暗,只有一列停靠船只船头挂着的小船灯发着亮。
暮色昏昏,直到看不清前边李檀等人的身影时,李砚停下脚步,借着岸边柳树掩映,把陈恨拉进怀里抱住了。
李砚抱得紧,恨不能把他收拾收拾,从此就把他绑在自己的腰带上。
陈恨一怔,很快也伸手圈住他的腰,又把脑袋埋在李砚怀里,上下蹭了蹭。
到底是他喜欢的龙涎香,还是他喜欢的皇爷。
“皇爷啊,那个我的折子你……”
“有话回去再说。”
“诶。”
还在外边,也就只抱了这么一小会儿。
陈恨一偏头,见着有人走近,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便松手了。
一年多之前还杀得你死我活的李家兄弟见面,李檀也不愿意见李砚,一来是面子上过不去,二来,他与李砚也无话可说。
这时候李砚主动落在后边,他让徐醒来说一声,便先回庄子去了。
夜里转凉,徐醒朝李砚作揖,替李檀请辞。
李砚抓紧了陈恨的手,意味不明的目光在徐醒身上停留了一瞬,冷声道:“随他。”
徐醒道了声谢,转身要走时,又听见李砚愈发冷了声调问他:“徐卿、怎的也在此地?”
看来他是还没收到折子。陈恨握了握他的手,要他别问了,李砚却不肯放过他,只是瞧着徐醒,等他回话。
徐醒朝他做了个深揖,轻咳两声,回道:“臣来此地寻访故人。”
不等李砚说话,陈恨忙对徐醒道:“天也晚了,再不回去你那毛病又要犯了,快同我兄长他们一起先回去罢。”
李砚转头看他,而徐醒抿了抿唇,也转身去了。
待徐醒走后,李砚似是不经意道:“你同徐枕眠,交情更好了。”
“算是吧,现下也是过命的交情了。”陈恨不觉其他,反问他道,“皇爷怎么好像很看不惯他似的?”
李砚偏头,碰了碰他的额角,轻声叹道:“有点儿……嫉妒他。”
陈恨不明就里:“什么?”
“没什么。”李砚拍了他一下,“你的折子朕没收到,回去把事情说清楚。”
“诶。”陈恨忽然想起什么事儿,拉着李砚就急急地往前走,“快走,我和皇爷有急事。”
李砚笑了笑,也由他拉着去了。
*
回去时还没来得及说正事,陈恨拉着李砚先去找了一趟章老太医。
陈恨撩起李砚的衣袖,把他的手往章老太医面前一递:“快,给皇爷诊脉。”
“老夫就是天生给人把脉的命。”章老太医捋了把胡子,抬手探脉。
陈恨疯狂吹捧:“要不怎么说您老是再世华佗呢?要不您的名字怎么是章再华呢?要不……”
章老太医被他说得不大好意思,随手在桌上拿了块点心塞住他的嘴:“好了。”
仔仔细细地探过了脉,章老太医道:“没什么大碍……”
“要不还是补补身子吧?”陈恨捧着点心,啃了一口。
“没什么可补的……”
“要补的,要补的。”皇爷前儿个都吐血了。
后半句话陈恨没说,给李砚留面子。好端端的吐了血,对谁来说都不是好事情。
章老太医完全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只道:“我是大夫,我说了不用补。”
“还是要补的……”
“不用。”章老太医瞥了他一眼,“要补要补,到时候你就该受不住了。”
“与我有什么干系……”陈恨反应过来,耳根子都红了。
章老太医全不理他,又抓起他的手要给他诊脉:“下午我看你的脉象还是有点乱,再给你补补罢。”
陈恨弱弱道:“我不用补……”
“你不用补。”章老太医还是那句话,“那你受得住吗?”
陈恨低头,露出红的要滴血的耳垂,闷声道:“能不说这个了吗?”
章老太医忍住笑:“还不是你非说补啊补啊的。”
“那我不说了……”
“得亏皇爷来了,要不你在庄子里三天两头就上房揭瓦,哪里有人制得住你?”
