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渊心里一涩,怕他是寒疾发作,刚想伸手搂住他,却见两行清泪从他悲戚的双眼滑落,滴答滴答的落在自己脚下。
湛渊僵住了手臂,他还从未见他哭过,一这样想着就再也忍不住,忙慌乱的将人拥进怀里。冰凉的触感从怀里传来,湛渊勒紧了双臂,恨不能把他勒成自己的一根骨头,用自己的血肉暖他。湛渊昂了昂下巴,深吸着鼻子对怀里的人沙哑道:“我这就还你,你记着,从今往后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的,我不欠你的了,你不能怨恨我,也别躲着不见我……段干卓,别怨恨我。”
湛渊说着一把推开怀里的人,拔出剑猛地刺向自己胸膛。湛渊耍了个心眼,故意避开了身上的要害处,刺中的天池穴不会致命,只是会失血过多,想着正好可以使个苦肉计留下他。再抬眼去看段干卓果然看到他身子猛地一抖,往后退了一步,湛渊心中一喜。再抬头去看面前的人,一颗心直直的落进了谷底。
段干卓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窟窿,血从他的腹部汩汩流出,似流不尽似的,把他的白衫布衣都染成了红色,竟像是一身火红喜服。
湛渊想站起来,替他捂住伤口,却无论如何也直不起身,只能半跪在地上痛苦挣扎。
湛渊心中发急,浑身冒冷汗,却听到头顶的一声沙哑的哀戚叹息,“小笼包呀,你何时才能不算计我……”
湛渊恍惚记得自己骗过他许多事,心中难过,但也知道他好骗,便思量着想套说辞糊弄过去,于是急道:“我没骗过你!”说着伸直了胳膊去够段干卓的手,“先生,我没骗过你,你来……你来,再往我身边走两步,我解释给你听……我从未骗过你,真的……你过来……”
眼看就要够到,却不知何时那个身影离了自己有一丈远。又是一声闷雷,隐隐约约似听到有人低声说话:“好大的雨,正好可解解这暑热,省得将军伤口化脓……”湛渊隐隐约约记起此时正是酷暑,他身上从哪来的落雪呢?心里猛地一惊,猝然明白这是梦境,可看着这道身影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他走,只盼着这梦永不醒才好……索性一把拔出胸膛上的剑丢开,匍匐着身子往他跟前爬了两步。身下血水斑斑,早已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湛渊仰头抖声哄道:“阿卓,走那么远的路来看我累不累……来,来这,陪我躺一会儿……我给你暖暖身子,我身上暖,我给你暖一暖……”
看他还是不动,湛渊苦笑一声,咬着胳膊哽咽道:“这些日子你都躲哪儿去了……我怎么样都寻不到你……你瞧我,我想你想得都瘦了……我瘦了,你该给我炖只鸡补补了……”
“阿敏?阿敏?你在哪?我就来……”段干卓竖了竖耳朵,眼神更加迷茫,也不知聚焦到了何处,急转着身子似乎就要走。
“她在这!”湛渊急得撑起身子,目眦欲裂,“你过来,来……她在我这呢,她还好好的,我领你见她……你别出去,外头冷,外头有鬼!都是恶鬼!他们会吃了你!你听话,过来……”
段干卓不知道听到什么忽然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疯疯癫癫的往外跑去,“阿敏同意跟我成亲了!好阿敏,慢些,等等我!小辰小笼包你们快来喝喜酒啊……”
“阿卓,别去!阿卓,回来……来人!来人!”湛渊急得在血泊中胡乱挣扎,想把那人叫住,可声音似乎被人偷了去,拼劲全力喊出的声音却似耳语般轻飘。眼泪夺眶而出,他听不见了……这可如何是好……湛渊痛苦的想,他要跟别人成亲去了……自己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已经同自己成过亲立过盟誓了,他们的尸骨将来是要埋在一块的……他忘了,他竟然都忘了……
第35章
湛渊恍惚间似抓到了一人的手,便当作救命稻草般狠狠按住压在了自己的伤口上。
“将军……将军……别碰这处,出血了……”刘贵一时着急,便往外挣手,却见湛渊半睁开了眼。
“将军,你可终于醒了!”刘贵喜得红了眼眶,忙冲外喊道:“快让医官进来,将军醒了!”
湛渊紧紧盯着他的脸,看清了他是谁,低笑了一声,一手捂脸上又闭上了眼。
“醒了吗?”祁明低声问道,“将军情况如何?”
老医官收了手,“已无大碍。”
“是你为我医治的吗?”湛渊手仍按在眼上,低声沙哑道。
众人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老医官正不知如何作答,却见祁明冲他使了个眼色,便会意道:“正是老者。”
湛渊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喉咙,有气无力道:“辰司杀射中我心俞穴,若将箭穿透我取出,我必死无疑;若拔箭我也会失血过多而亡,你是如何医治的我?”
“这……”
祁明一施礼道:“属下将箭头从将军天池穴附近穿出,天池穴于身体并无大碍。”
湛渊拿下手睁开了眼,审度着祁明道:“谁想的这个法子。”
“就是这位医官。”
那老医官只好低头慌张认道:“正……正是老者。”
湛渊良久没作声,好久才又闭了眼道:“好医术。重赏。都下去。”
“是。”
老医官退出去后才松了一大口气,以衣袖盖头挡了挡雨水,忙快步走到祁明身后亦步亦趋道:“大人,为何要对大将军说谎?若……若日后大将军怪罪下来,小人怕性命不保啊……”
祁明驻足,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滴。半晌才低声冷道:“是你救的大将军,那法子就是你想出来的,怎么,你还想担欺瞒大将军的罪名不成?!”
“这……这……小人不敢,小人记下了。”
“算了,你下去吧,此事万不可再对旁人提起。”
“是是是……”
祁明往大帐望了一眼,想起这日益混乱不堪的局势,不由得皱紧了眉头,难道果真是自己错了吗?
“说。”辰司杀按了按眉角。
“郭离将军说……说化岐城已是一座死城,没有救的……救的必要,他还要护皇上安危,让大将军自己想法子……”
辰司杀轻哼一声,“还打着小皇帝的旗号呢,我这化岐城一破,怕他接着就反……呵,乱吧乱吧,他也未必能落个好死!”
“将军,我们派去潜伏在湛渊处的人刚刚来报,说……说那湛渊已经无大碍了。”
辰司杀瞬间睁大了眼,猛地起身一脚踢翻了案几,“当真是天亡我大阮不成?!”
段干卓刚进帐,翻倒的案几上的一杯茶正泼在他脚边。
辰司杀换上了笑脸,“你们都下去吧。师哥,今日又给我做什么好吃的了?你身子还未好,以后还是让下人做吧。”
辰司杀说着扶起了案几,迫不及待的坐下,连连招手,“闻着真香!快给我尝尝。”
段干卓把托盘里的饭菜一一摆好,扶着桌角坐下,笑了笑,“又因为什么发火呢?”
“没什么,那个臭老东西不肯出兵,我本也不惜的他来救,等我再修养几日,一定亲手剁了那畜牲为小师……”辰司杀缓了口气,瞧着段干卓胳膊上的两处烂疮撇开了眼,“我派去找神草的人说已经有些眉目了。他肯定有法子,你再忍耐些日子。”
段干卓将筷子递与他,“不疼,就是有些痒,跟蜂子蛰了似的。哎,你还记得我带你捅马蜂窝那次吗?”
辰司杀夹了一大筷子菜送嘴里,边大嚼边翻白眼,“还说呢,哪有你这样当师哥的?自己想吃蜂蜜了就怂恿我去捅马蜂窝,小时候你真没少欺负我。”
“你记错了。”段干卓浅笑,“明明是你想吃我替你捅的,我可没记得蜜蜂蛰你,倒是我被蛰的够呛。”
辰司杀哈哈笑了出来,“算你还有良心知道护着我点。”
“哪个想护你?还不是怕师父揍我?”段干卓替他夹菜,“说起来那老家伙打小就偏心你。动不动就对我非打即骂的,我可从没见他招呼过你。”
“哟哟哟,你说这话老脸不害臊啊?”辰司杀调笑道,“那老不死的还不疼你啊。一有啥秘籍不都偷偷摸摸的传给你了嘛,还当我不知道啊。不然这天下第一剑还轮得到你?你一说起来我这心还肝疼呢,那老不死的十四岁就赶我下山了,你呢,留你留到十七八还舍不得放你下山历练,把你当个宝贝蛋子留身边。”
段干卓不好意思地一笑,“他也撵我了,是我赖着不走……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怎么样?小辰,你跟我回去看看他吧。”
“嗯,等我平定了这叛乱……”
“现在咱们就去吧。”
辰司杀抬了头,放下筷子,“师哥,你什么意思?”
段干卓抿了抿唇,“小辰,你随我走吧。”
辰司杀嗤笑了一声,“走哪去?”