陈恨辩驳:“我没有上房揭瓦。”
“半个月同三爷打了两次的不是你?上回摔进荷塘里的不是你?上上回从树上掉下来的不是你?你这个人养病就跟养羊似的,越养越多。”
“不是我……”
“呵。”章老太医笑了一声,转头向李砚告状,“皇爷还不知道吧,离亭刚被带回来那时候,就没有哪儿是好的,就连手也能划得乱七八糟的,掌纹都给他划没了,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
李砚面色一沉,道:“朕还不知道。”
“我在折子上写了。”陈恨解释道,“皇爷还没收到折子,我又没来得及跟皇爷讲,所以皇爷还不知道。”
李砚却问:“写了什么?”
“写了……”陈恨想了会儿,用蚊子哼似的声音答道,“‘略有小伤,并无大碍。’”
李砚的手指在案上叩了两下,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略有小伤……”
陈恨听着,越发低了脑袋。
诊完脉,章老太医帮陈恨把衣袖放下,悠悠道:“以后看得紧些。”
李砚点头,正色道:“是。”
“行了,老夫琢磨琢磨,开个方子。天晚了,回去休息吧。”
李砚起身,双手圈着陈恨的腰,就把他抱走了:“不是说没来得及说么?走吧,回去说清楚,你到底都伤着哪儿了。”
抱着人穿过花廊,回了陈恨的房间。
房里尚未点灯,陈恨只听见关门的声音,然后他就被按在了门上。
“皇爷,其实没那么厉害的。章老太医就是喜欢小题大做,从前我只是划了个口子,他就……”
李砚却握住他的手,碰了碰他的手心:“伤着手了?”
“嗯。”陈恨点了点头。
李砚很轻很轻地摸摸他的手,生怕碰疼了他。
陈恨又道:“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来的时候遇见什么事儿了?”
“遇见了贺行,他想招降我来着,然后我扎了他一刀,拉着他一起掉进江里了……”
他说得轻巧,李砚听着心惊,揉了揉他的手,道:“你假意降他,见机行事便是,怎么净干一些不要命的事情?”
“皇爷的衣裳被他丢进水里了,我才不降他,假意也不降他。”陈恨瘪嘴道,“也不是谁都值得我忠心的。”
“还伤着哪儿了?”
“脑袋也撞了一下。”陈恨掀开额前头发给他看,“不过已经好了。”
李砚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好,还有疤。”
“就那样一点疤,再过一阵子就没了。”陈恨失笑,“皇爷眼力好,没点灯还看得见。”
李砚揉了揉他的脑袋:“满心满眼都是你,哪里能看不见?”
一时间,陈恨有些结巴:“皇爷从哪里学的混账话……”
“还有哪儿伤着了?”
陈恨甩了甩手臂:“应该没有……”
“又是‘略有小伤,并无大碍’?”李砚叹了口气,抱住他的腰往房间里带,“你怎么总不说实话?”
房里没点灯,李砚对这儿也不熟悉,不知道碰倒了什么。
陈恨被他扛着,又拍了拍他的肩:“皇爷还是放我……”
再碰倒了个什么东西,李砚最后还是放他下来了,放在榻上,然后伸手解他的衣裳。
陈恨抓住衣襟:“皇……皇爷?”
“你总不告诉朕实话。”李砚把他按进怀里,一只手悄悄解他的腰带,“朕就自个儿摸摸,看你到底伤着哪儿了。”
“其实真的没伤着……”
“背上也青了一块。”
到现在应该只有一点淡淡的痕迹了,谁知道李砚是怎么看出来的。
陈恨低头,罢了,由他去吧。
后来李砚把陈恨抱到腿上,理不清楚的衣裳下边,陈恨热得脑袋发昏,终于忍不住,抬手推他:“别……别摸了。”
“我合理怀疑……”陈恨微喘道,“皇爷根本就是故意的。”
“没有。”李砚停了手,只是抱着他,又吻了吻他的鬓角,“原本是只想看看你伤着哪儿了,你还养病,不敢放肆。忘了你皮薄,摸两下就……”
“那是摸两下吗?那分明是摸了两百下两千下,要是我这样摸——”陈恨一边反驳,一边乱碰李砚,“这样摸,皇爷能禁得住吗?”