“哪里都好。”段干卓微垂着头,“我想先同你回若缺山看看师父,你若想留下便留下,若不想可随我一同走。我没脸面待在师父身边了……”
辰司杀擦了擦嘴,“你的意思是让我置这十万将士的性命于不顾?置这整个天下人的性命于不顾?!师哥,我万想不到有一天你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段干卓闭了闭眼,仍是不抬头,“别打了吧……小辰,我看到每日都死那么多将士……”
“不打?”辰司杀冷笑一声拔高了声调,“师哥,你是让我投降?”
“哪里还有胜算?小辰,你手里只有十万人马……他呢,七十万……”
辰司杀仰了仰头,咂咂嘴,“好师哥,我倒拿不准了,你说出这番话来为的是我还是他?”
段干卓捏了捏衣角,“为你,为你手下的将士,别叫他们白白送死了。想让这天下早日平定下来……也……也为了他……”
辰司杀捂着嘴大笑起来,好半晌才笑够了,“好师哥呀,小师妹的尸骨还未找到呢,你竟也说的出这番话来?怎么?你还没让那畜牲作践够?!还要跑他身下承欢去?!师哥,你怎么能下贱至此?!”
段干卓咬了咬唇,扶着桌角站起身,“小辰,我想你好好活着……我不想看你……你随我走好不好?他要这天下你便给他吧,只要能给这天下一世太平,谁坐高位不一样吗?”
“一样?!师哥,你当真不知那人如何凶残吗?!莱东郡,几千人啊师哥?!全被他杀死屠尽了!你觉得我投降了,我们还有活路?这天下的人还有活路?!师哥,你愚蠢啊!”
段干卓瞪大了眼,看向他喃喃道:“不会……不会……他怎么会做出那番事来?不……你……别污蔑他……”
“污蔑?!师哥,你还能再糊涂点吗?!”辰司杀气得笑了出来,“他的人装扮成莱南郡的人,一夜!一夜将一城的人杀尽了……莱南城闻说心乱……不然你以为他是如何打进莱南郡的?!”
段干卓胸膛狠狠起伏着,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了。
辰司杀按了按眼,“我怕你难受,本不想告诉你这些事。你对他情深义重,他却杀害小师妹,又那番对你……如此恩将仇报的事他都做的出来,还有什么事他做不出来?我没同你讲,数日前那场大战我射中了他,本当他死了,这天下还有救,可没想到!”辰司杀恨得咬了咬牙,“我终有一日一定会亲手取那贼枭狗头!”
“是……我救了他。”
“你说什么?”辰司杀怔了怔。
段干卓抬起了头,眼眶泛红,“祁明派了诛御门的人来找我,让我想法子救救他,我便说了……”
不等段干卓话说完,辰司杀一把抓过他的衣领来,脖子上青筋直冒。辰司杀磨着牙道:“你知不知道,若一日他得了势,就他那暴虐性子,这天下会民不聊生!师哥,到时候,你,你就是那千古罪人啊!”说罢狠狠丢开了他。
段干卓伤势未痊,被他甩得一趔趄摔倒在地。
辰司杀转了身,一脚又踢在案牍上,汤菜哗啦撒了一地。
许久,段干卓才慢慢爬起身,“六年前从我救他起……我便是千古罪人了。小辰,我顾不了天下人,只想你能活着……罪责由我担,他们骂我便骂去吧,我只想你跟我走,只想你好好活着。”
辰司杀哼笑一声,“你?哪里轮得到你?你又如何担?!别再跟我说这种话了。你不是我师哥,我师哥绝不会说出这种不顾黎民百姓的话来!”
“小辰,这天下与我们有何干……为什么在你心中便这样重?甚至值得你为之赴死?”
“值得!”辰司杀喉结滚动,坚定道。
段干卓苦笑着叹口气,“罢了。原来我没看透过你,你也看不透我……你还真当我有什么救济世人的心?不。我胆子小,心更小,从来也只装的下你们几个和师父。你们都长大了,心也大了,盛得下江湖,装得下天下……我却……却只想你们几个能好好的……可是……就这点也不能如愿……我带不走他,也带不走你……小辰,你不愿意走,那我走了,我不能在这里陪着你送死……”
“走?你要去哪里?怎么着?还去找那畜牲求欢不成?!是,见我要败了,你们一个两个就都躲得远远的了?!师哥,原来连你也如此吗?!”辰司杀走到剑架旁,抽出了剑。
“是。”段干卓仰头笑了,“你知道我胆子有多小的,我怕死。我救了他,再去投奔他,好好求求他,他会给我条活路。”
辰司杀拿剑指向了他,双目通红,斜眼低哑道:“师哥,我宁愿杀了你也不愿看你这样作践自己。”
“不好。小辰,别杀我。我想日后给你收尸……我怕没人帮你收尸。小辰,让我死你后面吧,等安排好你我便自尽。咱们两个葬在一块。”