他以为他自己很凶,说话很凶,打人也很凶。其实一点也不,他说话哼哼唧唧的,手上也没用劲儿,就那样碰一碰。
又热又软的一只,窝在李砚怀里,两个人就安安静静的坐了一会儿。
“贺行特别凶。”陈恨抱怨道,“把我带去的皇爷的衣裳丢进水里,还吓唬我,要把我丢进黄河里。”
“等抓住他,就把他丢进黄河里。”
“那时候我脱不了身,要是真跟着他去了闽中,再要脱身就更难了。他还拿别人威胁我,我没办法,才用了最坏的法子。”
“朕没有怪你,是心疼你。”
李砚问他:“疼不疼?”
陈恨抽了抽鼻子,轻声道:“疼啊。”
又默了一阵,没有灯火,直到陈恨打了个哭嗝,温温热热的眼泪滴到李砚的手背上,李砚才知道他哭了。
李砚手忙脚乱地哄他。
陈恨不常诉苦。
被救起来的时候徐醒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章老太医看诊的时候问他疼不疼,他也说不疼;很亲近的兄长陈温问他,他还是说不疼。
仿佛没有知觉似的。
要李砚在,要李砚问他一声,他才想起来。
李砚要是不在,他也能万死不悔。
他生平只喊过两回疼,两回都是跟李砚哭的。头一回在长安城怡和殿前,第二回 就是现在。头一回李砚哭了,现在换了陈恨哭。
眼泪鼻涕糊了李砚一身,陈恨哭道:“疼死了,疼死了,我都以为我要死了。还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梦见我死了一回……皇爷还恨我,我都两年没跟皇爷说话了,死之前连皇爷最后一面也没见上。我一个人死了,掉进水里死的,水里冷死了、又冷又黑。我死了两回了,每一回都疼死了……”
李砚也疼死了,把他抱得更紧,哄道:“不疼了,不疼了,皇爷不是来寻你了么?”
第119章 剑柄(3)
陈恨哭了好一阵儿,一开始还能明明白白的说话, 说贺行怎么凶, 梦里有多害怕。后来哭得厉害了, 就只是喊皇爷,喘不上气了还要喊, 靠在他怀里抽抽噎噎地喊。
隔着衣裳, 一声一声皇爷猫爪子似的挠李砚的心, 一下一下都挠不到地儿。
“哭得人都不知道怎么哄了。”李砚碰碰他的额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跑到哪儿, 朕都找得到你。”
陈恨打了个哭嗝,像上岸的小鱼吐泡泡, 小鱼带着哭腔反驳道:“梦里就没有。”
“梦里……”李砚被他勾着, 亦是想起前世的事情, 轻声道, “从前就是太听你的话, 才不敢去找你。”
陈恨没听太清楚,却愤愤地打了他一下:“那就是怨我了?”
哭过的人都是娇里娇气的。
李砚忙道:“怨我, 怨我。”又偏了头,凑过去吃他挂在眼角的泪, 低声道:“哭得人恨不能把心头血都捧出来哄你。别哭了,嗯?”
“这又是哪里学来的混账话?”陈恨咕哝了一句,却也好多了,抓过李砚的衣袖擦脸。
李砚兜着衣袖, 帮他抹了把脸:“还是让他们烧水给你洗脸好不好?”
“嗯,顺便要一碗糯米团子。”
其实一点也不顺便。
李砚却也应了:“好。还要什么?”
“皇爷也去洗洗吧。”陈恨捞起他的另一半衣袖,再擦了擦脸,“衣裳都被我弄脏了。”
陈恨给他指了厨房的位置,李砚把他放在榻上,又点起蜡烛,脱下全是陈恨眼泪的外衫,预备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